第六章初到姜家
馬車拐過小巷,在門前緩緩停下。李玉娘跳下車來。看著緊閉的兩扇大門,輕輕吁了一口氣。
眼前的大門,比剛才所見的小了一半,上方的匾額雖也是新的,可卻并未象張府的一樣刷上金漆。怎么看,這相鄰的兩座宅院都是差了不只一籌。
回過頭,看看雙手緊握顯得有些緊張的顧昱,李玉娘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不等她吩咐,可兒已經機靈地上了臺階拍門。全銅的門環敲在鑲了銅釘的門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過片刻,門里已響起腳步聲。“來了來了,稍等一下……”一個中年男人應門,打開門后先探出頭來上下打量了門外的幾人,挑起眉,聲音里便沒了方才在門里的熱情,變得有些傲慢。“幾位這是找誰家啊?”音尾挑高,拖出一股輕蔑的味道。
因他的眼色,李玉娘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路風塵,倒確實是有些窘迫之態,就是身上前天才換的衣服也略有些臟了。再看可兒和顧昱也有風塵之色,顯得可憐巴巴的。更別提原本就不怎么干凈的王老頭了。倒也難怪這門房狗眼看人低,先擺了個譜了。
嘴角勾起,李玉娘輕咳了一聲,問道:“敢問可是姜伯華姜大官人府上?還勞煩大叔通報一聲,就說他家外甥從杭州趕來了。”
那男人聞言一怔,突然把門縫推大了些,一腳邁出來問道:“可是顧家的哥兒來了?”一雙眼轉到顧昱身上,現出激動之色。似乎想上前拉著又有些膽怯,半天才道:“快里面請,我這就去回我家官人。”
說著,便開了大門讓他們往里去,又要往門里跑。可他剛過了影壁,就被人擋下,一個年輕男人喝問:“老岳頭,你這是做什么呢?慌里慌張的,真是人老了,竟連看個門都不穩當。”
隔著影壁,李玉娘也看不到說話的男人,只聽得那老岳頭低聲下氣地回道:“張總管,我們云姐兒家的哥兒來了,我這要趕緊著稟告我家大官人去,讓他也樂呵樂呵……”
那男人“咦”了一聲,驚問:“是杭州府顧家的?”一句話說完,便完了聲息。想是老岳頭點頭了,那人的聲音頓了下后又道:“就是來了親戚也不能這么慌里慌張的,倒讓人笑話咱們姜家沒家教。這么著,你且把顧家哥兒讓到屋里坐。我去回稟娘子。”
老岳頭咕囔了兩句,想是立刻受了那張總管的喝斥,李玉娘只聽得那位張總管冷哼了一聲,片刻后老岳頭便轉了出來。臉上帶著訕笑,頗覺尷尬地笑了兩聲,這才突然抹身進了門房拿了小凳用袖子蹭了又蹭,“哥兒,過來坐。”又偷看顧昱,“是叫昱哥兒吧?這都好幾年沒見著了,哥兒長得真是俊秀。”
見顧昱眉頭緊鎖,悶悶不樂的樣子。李玉娘輕輕碰了他一下,抬臉對著老岳頭笑道:“給大叔添麻煩了。昱哥兒年紀小,還有些怕生,大叔莫放在心上。”看老岳頭只搓著手不言語,看著顧昱的眼神仍然十分溫善,她便笑道:“大叔,剛才那位張總管是……”
她這么一問,老岳頭立刻掀起眉來,“呸,狗屁的總管!要不是我們老總管留在余杭了沒過來這邊,輪得到他一個外人當什么總管。嘴上說姜家姜家。沒準骨子里把這宅子都看成是他們張家的了,不過張家一個賊小廝跑到咱們姜家也充大拿……”罵了兩句,他突然一捂嘴,看著李玉娘干笑了兩聲,陪著笑道:“這位——娘子?我老頭子嘴碎,說得多了。娘子可千萬別傳出去。”
李玉娘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拉了顧昱坐在那小凳上,又叫了可兒先在車轅上坐著,自己卻站在顧昱旁邊和那老岳頭說笑。
這一等,足等了兩刻鐘還多。才聽到影壁后傳出腳步聲。那張總管尖著嗓子喝道:“老岳頭,客人在哪兒呢?真是沒長了腦子,怎么能這么怠慢貴客呢?”說著,人已經轉了出來,斥道:“也不說讓小嬌客到花廳坐著,在你門房里候著算怎么個事呢?”
眼一挑,看到李玉娘,他的目光閃了下,仍罵道:“明白的人知道是你老岳頭不曉事,不明白的還以為是咱們姜家存心怠慢呢!”說著,已經看向坐在小凳上的顧昱,“呀”的一聲,“這就是顧家的小嬌客了吧?真是生得可愛……”說著已經伸手來捏顧昱的臉。
李玉娘皺了下眉,往前挺了下身子,輕輕一禮,笑道:“這就是張總管了吧?有勞相迎了。”
說起來,顧昱雖然年紀小,又是投奔過來的客人,可到底也是主家的親戚。這位張總管這樣輕佻。一是仗了勢二來卻很有些不把顧昱放在眼里的意思。和顧昱處了這么久,李玉娘多多少少還是有點“自己人不能讓外人欺負的心理”。所以也就自己挺身迎上了這看起來就是一臉刻薄相的男人。
轉臉看了看李玉娘,張總管又把目光轉身堵了門口的馬車。掩了下鼻子回頭對著跟在后面的兩個小廝喝道:“好個沒眼力勁的,沒看著這車擋了門嗎?若是來了貴客看到還當咱們姜家怎么了呢?竟落魄到用這樣的馬車和人……”罵完,才對著李玉娘一笑道:“不知這位……”和老岳頭一樣,在李玉娘的發式上掃過一眼,他才道:“是開臉的婢女還是顧家的妾呢?我還得稱呼一聲‘顧家娘子’了……”說話間,眼神里卻帶了輕視之意。這一聲“顧家娘子”叫得頗有嘲弄意味。
“這可不敢,總管還是叫我李娘子就是。”李玉娘笑了笑,“張總管,不知大官人可在府上,我家小郎君很想念舅舅呢!”
“我家大官不在府上,”張總管擺弄了下手指,淡淡道:“不過我家娘子已經吩咐我好好招呼幾位貴客了,待昱哥兒梳洗后便請后院相聚。”說著,又瞪向王老頭,“李娘子,這位也是你們顧家的人嗎?若是雇來的就趁早打發了回去。這種人,杵在我們姜家門前,讓我們姜家都跟著掉架子了。”
瞥了一眼臉氣得通紅的王老頭,李玉娘瞇著眼笑了下。心里也清楚這位大概是指槡罵槐慣了,這種話要聽的可不是王老頭。
“張總管,雖然王伯是我們雇來的車夫。可是眼下他還走不得。總要我們看著小郎君安頓好了,放下心返回杭州時才好一起走的。”
張總管的手一僵,抬頭驚訝地看著李玉娘,“李娘子還要回杭州?”
“正是,”李玉娘笑笑,卻不去看他的臉,只是半垂著頭道:“見了姜大官人,我交了差就走……”
目光閃爍了下,張總管招過一個小廝吩咐道:“你們,把這個,咳。王伯帶下去好生安頓……對了,這馬莫要牽到馬房去,大官人那幾匹馬金貴著呢!要是惹上什么病看我不剝了你們的皮。”
李玉娘也不說話,沖著王老頭安撫地笑了笑。便在張總管的招呼下往影壁后走去。臨走時,又特意叫顧昱同岳老頭打了聲招呼。
看張總管離得遠些,又悄聲道:“以后你自己一人在這宅子里,要注意的事情多著呢!就算是下人,有一個人關照總比多一個人算計來得好。”
顧昱抬眼看她,低下頭去很久才低語:“要是玉姨也在,就好了……”
李玉娘拉著他的手一緊,卻沒有回應。雖然這一路上相處得還算不錯,隱約的,感覺到這個孩子對自己有些依戀。可是,對于他們彼此來說,對方不過是個可以隨時拋開忘記的存在,比起路人強些罷了。何苦多放入感情呢!這樣想著,她便想要放開手,可手剛一撒開,就被顧昱反捏住指尖。目光下垂,看著目視前方并沒有抬頭看她的顧昱,她在心里低聲一嘆。
姜家的宅子很大,里三進外三進,雖然沒有朱家的豪富,可比起顧家卻是奢華十倍。
在二門里被幾個婆子、婢女迎進去,卻并沒有立刻就安排他們去見姜家的主母張惠娘,而是被人帶到了客房。雖說是客房,可李玉娘瞧著房間的布置和擺設卻略顯簡單。想來這客戶也是分了等級,檔次不同的。不過這種事,也沒什么好計較的,她們本來就不是什么貴客。可沐浴后,看到姜家婢女準備讓她們換的衣裳,李玉娘卻還是忍不住冷笑。
看來張惠娘是把她們當成婢女了,連準備的衣服都是和這些粗使奴婢一樣,清一色的藏青。
“這位小大姐兒,我們包袱里帶著換洗的衣服,就不勞煩你們費神了。”李玉娘把衣服往那婢女手中一塞,也不去看那婢女難看的臉色。順手就把門帶上了。
也不著急,慢悠悠地換了衣服,又坐在桌邊喝了一杯水,李玉娘這才抬頭看了看站在一旁有些不解地看著她的可兒。使了個眼色,示意可兒去開了門。她看著站在門外頂著一張大黑臉的婢女,柔柔淺笑:“小大姐兒,可是你家主母有時間見我們了?”
那婢女瞪了她一眼,雖然極力裝著和善,卻難掩那股子眼高于頂的輕視。“我家娘子讓你們到花廳里等候,她稍后便來相見。”
李玉娘點了點頭,跟在婢女身后,在院落角門處會合了已經洗得干干凈凈,一張小臉白嫩嫩的顧昱。李玉娘一眼掃去,就知道顧昱心情很不好。還在奇怪,已經留意到顧昱身上穿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而是一件沒有見過的。淺藍的小襦衫,料子是極好的,可是卻是一件半舊的。
看李玉娘端詳,領著顧昱的婆子已先笑道:“昱哥兒來得匆忙,咱們準備得不周全,所幸他和我們崇哥兒的個子差不多高,便拿了崇哥兒的衣服給他換,李娘子千萬莫見怪。”
“怎么會呢?原是我們來得太過匆忙了。何況昱哥兒和崇哥兒是謫親的表兄弟,穿穿他的舊衣又算得什么呢?”嘴上笑著,可李玉娘的眼里卻隱約帶出一絲怒意。那婆子看得分明,卻只是笑著,吩咐那婢女好生帶路,竟轉身走開。
冷眼看著那婆子的背影,李玉娘悄聲問那婢女這是何許人也。
“李娘子不知嗎?那是我家娘子的奶娘,在我們姜家一向是很受敬重的。”小婢女看著李玉娘,只差說“你得罪了大人物”這樣的話。
“原來是張娘子的奶娘,難怪了……”李玉娘笑著,好似要夸贊一般,可心里卻暗道:真是一樣的囂張!
看了看顧昱仍然沒有松開的眉稍,她伸過手去,顧昱一怔,抬眼看了她一會兒,忽然一笑,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李玉娘笑了笑,又伸手牽了可兒,一大兩小竟就這樣手牽著手跟在那婢女身后。轉過身瞥了一眼,小婢女便撇了下嘴,扭過頭去。
進了花廳,那婢女和守在花廳的一個穿著黃衫的婢女低語數句,便退了下去。李玉娘細看,卻覺這婢女頗為眼熟,竟是那次陪著張惠娘去了顧家的婢女。上次僅在門前一見,竟連名字都不知道。不過既然能跟著張惠娘出門,想來也是張惠娘身邊作慣了的人。
目光在那件看起來料子頗的衣衫上一掃,李玉娘已經先笑了起來。“這位小大姐好生眼熟,莫不是隨張娘子去過我們顧家?是了,我記得曾在門前見過一次的,似小大姐這般好相貌的我見過一次便不會忘記。”
被她夸得臉上一紅,黃衫婢女笑著應道:“李娘子真是會說話,春花不過是一個小小婢女,哪當得娘子夸呢!”
說著話,已把幾人迎入花廳。可在安排座位時,卻是把顧昱安置在左手邊的首位。李玉娘知道這座位是以右手為尊,雖然不知這樣的安排是張惠娘吩咐過的還是這個春花自己做的主,但明顯的,姜家并沒有把顧昱這個外甥當成是貴客。顧昱顯然也是想到了,一張小臉緊繃著,沒個笑臉。
也不等春花安排,李玉娘自己先在顧昱身邊的下位坐了下去,又招呼可兒,“可兒,這一路上也辛苦,先過來歇歇。”
可兒猶豫了下,看李玉娘堅持,便也坐了下來。
春花看著三人落座,臉上的表情便有些不好看。雖然沒說什么,可那眼神就帶出輕視的意思。甚至再說話時都沒有看李玉娘,只是對著顧昱道:“昱哥兒,還請你們稍等片刻,我家娘子一會就出來了。”
顧昱點了下頭,沒有說話。李玉娘卻抬眼看了看她笑道:“我們昱哥兒是小輩,等著舅母召見本就是平常事,小大姐兒也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只是,”也不去看春花絲毫沒有不好意思樣子的臉,她只笑:“我們這一路趕得急,剛才也沒吃什么東西。還請小大姐兒上些茶點好,也讓我們填填肚子……”
春花抿了抿唇,幾乎用看豬的眼神看他們了,雖然眼神不大友善,卻還是去吩咐了人上了點心過來。
李玉娘也不客氣,先拿了一塊點心遞給可兒,“可兒嘗嘗,這福建的點心咱們杭州可是吃不到的。”見顧昱遲疑著接,她俯了半邊身子,壓低聲音道:“這稍等片刻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了。你不是想一會肚子打鼓惹人笑話吧?”
聽她這么一說,顧昱也不再猶豫,拿了點心細嚼慢咽。李玉娘端著茶,一口茶一口點心,倒真有喝功夫茶的悠閑了。
三人倨案大吃,看得那春花幾乎要苦起臉來。適才主母叫她來接待客人時雖然沒有明說,可她是知道主母的意思是要先把他們丟在這花廳里熬這些人一會的。可這會看他們這吃相,哪里有半分心急之色呢?
這茶點確實美味,李玉娘吃得也舒心。可直到點心吃光光,茶水又續上一道后,仍沒見到那個請他們稍候片刻的張惠娘。看到顧昱吃完點心坐了會兒又現出焦躁之色,李玉娘伸手過去拍了拍他的手,正想安慰幾句,卻突聽得外面傳來腳步聲。
腳步聲稍近,便有一個女人哭著:“我可憐的云姐兒啊……”一聲哀泣,幾個女人擁著一個穿綢戴金的女人。雖然是以帕掩面而泣,可李玉娘卻還是認出來這女人正是姜家主母張惠娘。
忙拉了顧昱站起身來,李玉娘剛施了一禮。張惠娘已越過她,一把抱住顧昱。哭道:“昱哥,我的昱哥兒,你受苦了……”
雖然之前就已經有了底,可現在張惠娘這樣一哭,李玉娘是真的可以肯定姜家人已經在他們到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了姜淑云的死訊。雖然也知道大概是這一兩天才知道的,可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就是覺得很不對。就算是來不及去杭州奔喪,怎么竟也不見姜家派人往杭州迎迎呢?
雖然心里奇怪,但看著張惠娘抱著顧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李玉娘不免又怕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顧昱被張惠娘抱在懷中,雖然平時與這個舅母并不親近,可聽到她一口一個我可憐的云姐兒,可憐的侄兒。不禁心酸難耐,原本這幾天一直就在告訴自己要堅強要長大做大人。可這會他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也“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這還是在姜淑云葬禮后,李玉娘第一次看到他哭得這么悲痛,象個孩子一樣什么都不管不顧……
在心里想想,也不禁覺得很是心酸。不管哭得有多傷心,多慘烈,可離開的人卻仍然永遠都不會再回來。就象姜淑云,就象她姥姥……他們愛著,愛著他們的人總是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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