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妾

第二十三章 是否絕路?

第二十三章是否絕路?

“玉娘,你這愣著做什么?那邊客人喊溫酒呢!”被人推了下。李玉娘這才恍過神來。沖著提醒她的博士、那位多嘴的同姓小哥兒笑了下,她挽起竹籃疾步走過去。

“客官,還要添幾兩?”雖然臉上仍掛著笑,可李玉娘心里卻有些警惕之心。之前這兩個漢子已經喝了不少,眼看著眼神都有些發直了,分明就是醉了。

可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你既然是打開門做生意,總不能對客人說我怕你喝多了在我這兒鬧事,這酒就不賣你了。

李玉娘笑盈盈地問了一句,在男人呵呵傻笑著伸手來抓她時閃身避開,哪怕男人立刻陰下臉拍著桌子大叫,她臉上的笑容仍不減分毫。這樣的男人她見得多了,只要沒有被人真地占了便宜,就算是再難聽的話,她也只當是耳邊風。

笑著篩酒、溫熱、斟滿,她從容地施禮抽身而退。轉身抬頭時面色一僵。看著不知什么時候從樓上雅座走下來的朱子鈺,她的心“突”地一跳。

從前恨上哪個時,她總會在心里說:總有一天我會過得比你們好,讓你們這群混蛋看到我的笑容我的幸福嫉妒得發狂。可惜,自打到了大宋,她似乎就沒交過什么好運。哪怕再想過上好日子。卻總是讓那些讓人討厭的家伙們看到她的窘迫與貧寒。尤其是現在看到朱子鈺臉上淡淡的神情,說不清是輕蔑還是同情的眼神,她總覺得不爽,非常不爽。

把目光下垂,她回到柜上放下竹籃,便撩開通往后院的簾子鉆到后院。

酒樓的后院除了后廚外尚有一個不大的院落,除去茅廁、柴房外尚有一口水井。李玉娘走到水井邊上,搖上半桶水又用水瓢舀了半瓢水就著瓢咕咚咚了喝了。沁涼的井水滑進咽喉,讓她禁不住打了個冷顫。抬起頭,看到墻角一棵樹上開著粉嘟嘟、白凈凈的花朵。分不清是桃花還是杏花,可這樣看著這近似招搖般在春天綻放的花朵,她只覺得原本的郁悶心情也隨之一暢。

聽到身后一聲微響,她立刻轉過身去。看到正低頭看著腳下絆到的掃帚的朱子鈺,不禁皺了下眉。

“這位客官,可是要去茅廁?再走幾步,往左拐就是。”溫和地笑著,她的臉上俱是職業化的殷勤,全不顯半分真實情緒。

朱子鈺抬起頭來,看著她,皺起了眉。“這里沒有別人,不用裝得那么辛苦。”

李玉娘啞然失笑,她何嘗不知這位跟進后院來絕不會是為了什么找茅廁這樣的事情。可是,“我只當朱大官人是不想讓人知道你我竟是舊識的呢!”她淡淡淺笑,可眼神中到底帶出一絲嘲弄之意,“其實,做陌路人,對大家都更好。”

一雙薄唇抿得只余一條縫。朱子鈺默默看了李玉娘半晌,才道:“不要再在這里做焌糟了,若讓人知道我從前的女人做這種拋頭露面的活計,我也面上無光……”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李玉娘的臉上已經漲紅。

“我做什么,關你朱大官人什么事呢?你也說了,從前的女人,現在賣也賣了,我早就成了別人的女人,您還多什么事兒呢?”尖酸地哼著,李玉娘想起之前云氏所做過的事情,先就在心里給朱子鈺定了罪過。大概,眼下這份工作又保不住了吧?因著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她便有了些破罐子破摔的不怕死精神,也不去看朱子鈺變得難看的臉色,她冷笑道:

“你們兩夫妻還真是象!人也賣了,錢也拿了,明面上恨不得把人推得遠遠的沒半點干系,可背地里卻又想把人抓在手心里操縱控制。朱子鈺,你們真以為有錢就成了神,了不起了!可以把我這樣的小人物踩在腳下不顧人的死活嗎?是啊!我這樣的小人物。命如草芥,不值錢。可你不要忘了泥人還有三分土氣呢!你們要是真要趕盡殺絕,把我逼上了絕路,我這個光腳板的窮鬼還真就不怕你們這些騎馬坐轎的大官人們啦!”

朱子鈺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望著李玉娘。眼中現出一絲疑惑之色。從李玉娘的話里,他也聽出來了,看來云氏是對她做了些什么。這不奇怪,云氏的脾氣他也是知道的。讓他疑惑的是眼前這個腰系青巾,一身布衣的女人。雖然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聲音,可站在他面前叫囂的這個女人真的不是他記憶中所記著的那個李玉娘。

記憶中的那個李玉娘是個象貓一樣的女人,有些嬌,有些妖,很會討好人,有時候也象貓一樣伸出爪子發發脾氣,可是卻是帶著撒嬌的姿態只讓人覺得是在增加情趣。那是個曾經帶給他過快樂,讓他曾有過短暫放松的女人,所以哪怕現在她已經不是他的女人,可他的情緒從始自終都還帶著淡淡的憐惜之意。可是,突然之間,他就發現眼前這個女人不是他記憶里的那只貓,而是一個張牙舞爪隨時都要拼命的雌豹。讓他覺得如此的陌生。

皺了下眉,他緩緩開口道:“你變了很多。”不只是態度,就連舉止也是。象剛才那樣捧著瓢喝水的事情,若是以前,貧家女出身的李玉娘也不會做出來這樣的舉動。

李玉娘聞言,先是有些心虛,但立刻就理直氣壯地哼了一聲,“是啊!我變了很多,這還要拜朱大官人所賜了。”突然舉起手來。她故意把那只新近多了許多劃痕還有燙傷的手在朱子鈺眼前晃了晃。眼看著朱子鈺微瞇起眼不說話,她的心里更覺得暢快。就算有熟悉從前的李玉娘的人站在眼前又怎么樣?她可是有正大光明轉變的理由。就算她再怎么變,也可以歸為是遭逢人生大變受了刺激所至嘛!

朱子鈺保持著沉默,事實上他除了沉默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原本他還帶著一絲憐惜之意,帶著好意來見一見李玉娘的。甚至還想過李玉娘委屈地撲進他懷里哀求,或者象去年七夕夜一樣軟硬兼施地哭訴,總之,種種設想他自己都是高高在上強勢的那一方。可卻沒想到他還沒說完話,李玉娘已經以這樣強硬的態度對他大吼大叫,真的,象是罵街的潑婦。讓他驚訝,讓他震動,讓他覺得——新鮮……

目光微瞬,朱子鈺一言不發地轉身出了后院,為自己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而感到好笑。怎么可能不是一個人呢?原本就是沒規矩的貧家女,現在不過是在市井之中沾染了更多惡習罷了。

拾階而上,在要拐進雅室時,可巧旁邊的雅室有點菜的博士揭簾而出,走得匆忙,險些撞在他身上。那博士忙著道歉,簾子便放得慢了些,里間的人就正好看到他。坐在正中主位上的男人便立刻起了身,笑著迎了出來。“朱大官人,真是巧了,沒想到竟會在這里見到你。”

沖著一直道歉的博士揮了揮手,朱子鈺抬起頭看著這個一臉笑容的兩撇胡,一時想不起是哪個。就在這時,雅室里已經又走了一個蓄了微須的年輕人,在男人身后站著,道:“王押司……”

目光一閃,朱子鈺終于想起來了這個留著八字胡的男人是誰。州府衙門的押司,一個小吏,可這年頭有的小吏比官員還難對付。尤其是這個風評一向不好的王押司。雖然以他的身份這王押司他大可不放在眼里。可到底犯不著得罪小人。

這樣一想,朱子鈺便笑著拱手,說了兩句客氣話。王押司臉上放光,一臉笑地寒喧,很是說了些奉承的話,又在身邊那年輕男人急切的目光里介紹。

“姓顧的?”聽到一個顧字,朱子鈺不禁多看了那滿臉討好笑容的年輕男人兩眼。隱約覺得這人的名字似乎是在哪兒聽過。

“小的顧潤,朱大官人叫我顧二便是……”能巴結上杭州數一數二的首富實在是件有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兒。顧潤只想著討好,竟直接謙卑到底。獻媚之態就連一旁的王押司也為之皺眉。

而朱子鈺卻是在心里“啊”的一聲。原來,竟是他……

臉上雖是笑著的,可再看顧潤的眼神卻是透出幾分冷意。聽到王押司說是宴請幾位同僚,朱子鈺便隨意往那間雅室看了一眼。因顧昱就站在門前,門簾被撩得很高,因此一眼看去就能看清室內的情形。目光一掃,他的視線在其中一個穿著皂衣差服的男人身上略停了兩秒。一來,他素知衙門里文武官吏一向不和;二來卻是因那男人生得正氣,劍眉朗目,無一不透著凜然之氣,和一屋子人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一眼看過,他對這些小吏間的聚會也沒什么興趣,便笑著想要告辭。正說話間,他那間雅室的門簾已經撩開,白薇走出來笑盈盈地道:“朱大官人,莫不是嫌咱們姐妹盡說些體己話,悶著你了?怎么只在門口說話都不進來呢?”

白薇這么一亮相,在門口的三個男人便都把目光轉了過去。朱子鈺淡淡點了點頭。王押司眼睛一亮,笑道:“原來白行首也在的。”而顧潤不光是眼睛發亮,就連口水都要流出來了。聽到白薇笑著同王押司打了聲招呼,更是一肚子酸氣往出冒。要知白薇雖是個ji女,但因其官ji的身份,又是杭州花魁,來往恩客或是普通相交的客人都非等閑之輩,可不是顧潤這樣新得勢的小吏能說見就見得到的。就是王押司,也很以曾經出席過有這位白行首獻藝的宴會為傲。

雖然有很多時候,ji女這一行業是被世人所鄙視的。可對很多男人來說,你和一個花魁的關系與你本人在這個社會上的地位與權勢是絕對成正比的。

眼角連瞥都不瞥顧潤一眼,白薇只笑著過來。很親密地挽著朱子鈺,撒嬌一般要把他帶回雅室內去。朱子鈺也便順勢告辭,只是腳剛抬起來,他便又頓住。一雙眼,直望向樓梯口處。

站在樓梯口,李玉娘看著面前的四人,只覺得嘴里發苦。這算什么事呢?黃歷上難道寫了今天是什么大兇日嗎?好好的,仇人竟一撥撥地涌上來。

深吸了一口氣,她盈盈上前,笑著施禮道:“客官可是叫了酒?”說著,她用眼神看向唯一一個不認識的男人。那意思,要是叫了酒便讓我進去好了。

王押司“嗯”了一聲,正要讓開,卻不想顧潤卻突然笑起來,“瞧瞧這是誰啊?之前把話說得那么橫,我還當你找到好戶頭靠了呢!怎么現在竟這么苦哈哈的做這些粗活呢?真是讓官人我瞧著都覺得心疼了……”

王押司皺了下眉,看到朱子鈺臉色也不怎么好看,更覺得有些惱。私底下如何都無所謂,可在大庭廣眾下,這樣的話怎么聽都讓人覺得是有點調戲良家婦女的款兒了。咳了一聲,他掃了顧潤一眼,在顧潤意識到他的不滿收斂了舉止后還哼了一聲。

胸口憋著火,李玉娘卻仍只是笑道:“二郎若是覺得小的辛苦,那賞錢不如就多與幾文好了。再怎樣,二郎也是成了富戶,是不差那幾錢的主兒了。”

她這么一接話,幾個人的目光便都落在她身上。王押司還在奇怪這焌糟婦人是誰,白薇卻已經把目光轉向顧潤,竟是掩口輕笑:“原來這位就是被李娘子打破頭的那個顧二啊!還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啊!”

被美人這么一笑,顧潤面上無光,臉上也就更難看了。王押司卻是皺眉看了李玉娘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臉色卻是有些發陰。李玉娘也不答話,挽著竹籃就往室內走,一抬頭卻是怔住。有些遲疑地施了一禮,“陸都頭,”喚了一聲,她只覺得奇怪,一時想不明白陸五怎么竟會和顧二那廝攪在一起。

王押司在門口看了陸五一眼,心中暗道:“這婦人果然是和陸五熟識的,怪不得那時候陸五竟會插手顧家的事。只不知陸五和這婦人到底有多親近……”

滿腹狐疑,他一時只顧著想心事,在朱子鈺告辭回了另一間雅室時便也沒有再留。回了雅室,他坐在座中,目光在李玉娘與陸五臉上打轉。雖然一個臉上是禮貌周到的笑容,另一個則是一如往常的平板,看不出什么異樣之處,可他總覺得是有那么些不放心的地方。

這種怪異的感覺一直纏著他,哪怕是菜過五味,酒過三巡開始說到正題時,他心里還是有些猜疑。

他和陸五在州衙里一文一武,可算是大人最為倚重之人。可誰都知道,他們兩個沒什么交情。他自己也清楚陸五是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跟自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可在顧家之前,兩人卻也沒什么化不開的矛盾。就是陸五插手顧家之事時,他也沒多想過陸五是不是以后都要和他作對。可是剛才突然見到李玉娘時,他突然就有了那么點不確定。如果陸五和那婦人有私,難保不會因此而和他徹底決裂。雖然他不怕陸五,可到底會有些麻煩。

輕咳一聲,他舉起酒壺又為陸五斟滿酒,“陸兄弟多喝一些,今天我們可是說好了不醉無歸的。”說著,已經示意顧潤再去叫酒。也不理顧潤撩簾出去大聲叫博士送酒,他端了酒杯敬酒道:“陸兄弟,咱們哥倆在衙門的日子也都不短了。說起來,大概整個州府衙門就數咱們倆兒的資歷老。今個兒,老哥我托個大,有些話要勸一勸兄弟你。”

話音一頓,他瞄了一眼陸五。見他神情不變,這才繼續道:“你也在衙門里打混了這么多年,也該知道清水無魚的道理。雖然有原則是件好事,可有些事光有原則是不管用的。這世上有些人你踩在腳底下也沒關系,有些人你就是死也不能得罪……兄弟,這世上事就是這樣,咱們哥倆兒加起來也抵不上人家一根手指頭,你又何苦那么固執呢?”

目光微閃,陸五把手中的酒杯緩緩放下。抬起頭看著王押司道:“原來,王押司并不是請我喝酒,而是要談公事來的。”

王押司臉色一變,干笑道:“算不上公事,不過是和兄弟你親近親近罷了。”

陸五沒有因他的軟話而微笑,只是淡淡道:“不知剛才這些話是那位鄭大官人請王押司說的?還是,王押司您自己說的呢?”

眼中閃過羞怒之色,王押司暗在心里叫了聲“死木頭”,可臉上卻還是保持了三分笑意,“誰說的又有什么區別呢?老哥我也是好意想要提醒你一下罷了。別因為些不值得的人或事開罪了你得罪不起的人。”

眼皮下垂,陸五看著自己面前的酒杯,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道:“多謝王押司的美意。不過有些話我也想請王押司捎給鄭大官人。”在王押司不自覺地傾近身子聆聽時,他用平淡而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道:“人在做,天在看,舉頭三尺有神明!他鄭大官人不要以為全杭州的人眼都瞎了……”

嗯,好吧!最近看了《神職》,覺得這句話很酷,忍不住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