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妾

番外:雨

大雨瓢潑,雨柱如泄,連對面的車影都看不清楚。向來細雨綿綿的江南,少有這樣痛快淋漓的大雨。雖然一洗酷熱難當的暑氣,可仍讓被大雨困住的人只覺心情煩躁。

姜淑云轉過頭去,目光有意無意地便掃過另一角縮在屋檐下避雨的人群。

那一群人,卻是這廟前為人測字、解簽、代寫書信的先生。雖是讀書人,可適才她進廟時還見到那幾個先生為著爭搶一個解簽的女施主而破口大罵,斯文掃地。所以這會兒,她對那些個先生便沒甚好感,就是求了簽也不曾過去叫人解。只是出得廟來,卻逢天色驟變,大雨傾盆,竟就這樣被困在這廟前。

思得適才求的那支簽,姜淑云的心中不免又是一動。剛才那支簽卻是一支上上簽。竹簽上書道:接迎仙客歸丹闕,玉佩丁啷聲不絕。曉來雨后彩虹起,劉郎正是折桂人。

這支簽就是未解,她也知是好簽,心中原還歡喜。可轉身出來卻偏逢著大雨,不免心中有些郁悶。

瞧見姜淑云的臉色,一直隨在她身后侍候的貼身侍女蘭香偏了頭想想便笑了。雖然自家小娘子并未說剛才那支簽所求為何,可她又如何不知小娘子的心事呢?姜母早亡,雖然姜家父兄俱善,可到底還是少了女人那份細致的體貼關愛之情。

“小娘子,小的剛才也求了一支簽,若是還要在這兒等上一會,可容小的去解簽?”

姜淑云聞言,偏了頭看看蘭香,只是淡淡點了下頭。另一邊站著的小丫頭看著蘭香笑著轉身而去,不由得唉喲一聲:“小娘子的那支簽也在蘭香姐姐身上呢!可莫要弄混了……”

姜淑云瞥她一眼,也不說話,只是抬眼看去。只見蘭香信步走去,那幾個原本還或拄或蹲坐在地的先生便都紛紛抬頭看來,大有上前爭先之意,不覺皺起眉來。

眼看著幾個解簽先生都看向自己,蘭香也是有些吃不準到底哪一個解得準。目光一轉,她不自覺快走了兩步,卻是停在角落里負手而立望著檐下雨霧的少年人身前。

眼前這人,年紀甚輕。可蘭香剛才卻曾在廟門前見過他擺攤,雖然不知這少年解得準不準,可一眼看來卻只覺還是這少年郎最為順眼。

她一輕輕喚,那少年郎轉過頭來,略帶憂郁的眼眸甚至還帶著幾分迷茫之色。可不知怎的,蘭香的心里卻“砰”地一聲,竟是為之一跳。就連說話也有些干巴巴的:“先生……還請先生賜教。”遞上手中的簽,她忍不住又偷眼相看。

那少年郎顯是沒料到竟然會有人來找他解簽,竟也是一怔。靜默了會兒才松開緊緊捏在手中的書袋,接過她的簽。細看兩眼才淡淡道:“這簽卻是一支上上簽,只不知小娘子所求?”

“姻緣,”蘭香一聲低語,頰上不自覺地飛上一抹紅暈。雖說這解簽算命就和看大夫一樣沒什么可避諱的,可當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面前,她到底還是有幾分羞怯之意。只是,她雖然頰染桃紅,一抹艷色,面前的少年卻不過是淡淡掃過一眼,便又垂下頭去看手中那支竹簽。

“這簽?”聲音突然一頓,少年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若不是蘭香一直留意著他,根本不會發現他眼中閃過的那一絲異樣。

“若問婚姻,這簽更佳。光風霽月,虹霓映目,又說劉郎是折桂人,小娘子日后的郎君應該是個做官的……”說著話的時候,少年抬起頭,掃過蘭香,眼中似乎閃過一絲疑惑之色。

可蘭香這會兒卻只顧著開心了,收了簽。偏著頭想想,又取出另一支竹簽道:“還煩先生再幫我解一下這支簽。”

“所問何事?”

“姻緣。”蘭香答過,臉上的紅暈越發明顯。

少年卻是一愣,竟是飛快地扭過頭去,遠遠的,看到那一抹亭亭玉立的背影,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小娘子,這兩支簽都是你的?”

蘭香不解地抬頭,“不,剛才那支簽是我家小娘子的。先生,可有什么不對的?”

“啊,沒有沒有……”少年搖了搖頭,看著手中的簽皺了皺眉,“這支簽是一支中上簽,婚姻有所波折,可到最后還是會苦盡甘來的。你看,這最后一句寫的是‘老樹枯根逢春時’,說的就是事情總會有所好轉。”

蘭香垂下眉,靜默了片刻,這才解了荷包取了十文錢與少年,聽著那少年含笑相謝,想想又多付了五文錢。“這樣的大雨天,想來也不會再有生意了,先生還是早些回去吧!”雖然覺得自己是好心,可到底臉上還是浮上一層羞紅。

蘭香轉了身回到自家小娘子身邊,也不提她自己那支簽,只笑嘻嘻地道:“娘子真是福氣,那先生說了,娘子這簽是上上簽,將來要嫁的是個大官呢!”

姜淑云看看她,忍不住抬頭望去,這一抬眼,卻恰好與那正望過來的少年郎目光相對,那少年郎立刻躬身施了一禮,姜淑云垂下眼簾,雖然到底有一分自矜,沒有施禮,卻也是微微頜首。雖然不知這少年郎到底是什么來路,可看打扮卻也是個正經讀書人。現在這樣混在一群老男人堆里,想來也是家貧之故。

轉開眼去,隔著雨簾看著陰沉沉的天色,她皺起眉來。“算了,去叫了車夫過來,咱們這就回去吧!”

蘭香應了一聲,身子卻并沒有動,只是拿眼盯著一旁的那個小丫頭。被蘭香盯著,小丫頭嘴角微抿,卻一聲不吭地就奔進雨中。

蘭香陪著小娘子足等了一刻鐘,馬車才趕過來。那小丫頭雖然身上早就濕透了,卻是撐著傘和披著蓑衣的車夫坐在車轅上。還離得有些距離便已經跳下車來跑過來。

蘭香迎上前幾步從小丫頭手中接過傘,殷勤地遮攔著風雨服侍著姜淑云上了車。那小丫頭只得抱著頭跟在后頭,只是因身上濕淋淋的自然不敢進車廂,仍是坐在車轅上。

縮在檐下避雨的一群窮酸老男人撇著嘴,深有感觸:“到底是有鄉紳人家,規矩恁地大!”

“不知是哪戶鄉紳的小娘子?我瞧著不怎么面善啊!”

“可是你瞧著不面善,就你這兩天打魚三天曬網的,來廟里上香的你認識幾個啊?告訴你,這小娘子乃是余杭姜家的。雖不是大富貴的人家,可卻也是書香門第,家境殷實,這小娘子隔個一兩月總是會來上香的。”

少年在旁默默聽著,雖未言語,可眼中卻是閃過一絲羨慕之色。就在這時,遠處突傳來一聲尖叫。他聞聲抬頭,遠遠一看,不禁挺直了身。

雨大路滑,又看不清楚路,那趕車的馬車一個不小心便陷入路邊的泥坑里。車子動不了不說,就連陪著他坐在車轅上的小丫頭都滾下車來,在泥濘里沾了一身的的泥水,連臉上都糊得一層黑,爬起身來抹著臉上的泥水,一個勁地“呸呸”吐著。

從車里探出頭來,蘭香嬌語嗔怪,可那車夫忙了大半天,又是甩鞭子,又是拉馬頭的,陷入泥里的馬車始終紋絲不動。無奈之下,蘭香只得跳下馬車撐了傘跑回廟前。切切相求。

雖然她是好言相求,可在檐下避雨的男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出身。雖然現在清貧在廟門前討口飯吃,卻仍是自恃清高,竟沒人肯答應。好容易有一個站起了身,卻是伸著懶腰,笑問:“小娘子要咱們去做那苦力才做的活,不知要給多少錢?”

蘭香聞言,臉立刻漲紅了。還未答話,卻突聽得一聲清叱:“真是斯文喪盡!助人為樂乃是善舉,豈可開口閉口就提那腌臜物!”

扭頭看去,卻是剛才為她解簽的少年。眼眸明亮,隱帶不屑之色。蘭香先是一喜,可聽到剛才那說要錢的窮酸漢子一聲冷哼,罵著“你不求財怎地跑到這廟前來搶我等飯碗”,竟是扭了頭去不理她,又覺煩惱。看這架勢,她就拿出錢來這些人也未必肯去幫手了。

她正自犯愁,那少年已經朗聲道:“這位小娘子,你莫要發愁,我幫你就是!”說完,人便一撩衣角奔進雨中。蘭香怔了下,忙撥腳追上,猶豫了下還是把雨傘往他頭上遮住:“麻煩先生了,我家小娘子一定會回報先生的。”

看著那少年擺著手奔去車后和車夫推車,蘭香撩開車簾探頭與姜淑云把事情說了一遍。姜淑云淡淡道:“既是如此,一會也莫要虧待了這位小哥兒,取百文與他便是。”看著蘭香應了聲并不進來,一個勁地往外看,在她不曾反對下又跳下馬車去看外面的情形。姜淑云心中一動,不由得撩開窗簾往外看去。

雨霧朦朦,看著那因垂著頭而越發顯得寬闊的額頭,還有濕得發亮的黑發,姜淑云的心莫名一動。恰在這時,少年猛地抬起頭來,清秀的面容映入眼簾,那張滾著雨珠更顯認真的臉龐上還帶著三分倔強執拗之色。不知是不是和那些調侃他的人生氣,顯得格外的用力。

姜淑云正在心里想著不知這是哪家少年郎,在這里與這些人為伍,豈不浪費了大好光陰時,就覺身下一震,原本陷入泥坑的車子猛地一動,往前駛去。那少年沒預料到,未及收力,人已經隨著車子栽倒在地。

一聲低呼,姜淑云捂著嘴看著那少年爬起來,原本一張清秀的臉龐盡是污穢。雖然有些過意不去,卻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抹著臉上的泥污,那少年與她目光一對,現出一絲赧色。姜淑云垂下頭去擱了簾子,在蘭香跑過來時低聲道:“你多與那少年百文,弄臟了衣裳也怪為難他的……”正說話間,卻突聽得外面一聲厲喝。

姜淑云唬了一跳,望出去,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穿著一身舊衣裳,撐著一把已經褪色看不清花色的紙傘,呆呆地望著那少年。

“顧洪!”嘶聲叫著,那婦人手一松,遮著頭頂的那把傘就掉在地上,整個人都暴露在雨中,瞬間便被淋濕。

那名喚顧洪的少年呆看著婦人,恍惚了下才反應過來撲上前去撿起傘往婦人頭上遮去。口中急急叫道:“娘,你這是做什么?怎么會突然來廟里了呢?”

顧母哽咽了一聲,奮力打落少年手中的紙傘,抿著唇沉聲道:“娘為什么會來,難道你不知道嗎?顧洪啊!你是我的兒啊!怎么可以這樣瞞著娘呢?要不是娘去了書院,知道了一切,你是不是還要瞞著娘一直逃學下去啊?”

顧洪又驚又愧,忙辯道:“娘,我是同老師請過假的,并不是逃課。真的……娘,你放心啊,就算是我出來做代筆先生,也不會誤了書院里的功課的。”

“請假?不會誤了功課?你當自己真是文曲星轉世不成?不用心學習便能做成學問?”顧母喝問著,見兒子噎住,突然跺足捶胸哭道:“是娘不好,娘拖累了你,才讓你不能專心學業。是我對不住顧家列祖顧宗,對不起你死去的爹,我該死……”

顧洪大急,拉扯不住就索性合身撲倒在顧母腳下,抱著她哭道:“娘,您快別這樣了!是孩兒不對,孩兒不爭氣……要打要罵,你沖著我來,千萬別傷了您自己……”

默默望著大雨中一站一跪的兩母子,姜淑云心中不忍,忙示意蘭香下去相勸。卻不想,蘭香走近才說了兩句便惹惱了那婦人,竟是重重打著跪在她腳前的兒子,恨聲罵道:“打死你個不知上進的東西!好好的書不讀,卻跑到這里貪人錢財做這等苦力之事……”

姜淑云聽清楚這話,也不好再穩當當地坐著,遲疑了下還是跳下馬車。她腳才一沾地,那臉上還粘著泥的小丫頭便尖聲叫起來:“啊,小娘子,這還下著雨呢!你怎么就下來了,快上坐著……”

蘭香聽到也忙不迭地往回跑要為她遮雨。姜淑云卻是擺手止住她,上前對著那婦人施了一禮,恭聲道:“夫人容稟,是我的婢女沒有把話說清楚,惹惱了您。這位小哥兒過來幫手并不曾向我們索要銀錢,純是助人為善之舉,還請老夫人莫要再責罰他了。”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顧氏母子不禁都停了動作轉目向她望來。顧洪固然是滿面感激之色,顧母也是不禁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了她半晌,才點頭道:“助人為樂乃是做人的基本品德,小娘子不必太掛在心上。”又低頭拍了拍顧洪,示意他起身。

姜淑云松了口氣,遲疑了下才道:“不知夫人府上何處?小女送您一程吧!”

抬眼看她,顧母搖手婉拒,也不多說,只帶了兒子轉身便走。姜淑云默默望著在雨中蹣跚而行的婦人,再看看那撿起傘不顧自己只顧遮住母親的少年。突然一聲低嘆。

心知自家小娘子必是想起自己早逝的母親,蘭香忙上前打岔道:“娘子,先上車吧!這雨……”抬起頭,她聲音微微一頓。有些奇怪剛才還象是一時半會收不住的雨此刻竟突然小了起來。

馬車還未駛出杭州城,雨便停了。坐在外面車轅上的小丫頭一聲歡歡,惹得蘭香也探出頭去。只看了一眼便驚訝地叫了起來:“小娘子,你快看,出彩虹了。”

姜淑云心中一動,倚在窗前往外望出去,果然見到天上橫跨過一道虹橋,七彩絢麗,眩目異常,竟連周邊的云層都似梁上一層彩色,直如一條瑰麗的天河,讓人為之心醉神怡。

“曉來雨后彩虹起,劉郎正是折桂人……”禁不住低喃出聲,姜淑云忽閃著一雙眼,遙望著那一片虹霓,一時竟是癡了……

從沒見過這樣美麗的彩虹。之后,也再沒有見過……

休息幾天只覺得手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