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三人都將所有注意力放在方才那番談話上,壓根兒就沒留意到屋外有人靠近,猛地見明鸞踢門進來,都吃了一驚。
朱文至看見是明鸞,只是微微苦笑,倒沒說什么,他知道明鸞脾氣有些沖,但倒不是壞心,一向對他也算是細致周到。而胡四海則是一臉不滿。倒是朱文考,見了明鸞,原本端嚴肅穆的表情頓時就僵了一下,目光略有游移,卻很快就穩定了下來。
反正遲早有這么一天的,把話說清楚了也好,回頭他再向章家上下賠罪就是了。
明鸞卻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半句話都沒有罵他。她又不是笨蛋,方才在門外聽得清楚,這人也是那死鬼太子的兒子,是太孫同父異母的親弟弟,而且已經成功投靠了燕王,還找上門來了。這也就意味著太孫有希望被接走,東山再起。她沒必要太過得罪了這對兄弟,省得給章家和自己帶來麻煩,但不得罪他們,卻不代表她就不敢找胡四海的晦氣。
她沖著胡四海怒道:“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了,我們家哪里怠慢太孫了?是不給他吃的穿的,還是沒向他行禮?我們家自個兒還保證不了天天吃肉呢,頂多就是從江里弄點魚回來打打牙祭,養的鴨子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敢宰上一只,可給你們這里送的飯菜,每次都是雞鴨魚肉俱全的!還有太孫身上穿的衣服,那都是我祖父命我母親精心采購回來的細布,我母親雖然不知道是給太孫做的,但一針一線都下足了功夫。她這些日子還在給太孫做夏衣呢,用的都是我們家好不容易從瑤民手里收集到的上等葛麻布,我祖父自己都舍不得穿,全給他了!我們還有哪點兒做得不足?送信的事不是早就解釋過了嗎?你家太孫自個兒都還沒做決定呢,難道你要我們章家自作主張?!”
胡四海一窒。強自道:“你們分明是有意拖延,不肯送信出去,成天就知道說時機不到,不必著急。你瞧瞧,若不是章大奶奶果決,只怕燕王至今還不知道太孫的下落呢。那偽帝倒行逆施之舉豈不是得逞了么?就為著你們家的私心,幾乎害了大明江山。你倒還有臉說我的不是?”
明鸞啐了他一口:“你還罵我們章家不對?你也不想想,這回大伯娘私自送密信,若不是走了狗屎運,恰好讓大哥哥到吉安去,而他又恰好知道簪子的秘密,找到了密信,哪里有那么順利?就算那信沒被別人發現,成功到了我大伯父手里,那也是幾個月之后了。建文帝造孽。那是他的問題,你罵我們家做什么?!你嫌我們動作慢,那你們到嶺南三年了,可曾成功送出去只字片語?!這回能成功送信,還是忽悠了我們章家與我外祖父家的人,你也敢把功勞往自個兒身上攬?臉皮是不是太厚了點?!”
“你……”胡四海臉色鐵青。手顫抖著指向明鸞,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什么我?你給我把手指拿開!拿手指指著人說話很沒有禮貌很沒有教養的,你不知道嗎?!”明鸞繼續噴,“說什么我們章家怠慢,我看不是怠慢了太孫,而是怠慢了你這位總管大人吧?我就不明白了,你如今的差事。每月只需干幾天活,其他時候都是愛干嘛干嘛的,全靠我們家養著,而你以前在東莞也不過是個賣煎餅的小販,掙得幾個辛苦錢全進了沈家人的袋子,你家太孫還要在大伯娘面前侍疾呢,你倒覺得他們對你們不怠慢了?我們好吃好喝地供著你們,如今反而還有了錯?!真真是升米恩,斗米仇,我都替我祖父抱不平,一番苦心,倒養出個白眼狼來!”
朱文至忙插嘴:“三表妹……”
明鸞不等他說完就揮斷了他的話:“沒說你,我罵的白眼狼是指他!”
朱文至只好閉嘴,給胡四海使了個眼色:“你就少說兩句吧,我早就說過了,章家對我有大恩,姨祖父又是我長輩,你怎可這般抵毀?”
胡四海只覺得滿腔委屈,但小主人發了話,他也只有認了:“是……奴婢冒失了,只是……奴婢也是為了殿下擔憂。”
不等朱文至發話,明鸞便重重冷笑一聲,插嘴道:“是啊,他是為了殿下擔憂,見殿下還沒做決定,便替您先做了;見殿下敬著章家,不肯聽他的話,便替您敲打章家;甚至連殿下將來要做什么,怎么做,他都有腹案了呢!他事事替殿下想在前頭,做在前頭,殿下還猶豫什么呢?只要照他的話去做就好了嘛!”
胡四海一聽,頓時眼前發黑,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殿下明鑒,奴婢絕不敢如此!”又含淚哽咽地指控明鸞:“章三姑娘,你怎能這般污蔑我?!”
“我污蔑你?”明鸞嗤笑,“我有哪點說得不對了?太孫殿下還沒發話說要送信呢,你就天天逼著我祖父,我祖父說要等殿下發話,你就說我們家怠慢;連殿下在我祖父和伯父面前,都是謹守禮儀,恭敬有加的,你算哪根蔥?闖進我家就指著我祖父破口大罵!可見在你心里,你比太孫殿下都要尊貴!還有,你成天說我們家不肯送信給燕王和大伯父,如今燕王與大伯父已經知道消息了,也派了人來接,殿下也答應了過去,你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又要攔著?殿下是要去北平也好,留在德慶也好,那都是看他自己的意愿,你是誰?憑什么要太孫殿下事事都聽你的?!”
胡四海這回是真說不出話來了,只能一味拉著朱文至的衣角哭道:“殿下,奴婢真的是一片忠心啊!您一定要明察……”
朱文至自然相信他的忠心,但方才他說了章家壞話,又叫明鸞這個苦主聽見了,若此時站在他這邊,未免打了明鸞的臉,況且,胡四海有時候的言行也確實過分了些。然而,若他順著明鸞的口風說胡四海的不是。只怕這個忠仆立時就能去跳崖以證清白。因此朱文至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決斷了。
朱文考在旁看得分明,迅速加入進來:“兄長,方才胡四海問的問題,其實答案很簡單。因為兄長是父親嫡長子,又是皇祖父正式冊封的皇太孫,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而我卻只是區區一介皇孫,身份哪里比得上兄長?更別說……”他面露苦笑。抬手摸了摸頰邊的疤痕,“兄長也瞧見了,我這個模樣……燕王叔要的是可以助他拔亂反正的新君,我便是站了出去,又如何能服眾呢?此事說來也是我心頭之傷,平日羞于提及,燕王叔他們也不會當著我的面說。但兄長北上是大事,為了證明我的清白,不說也不行了……”
在朱文至心中。親兄弟自然比身邊的侍從要更重要,此時他一聽朱文考的話,眼圈頓時就紅了,連忙握住對方的手:“好弟弟,別難過。都是這刁奴胡言,讓弟弟傷心了。”又喝斥胡四海:“你可聽見了?以往管好自己的嘴。認清自己的身份,別仗著我待你親近,便把旁人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在德慶還罷了,無論弟弟還是章家,都是自己人,自不會與你一般見識,若是日后到了北平。當著燕王叔的面還這般,不等你自己請罪,我就得先向燕王叔賠罪了!”
胡四海忍淚抿了抿嘴,低頭小聲道:“是奴婢錯了,求殿下恕罪。”
朱文至正要應他,明鸞又插進來道:“太孫殿下,你先別忙著原諒他。剛才我在門外咋一聽見這么驚人的話,倒把自己的來意給忘了。你可知道他剛才下山去做了什么?他居然從我家后門偷偷溜進我大伯娘獨居的小屋,還關上門與她密談,這還不說,兩人說話時還拉拉扯扯的,結果叫人撞了個正著,都以為是我大伯娘在跟野男人通奸呢!他不好好留下來把話說清楚了,還我大伯娘一個清白就算了,還一見人來就跑。如今可憐我大伯娘名譽受損,有嘴都說不清,都哭死了呢!”
朱文至大吃一驚,猛地轉向胡四海:“這是怎么回事?我雖叫你去問姨母幾件事,卻沒叫你偷偷潛入啊!”又焦急地問明鸞:“姨母如今怎樣了?家里人沒誤會吧?”
明鸞卻避重就輕:“當時鬧得有些大了,興許鄰居家有聽見的,至少家里人全都知道了。太孫殿下,你的身份是機密,就算是在我們家里,也不是人人都知情的,可胡四海從大伯娘屋里逃出來,卻是人人都看見了的。你該慶幸,他逃走時撞上了周姨娘,早上時見過他,因此告訴了祖父,大家也就知道來的是個太監了,不然他人都跑了,沒了對證,誰能證明大伯娘的清白?”說著她還鄙視地瞥了胡四海一眼:“你這個太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雖然我們知道你下面沒有了,可是人家不知道啊!現在為了保住太孫的秘密,我們甚至不能告訴家里人真相,大伯娘這回真是叫你連累死了!”
朱文至氣憤地朝胡四海質問:“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會犯了糊涂呢?!”
胡四海手足無措地辯解:“不是……奴婢是怕有章家人在,章大奶奶不會說實話……奴婢……奴婢……”他一咬牙,忿忿地對明鸞道:“當時沖進來的宮氏,乃是馮家姻親,我如何能留下來說清真相?那豈不等于明白告訴馮家人,太孫在這里了么?!”
明鸞冷笑道:“馮家知道她是誰?連宮家都不管她,親外孫病得快死了都不愿意找大夫來,你以為她還能回頭找馮家去?還有,你要是真的忌憚她,那也行,等我們來了把事情說清楚總沒問題了吧?你居然就這么跑了,要不是周姨娘恰好過來看見,又認得你,誰知道跟大伯娘在屋中相會的是一個太監?!你自己行事不慎,被人抓到了,還好意思怪罪到別人身上,臉皮真厚!”
胡四海又氣得發起抖來了,手指顫顫地指向她:“你……你……”
明鸞皺眉道:“剛才我已經說過了,拿手指著人很沒有禮貌,你是沒聽見嗎?今天分明就是你辦砸了事,老老實實承認錯誤就行了,犯得著那么激動嗎?你有什么事要問大伯娘?她一個病人,連床都下不了,就夠可憐的了,你還要打攪她。還要往她頭上潑臟水,是不是太過分了?要是她的病情加重,都是你害的!”
朱文至對著忠仆怒目相向,連朱文考也是一臉哀嘆埋怨的表情,胡四海哪里還說得出半句話來?最后只得老老實實下跪認錯,還答應會到章家去賠罪。
明鸞狠狠出了一口惡氣。雖然多少有些遷怒的成分,但心情總算是好多了。瞥向朱文考時,也能勉強擠出一個笑來:“是廣安王殿下吧?不知你打算幾時帶太孫殿下走?又有什么安排?你好象還有一個同伴吧?是扮作了游方郎中?”
朱文考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笑道:“確實有一位同行人,那是燕王叔身邊的得力僚屬,姓呂,呂仲昆先生。先前因我們不知道兄長下落,只能從章沈兩家追查線索,我是守著章家,他便去了沈家那邊。今日因緣際會,叫我看見沈舅爺跟著胡四海上了山,才找過來的。一會兒我就去找呂先生,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北上的事還要看他安排,不過兄長請放心,燕王叔手下無弱兵。呂先生一定會將你安然送至北平的。”
明鸞飛快地剮了胡四海一眼:原來你還把那家伙引上山來了,真會給人添麻煩!
朱文至笑道:“原來是呂先生?我從前在宮中時就聽說過他,當年燕王叔出守北平時,他就已經在燕王叔身邊了,據說是個極精明能干的人,最是忠心穩妥的。”
朱文考笑笑,又轉向明鸞:“章三表妹。你對這座山上的道路最熟,不知有沒有直接往布村去的捷徑?那樣我也省得下了山再繞道過去了。”
明鸞瞇了瞇眼:“有啊,你既然想過去,那就跟我來吧。”又向朱文至告別。
朱文至拉住朱文考,后者安撫他:“沒事,我去布村找到呂先生,立刻就帶了他過來,最遲明天就到了。到時候我們再好好商量一下北上的事。原本我們以為兄長在東莞,還打算走海路,但現在地點變了,路上的安排也要相應改變才行。”
明鸞在旁神色不善地睨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跟胡四海他們都是一路貨色,不懂為人著想的。太孫是頂了沈家兒子的名義在德慶住下的,又是章家做的保,他這一走,叫章家怎么辦?還有胡四海,那可是在江千戶跟前都留了名的!
不知是不是察覺到了明鸞的眼神,朱文考接下來又對太孫說:“雖說兄長是必然要北上的,但你走了,章沈兩家卻還要在這里多留些日子,等燕王叔設法弄了朝廷赦令下來,才好離開。為了確保不走漏風聲,該如何安排還得細細斟酌呢。”
明鸞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些。
朱文至對弟弟道:“你從小就比我細致,呂先生又是燕王叔身邊的得力人,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好弟弟,早去早回,我還想知道這幾年京城和北方都發生了什么事呢。”
朱文考連聲答應下來,依依不舍一番,才跟著明鸞走出了小屋,直往東山坡的方向而去。
明鸞走了一段路,心里猶豫著該怎么從這人嘴里套話。她不關心皇太孫能不能順利推翻建文帝坐上皇位——歷史上就沒出現過這么一個人——但她在意章家會因為這件事受到什么影響。
她還在猶豫的時候,朱文考忽然開口了:“章三姑娘,前些日子的事,是我冒犯了,還請姑娘勿怪。”
這人挺有眼色的嘛。
明鸞停下腳步,回過頭,挑了挑眉:“既然你先開了口,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你干嘛要那樣干?要找你哥哥,直接問我們就行了,我們家又不會瞞你!”
朱文考苦笑了,他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但他又不能將自己的顧慮和盤托出,只得禍水東移:“不瞞你說,我們會知道兄長的下落,是從你那位大伯娘的密信中來的,密信中……她說了些不利于章家的話,因此……燕王叔與呂先生他們便對章家有些誤會,更愿意信任沈家。只是我覺得她的話未免有些不盡不實,也勸過呂先生。如今呂先生也漸漸發現沈家人的真面目了,但慎重起見,還是打算先找到兄長再說。”
“原來是這樣。”明鸞咬牙道,“我就知道,她不可能真的會認錯!原來還真的找機會告黑狀呢!不要緊,太孫還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不會恩將仇報。但我們全家對那女人夠寬容的了,家里老的小的叫她害死了那么多人,都沒把她趕到大街上去,她到底還想怎么著?!”
朱文考輕咳一聲:“是非黑白,我都看在眼里。三姑娘放心吧,公道自在人心,燕王叔也好,大表叔也好,都會認清誰對誰錯的。”
這算是表態示好嗎?明鸞瞥了他一眼,決定暫時原諒他前幾天的欺瞞:“那就多謝了,還請廣安王多多替我們辯白,別讓我們章家蒙上不白之冤。”
朱文考笑著應下了,只是他又頓了一頓:“今日之事……三姑娘能不能稍稍幫著瞞下兩日?先別告訴姨祖父和兩位表叔?”見明鸞又睜大了眼,連忙辯解,“不是我有心瞞著幾位長輩,只是呂先生那邊……不好交待,等我把事情跟他說清楚了再一起去章家……”
明鸞挑挑眉,轉身繼續往前走:“我又不是愛嚼舌的,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我心里有數。”
這算是……答應了嗎?朱文考拿不準她的態度,見她不再提起,便只當她是默認了,跟著她一路走山道,直至東山坡一帶。明鸞給他指了下山的路,告訴他怎么走,便借口說不想跟沈家人照面,轉身走了。
她一回到家,便立刻找上了章寂:“祖父,我跟您說,剛剛在山上我遇到……”
之前弄錯了燕王與太孫兄弟的輩份,真不好意思,他們應是堂叔侄關系,不是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