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反側一整夜,宮里頭沒有打更的活兒,行昭只好睜著眼睛看窗欞外頭,眼見著天際邊處有朦朦朧朧一點白光時,這才迷迷糊糊地睡下去。(純文字)
好像是撐腰的終于回來了,一顆心就放下了,行昭這一覺睡得特別的長。
睡意朦朧中做了好多個夢,一個接著一個,就像中元節去看流水觀燈一樣,一個場面一個場面地換,從面無表情的周平寧拂袖而去,到躺在自己懷里沒了生息,唇色卡白的歡哥兒,到惠姐兒仰著一張小臉甜甜糯糯地喚著“母妃”,再到穿著九鳳翟衣長袍母儀天下的陳婼...
面容浮現在眼前,再一一地支離破碎開,前世種種譬如昨日死,譬如今日生。
行昭再睜眼時,屋子里已經亮堂堂的一片了,瑰意閣里有鶯啼輕婉,小宮人們穿著木屐拖拖踏踏地在地上梭著走,卻遭到了黃媽媽低聲叱喝,“...都輕點兒走!”
黃媽媽素來板著一張臉,剛從六司出來的小宮人最怕這種老嬤嬤,一聽黃媽媽呵斥,一個兩個連忙高高抬了腿,余光偷偷覷著黃媽媽的神色,見她面色更冷峻了,便愁眉苦臉地不曉得到底是該將腳踏出去還是低低放下來了,留著一只腳懸在空中,苦哈哈地進退兩難。
蓮蓉在內堂,服侍了行昭洗漱,便將窗欞大大打開了,行昭一抬頭便看見博古雕欄的廊間有一個神情嚴肅的老媽子,和一群愁眉苦臉的,只有一只腳落地的小娘子,活像鄉間農坎間趕集時上演的滑稽劇,不禁哈哈笑出聲。
夢里的沉悶被一大清早的喜氣趕得遠遠的了。
蓮蓉手腳麻利地給行昭篦頭發,篦子尖兒不能挨著頭皮,不能刮到主子的后頸。不能叫頭發揪在一起,叫主子吃疼,要從頭梳到尾,中間不能斷,每天梳一百下能叫頭發又黑又亮。
蓮蓉才進宮的時候還沒從那場火的驚嚇中回過神兒來,第二天就被方皇后派來的老嬤嬤耳提面命學這門手藝,老嬤嬤嚴厲嘴毒,罵到她悶在自個兒屋子里直哭,行昭便抱著她軟聲軟氣地安慰,蓮蓉眼里看著當時行昭臉上還沒好的那道疤哭得更厲害了。哭完了就咬著牙爬起來跟著老嬤嬤一板一眼地學規矩,如今做得倒是十分熟絡了,還能邊梳頭邊笑著同行昭說話兒。
“...咱們院子里的丫頭最怕黃媽媽。蓮玉是個壞心的,面上看著和軟,小丫頭們便不怕她,還纏著她說故事。有回我就聽蓮玉同小丫頭們說‘黃媽媽可是在西北長大的,三歲打狼。五歲打虎,十歲就能提起刀去殺韃子’,把一個院子的小丫頭唬得一愣一愣的,從此以后見到黃媽媽,別說笑,連話兒都不敢說。外院有個粗使丫頭喚作檀香。一見到黃媽媽就渾身直哆嗦,別人問她,她便眼圈一紅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地說‘...就怕自個兒做錯了個什么。黃媽媽從膳房里拿把菜刀就把我當做狼虎和韃子人給剁了’...”
蓮蓉學得惟妙惟肖,行昭聽著便笑起來,眸光看見銅鏡里的自己眉目輕展,眼睛亮亮的,好像真的就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娘子。
昨兒夜里。聽到舅舅的回京,黃媽媽高興得當場哭出了聲。蓮蓉蓮玉抱著轉圈,不只是瑰意閣,好像整個鳳儀殿的氣氛都一夜之間松活了下來。
這廂說著話兒,外間簾子被輕輕撩開,蓮玉端著銅盆進來,見里頭正開心,便一手將銅盆放在木架子上,一頭笑著說:“黃媽媽可還在外頭呢,蓮蓉你可仔細著自個兒的手板心。”
行昭聽見蓮玉的聲音,梗著頭轉身笑問:“前頭的行早禮完了沒?”
“完了!今兒個您起得晚,皇后娘娘問了一句,便直說讓您接著睡,我就沒進來喚您。”蓮玉笑意盈盈地過來,從袖里掏了小鑰匙,打開一只榆木匣子,從里頭選了只素絹花兒邊比在行昭髻上看合適不合適,邊繼續說:“蔣姑姑讓我給您說,惠妃娘娘今兒個稱病沒過去,淑妃娘娘瞧著極高興,還向皇后娘娘討了一張藥膳方子說是要回去照著給六皇子補補,其余的大都沒什么特殊了。”
淑妃和皇后一榮俱榮,方家起復,淑妃高興是自然的。
惠妃是慈和宮那頭的,昨兒個又吃個排頭,今兒使性子也實屬正常。
行昭暗忖,又聽蓮玉后言:“倒是今兒個行早禮皇上恰好也在,一聽惠妃娘娘身子不舒坦,便說‘前頭讓惠妃好好靜養著,皇后開恩,沒隔幾天就讓她出來了,今兒個倒是又舊疾復發了,讓太醫院好好去看看,看是靜養半年好還是一輩子都靜靜養著才妥當。’,風聲一傳出去,惠妃就過來跪在了鳳儀殿外頭,將才欣榮長公主過來,惠妃才起身回宮去。”
惠妃這種女人,有姿色,有家室,有靠山,有恩寵,什么都有了,就是沒腦子。
方祈一回京,謠言不攻自破,方皇后的位子坐得更牢靠了,惠妃她哪里來的自信,到現在還敢甩臉子給皇后看?
行昭莞爾一笑,將髻上的素絹花兒從左邊兒換到右邊兒,攬鏡瞧了瞧,仰頭笑說:“欣榮長公主過來了?她消息倒是快...”蓮玉一笑,幫著抿了抿行昭的頭發,又道:“蔣姑姑說一大早回事處就呈上來梁太夫人的帖子,皇后娘娘既沒說要見,也沒說不見,將帖子扣下來也不曉得心里頭在想什么...”
“只有梁家的帖子,沒了別家的了?”
蓮玉想了想,鄭重地搖搖頭。
行昭一笑,俯身理了理平整的裙擺,賀家被逼到這個份兒上,還能沉得下氣來,無非是仗著自家人沒親自出面做這些事兒,無非是仗著景哥兒姓賀,她也姓賀,她從前以為賀琰是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叫天下人負我的梟雄。如今才看出來,賀琰只是個懦夫,讓應邑一個女人頂在他前頭。
“走吧,咱們去和皇后娘娘問安!”小娘子的聲音輕輕脆脆的,像三月從林間從忍冬藤上跳到松柏枝椏上的小鳥兒。
一拐過當做隔板的屏風,就能聽見欣榮興致盎然的聲音。
“...城東那個一整夜都沒安生過,馮姐夫喝高了拉著阿至不放手,成親三日無大小,阿至便跟著去鬧洞房,馮姐夫就開始罵罵嚷嚷。可惜他喝多了酒,又大舌頭,阿至也沒聽清楚都說了些什么。”
城東那個是應邑長公主。馮姐夫是馮安東,阿至...就應該是欣榮長公主的駙馬了。
行昭靠在隔板旁邊兒靜靜聽,沖已經看見自己的蔣明英比了手勢,蔣明英一笑便垂下眼只作不知。
又聽見方皇后含笑的聲音:“前頭的衛國公世子在應邑跟前可是連聲兒都不敢抬,如今遭馮大人罵罵嚷嚷。應邑就沒個反應?”
欣榮笑出聲,行昭聽見伴著衣物窸窸窣窣的聲音,是欣榮清凌凌的又爽利的語聲:“所以才叫沒個安生嘛!三姐一把將大紅蓋頭給撩了起來,床也顧不得坐了,‘刷地’一聲站起來,一巴掌就拍在了馮姐夫臉上。倒把馮姐夫給拍得愣在原地。您可知道的,我們家阿至膽兒小,見勢不好。就轉身拉著八姐家的李姐夫出去了,您說他也真是的,一場好戲不看完,倒把我勾得心欠欠的...”
標準的看戲的不嫌臺高。
方皇后笑出來聲,要說怕還是馮安東最怕。賀琰、應邑都在暗處,馮安東是梁平恭的馬前卒。沖鋒陷陣的是他,頭一個頂著方祈怒氣的也是他,還別說昨兒個本來就做了回龜公——穿著大紅喜服娶懷著別家孩子的媳婦兒,后來還被方祈射穿了祖宗牌位,面子沒了,里子更慌,再看見應邑這個禍端,又想起方祈和梁平恭還有后著等著他,馮安東只有更生氣的。
看見應邑過得不好,方皇后的心就安了。
方皇后笑著正要開口,卻看見行昭從屏風后頭走過來,便滿臉是笑地朝著行昭招招手。
行昭規規矩矩地先朝欣榮福了身,再端了個杌凳乖巧坐在方皇后下首,欣榮喜歡行昭不僅僅是因為憐憫她多舛身世,也不僅僅是因為她養在方皇后膝下的緣故,更多的是因為小娘子的知禮乖巧,不恃寵而驕。
“揚名伯今年才十四歲吧?”欣榮挑著喜慶事兒說,語氣夸張:“十四歲的伯爺,還不是靠祖宗蔭得來的,在大周里可是頭一份兒呢!得趕緊讓平西侯在雨花巷里頭擺流水筵,擺個三天!”
行昭抿嘴一笑,宮里頭出來的誰都不是省事的,不說讓臨安侯擺宴,只說讓平西侯擺宴...
方皇后笑呵呵地應承,連聲只道,“擺擺!孩子齊齊整整回來就已經是福氣了,昨兒個我聽圣上的旨意心里頭直打鼓,怕折損了孩子的福氣。”
欣榮心頭一驚,方皇后這番話已經是將賀行景看成了方家人了,絲毫不見外!
驚詫稍縱即逝,一瞬間笑得體諒又夸張:“揚名伯從西北九死一生回來,還幫著平西侯捉了韃子,就這福氣,咱們大周滿打滿算還有幾個人有?嫂嫂一顆心直管放下,揚名伯的福氣重著呢,您看看他舅舅再看看他外祖,哪個不是一夫當關外夫莫開的真英雄?”
不提景哥兒的父親和賀家人,行昭笑得下巴尖尖的,眸光盈盈地俏生生看向上首,如果她與景哥兒不是姓賀該有多好。若是托生到商賈人家,就學著打算盤記賬冊。托生到莊戶人家,就學著織布耕施。就算是托生到飯也吃不上的貧苦人家里,也能靠著自己一雙出一片天來,就算是窮也能和至親血緣在一起其樂融融...
她果然不是正統的賀家人,她還有心,她的身體還有溫度,她還會愛,會哭,還會在賀家人身上寄托希望,然后再失望。
所幸景哥兒也不是。
鳳儀殿的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清甜和樂的味道,九井胡同里就沒有這樣好運了。
方祈的突然回歸將臨安侯賀琰打了個措手不及,比應邑的那道賜婚帶給賀琰的打擊更大。
今兒個一大早,皇帝連發兩道圣旨,一道是擢升方祈和行景的,一道是讓秦伯齡帶兵十萬北上,增援梁平恭。
韃子主將托合其都在定京城里當作俘虜了,韃子氣數都快盡了,這個時候讓秦伯齡出兵北上,防的是誰?不是韃子,就肯定是梁平恭了!
早朝一結束,就有堂官來圍著他道賀,“兒子爭氣,十四歲就搏了個爵位回來!”、“守著托合其這么重大的事兒都讓令郎去做,百年世家是要由文轉武了?”...
他只有忍住怒氣和不安,一一回之。
“...景哥兒和方祈住在雨花巷,皇帝知道前事嗎?知道多少?昨兒個景哥兒回京,卻連九井胡同都沒進...”
因為今天只能一更,所以比平時都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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