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姑的震驚溢于言表。
世上沒有幾個人比她更了解月影。
林蘇最初得到月影的信息,還是她告訴他的,但是,那都是傳說!而林蘇剛才說了什么?他的文道博界,已經跟月影真正面對面!
傳說級別的人,真實顯現!
這說明什么?說明她上次跟他萬里赴葬州,奪得周天鏡,真的找到了月影,而且月影還跟他動了手。
這是何等兇險之事?
為什么會如此兇險?
他與她當初的約定是:將月影的信息直接傳到三重天,由圣人出面解決月影,這條妙策是如何破產的?如果圣人真的出了手,又何至于月影跟他面對面?
無數的謎團瞬聚集,恬靜如瑤姑,也心神不屬……
林蘇托起酒杯:“我下面說的話,非常忌諱,你知我知,天地亦不知……首先,我需要明確告訴你的是,我們一開始的設計沒有問題,月影我找到了,圣人也出手了,是畫圣!”
瑤姑臉色白了,文人不可言圣名……
林蘇輕輕搖手:“無妨,我已能屏蔽圣殿監測……”
四周并無異動,瑤姑激跳的心慢慢平息:“你接著說下去!”
“畫圣出手,破了月影藏身的銅棺,看著是殺了月影,但事實上,月影沒有死,反而借此機會找到了逃避天道之罰的契機……”
林蘇將跟月影的一番糾葛完整擺在瑤姑面前……
瑤姑如同坐了一回過山車……
恐怖至極的千年傳說級別“月影”,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從傳說照進了現實……
他目前能夠活著,只因為月影打下了神壇,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打落,是靠不住的,她隨時都會恢復,一旦重續頂上三花,她就是圣!即便她一時半會續不上頂上三花,只要她的修為再上一層,林蘇照樣會是她手中的泥丸,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修行道上,修為上一層對于任何人而言,都不容易,但恢復修為,對任何人而言,都不難!
他的危機依然在,而且似乎已經無比急迫……
“得趁她病,要她命!”瑤姑道:“有沒有辦法將她帶入我的文界?你我聯手,或有一線機會除了她!”
林蘇輕輕搖頭。
瑤姑急了:“你是不是憐香惜玉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是幾千年前的老怪物,不管如今奪了誰的舍,她本質上就不是個美女,而是怪物,你如果下不了手那就是你迂腐……”
林蘇道:“對于一個千年來屢造殺孽,連大蒼開國之君都殺了的蓋世巨魔,我怎么可能憐香惜玉?我既然看破了她的色相,又怎么可能惑于色相?有三個理由讓我打算暫時留下她……”
理由一,她目前是一把刀,針對煙雨樓的刀!從我十月十三入南山到現在的兩個半月時間里,雖然我沒有準確把控她的行程,但也有消息傳來,煙雨樓對她的刺殺已經到了極高端的層級,兩方的戰火已有直達最頂層的跡象……所以,現階段,她的存在于我有利!
只需要這一個理由,瑤姑就松動了。
他是兵道天才,他是兵道思維,兵家之道,草木可為兵,地火水風可為兵,民心可為兵,敵人亦可化為他手中的棋子。
縱然是千年前的傳說級別月影,如今也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
正在代他清除煙雨樓。
月影是極度恐怖的,煙雨樓也是!
兩方戰火已經燃起,每一天都在產生戰果,在這種情況下,他是舍不得下手斬掉自己的棋子的。
雖說這棋子很危險,但是你瞅瞅他象不象怕危險的人?
一時之間,瑤姑眉頭緊鎖,有了些許糾結……
林蘇輕輕拍拍她的肩頭:“第二個理由,雖說她很危險,但是,我林蘇也是有底牌的,她想真的弄死我,沒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你的底牌是周天鏡,你能捕捉到她準確的行蹤,只要她靠近你百里之內,你就會有反應?”瑤姑道。
“是!所以,她至少不可能暗殺我,而我一旦有了警覺,任何人想殺我都不容易!”林蘇道:“還有第三個理由,第三個理由才是最關鍵的。”
“什么?”
“她這把刀,不僅僅適用于煙雨樓,她更適用于圣殿!”
瑤姑全身大震……
圣殿!
圣殿是天下文道的盡頭!
他是文道之雄,她也是,而如今,他打算利用這個臭名昭著的千年兇魔月影,來撕開圣殿濃得不見天日的陰霾,相比較這一圖謀而言,他利用月影對付煙雨樓,只是小打小敲……
“矛頭直指圣殿,就是你我所說的飛蛾撲火!”林蘇道:“我愿做這只飛蛾,你也曾說過,你也愿!所以,這條路上,到目前為止,我看到的同路人,只有你,基于此,在你面前,我不隱瞞任何事情!”
瑤姑深深嘆氣:“為什么你會認為,她適用于圣殿?”
“因為月影身上撲朔迷離的千年痕跡,給了我一個非常不好的觀感,我懷疑三重天上,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貴純正!”
瑤姑心頭怦怦亂跳……
三重天之上!
圣人!
圣人沒有想象中那么高貴純正……
天下人,何人敢作此想?
天下文人,提一提圣人之名,都有可能是萬劫不復的死罪,你竟然敢懷疑圣人?
為何?
你還知道些什么?
林蘇目光掃過瑤姑的風云變幻:“月影本體,是紫月血脈,紫月血脈有一致命弊端,必須每月吸取月華才可保血脈不枯,她身處銅棺之內,何來月華可吸?所以,有人給了她幫助,利用五種陰物組合成了類似‘月華精’的藥物,供她使用了千年,而她,付出的代價就是聽此人號令,代此人殺人!那么,此人是誰?誰有本事將她置身于畫圣桃源地?誰能避開畫圣圣家的防護,為她源源不斷地送來月華精?誰能存活千年之久?”
連環三問,問問驚心!
瑤姑眼睛微微閉上:“還有一問,堂堂圣人,親自誅魔,為何在占盡上風之時偏偏失手?留下這個巨大的禍端,而且非常巧合地是,將這禍端直接擺在你的面前!”
她沒有深入分析,但是,所有的言語指向都表明了她的判斷!
她懷疑畫圣!
世上能夠存活千年之久的人不多,畫圣是!
世上有本事將月影藏于桃源圣地的人不多,畫圣是!
世上之人,能夠避開畫圣圣家的防護,將難見難尋的奇特五陰組合送到月影面前的人不多,畫圣無疑也是!
更關鍵的是,畫圣圣家跟林蘇有大仇,畫宮于林蘇有大仇,畫圣對于姓林的小子顯然不會有好顏色,他在誅殺這個魔頭時,原本不該失手,偏偏失了手,而且無巧不巧地“告訴月影”:你的藏身地,是被這小子發現的!
他,是不是借月影之手,殺林蘇?
有動機,有行動,如果這是罪,幾乎已是鐵證如山!
然而,林蘇眼中有思索的表情:“我也曾懷疑過他,但是……”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瑤姑吃驚地抬頭:“曾經懷疑過?只是曾經?”
林蘇道:“三重天這位圣人我親眼見過,我知道他是一個精細至極的人,他的畫道,都彰顯著精細,可是,如果這條計策是他運作的話,卻沒有精細可言,月影藏于桃源,就是最大的破綻與漏洞,如果我是他,斷然不會將這顆定時炸彈放在自己成道之所!”
瑤姑不懂何為“定時炸彈”,卻也懂他的意思……
月影是很忌諱的一個人物,跟任何人綁在一起,都能讓人不是爛塊皮就是爛塊肉,這樣的人,與畫圣桃源深度捆綁,畫圣如何受得了?縱然他親手斬殺月影,最大限度消除這種不利影響,但依然不足以全部清除。
這種惡劣的后果畫圣看不到?
怎么可能?
正如林蘇所說的,畫圣是最精細的一個人,他的畫道,都走的是極致精微之道,畫如其人,道如其人,他的道都是極致完美的代表,他的計,就不可能留下這么巨大的破綻,哪怕這個破綻的發現,無比的艱難,但破綻依然是破綻……
“我曾說過,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三重天之上,大概也逃脫不了這個定律!”林蘇道:“如果這其中還夾雜著圣人之爭,如果圣人也玩嫁禍栽贓的那一套,就有點意思了!瑤姑,幫我做兩件事情……”
“你說!”瑤姑道。
“其一,你全面清查一遍這些年來死于月影手下的人,查一查這些人身后的故事!”
瑤姑點頭:“好!我農家當年因月影之殺,一代天驕橫死之后,族中長老搜集了月影幾乎所有的出手記錄,這些人我都知道,但是,后面的故事的確沒有過多關注。”
“其二,有件事情很忌諱,我在圣殿書山都無法查出根腳,或許你農家典籍中能有些許線索,我想請你查一查。”
“查誰?”
“樂道圣人!我想知道她詳細的崛起之路!”
瑤姑差點跳起來:“為……為什么?”
“因為這位圣人,也是跟月影交過手的!”林蘇道:“畫圣、樂圣,同為圣人,成名幾乎在同一時代,據我在圣殿書山所查看到的他們在天外天的表現,兩人修為該當不分伯仲,但是,他們面對月影,表現卻是天壤之別!”
畫圣對上月影,林蘇親眼見的,出手狠辣至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了月影銅棺,三招兩勢間就將月影打落境界。
而當日的傳說之戰,樂圣對上月影,卻是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
雷聲大是動靜大,兩人一人抓起千里大地,直接造就零丁洋,一人一曲《流沙吟》將千里巨石化為千里白沙灘,一招硬碰,兩大千古奇觀,何等恐怖?何等張揚?
然而,卻打了個寂寞!
月影離開了,樂圣離開了!
這跟畫圣之戰不一樣啊,完完全全不一樣!
此其一也!
其二,他的入殿儀式上,樂宮風九霄給他施展了這曲成名曲《流沙吟》,讓他窺見了樂道無限風雅的后面,隱藏著的那種陰詭!
正是這一擊,他徹底明白,樂道的風雅只是表象!
他也真正明白,樂家是樂家,樂宮是樂宮,樂圣是樂圣!
三者不能捆在一起!
風舞所在的樂家,毫無疑問是能讓他感受到溫馨的,風姬出了燕青湖,如果來到他身邊,他也是可以陪她縱酒為樂的,但是,她們只代表世俗的樂家,不代表圣殿的樂宮,更不代表三重天上的樂圣!
瑤姑緩緩站起:“我要回家了!”
“今天才是正月初一,你還能趕上給你爺爺和你爹娘拜個年。”林蘇微笑。
“我走后,你又會開啟你的哪段行程?”瑤姑道。
“北方!”林蘇目光透過風雪,遙望萬里北方。
“此刻的北方,冰天雪地,極度嚴寒。”瑤姑神情有了幾分復雜。
北地苦寒,說的是氣候,說的何嘗不是時局?
“是!”
“你也說過,我是你能看見惟一的同路人,而你,也是我唯一的同路人!”瑤姑輕聲道:“答應我一件事情。”
“說吧!”
“別讓我某一天,在這條路上再也看不到你的背影!別將我們這條路,走成一條斷頭路!”
林蘇輕輕伸手,按在她的肩頭:“前路漫漫,我不知征途,但瑤姑你信嗎?別看今日漫天風雪,但是,春天的腳步正在前來!”
“漫天風雪,無阻春天的腳步,詩意無窮啊,此處有詩否?”
“有詩!”林蘇道:“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此中笑!”
瑤姑身形一動,真界破空而起,漫天飛雪之中,她在空中笑了……
林蘇站在雪地,目送她離開……
瑤姑離開了海寧,離開了他,給自己這三個月的行程悄悄畫了一個句號……
林蘇跟她一會面,就感覺到了她真界的變化,她沒有告訴他,她的真界有此變化,只因為一點,九月十九日那一日,她親眼看到他消失于無道深淵,有那么一瞬間,她的心似乎失落,也就在那么一瞬間,她讀懂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她的情緒,她的悲喜,已經在茫茫人海中錨定了一個坐標,這個坐標,踏出家門之時,她以為是她的家,在江湖流浪一圈之后,她才發現這個錨點并不是家,而是他!
他喜,她也會喜,他愁,她也會愁,他悲,她也會悲……
九月十九那天,他在她面前突然消失,進入無道深淵,瑤姑雖然有剎那間的心如死灰,但是,也有個強烈的念頭支撐著她,因為她是了解林蘇的,林蘇行事向來滴水不漏,他既然主動選擇進入無道淵,就一定不會有問題。
這個念頭沖淡了她的悲涼,讓她剎那間的感悟消于無形,也讓她的真界之悟剛剛打開一扇窗就這樣重新關閉。
她也有了一絲恐懼。
如果說體悟人有悲歡離合,非得拿自己最在乎的人作為代價的話,那她寧愿自己的真界,永遠都不成!
林蘇送走瑤姑,漫步江堤,江堤風雪漸大。
另一邊的海寧城已經在風雪之中一片迷蒙……
長江也在風雪之中消了狂暴……
綠色的原野,盡成白原,綠色原野的盡頭,一長排小樓靜立風中,裊裊的煙火是燒的煤產生的微弱煙火,這就海寧江灘普通居民的大年。
一把傘從旁邊伸了過來,是陳姐,右邊一個有幾分象狗熊的身影靠了上來,是綠衣。
前面江堤邊,一人立在飛鷹嘴上,風雪之中,秀發飛揚,卻是暗夜,暗夜手一翻,白云邊酒傾瀉而下:“我說你們兩個,是不是有些矯情了?他是文界,還是修行道上的凌云首尊,區區風雪,需要擋么?”
林蘇笑了:“這你就不懂了,這叫風雪人間道,左擁加右抱,不問要不要,只問妙不妙……”
雙手一伸,將陳姐跟綠衣一塊兒抱上。
暗夜毛了:“左擁右抱是吧?我給你后背加上一層……”
呼地一聲,她來了,張開雙臂飛來了,落在林蘇背上,于是,林蘇成了一個奇形生物,八只手,八只腳……
綠衣叫了:“暗夜你臭不要臉的耍流氓……”她鼓鼓的衣服里面,被人摸了一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耍流氓?用你腳趾頭想想,也知道耍流氓的是誰……”
“以前肯定是相公,今天一定是你……”
鬧成一團。
她們在那里鬧,陳姐在旁邊笑,笑過她開口了:“相公,你選擇在這里漫步,是不是想到真兒了?”
她的目光投向雪白原野之后的那排房子。
那里,就是孫真的家。
綠衣將暗夜伸向她衣服里面的手抓住,也抬起了頭:“是啊,相公,孫真姐姐不是說三年之內必定回來嗎?現在三年之期已經過了,她怎么沒回啊?”
林蘇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許神秘……
也許人啊,還是有潛意識的,他在這里漫步,目光也曾投向那棟小樓,是不是真的渴望著孫真突然回家過年?
或者是驗證一個答案。
東海之上,無底淵之上,那個白衣圣人真的是她嗎?
或者只是一個茫茫人海間的巧合?
按道理上講,她踏入修行道不過區區三年,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入圣。
但是,桃妖告訴了他唯一的一種可能,輪回轉世身!
如果她真的是輪回轉世身,一切皆有可能!
那么,真如桃妖所言,她覺醒之后,當初海寧江灘上的一切,都只是鳳凰翅下的螞蟻巢?她不是不記得這一切,而是,這些記憶,太過低端,不配讓她記下……
她曾經的家……
她的父母親人……
她曾經摯愛的人……
全都一樣!
暗夜在他背后偏過腦袋道:“天絕淵在大隅境內,正月之后,我又將回到零丁洋畔,要不要我抽個時間去找一找這個神秘的入口,將這個聽了無數次,卻從來沒有見過的傳奇姐妹撈出來,給你玩個三天三夜?”
林蘇橫她一眼:“你就別橫生枝節了,你要是失陷天絕淵,我又得取消所有行程,專門去撈你。”
“好呀好呀,你當日趕到無定山撈我的場景,我記憶猶新,我最喜歡的行程就是這段了……如果你真的再來一回,我一點都不反對你將孫真玩上三天三夜后,順手將我也玩個三天三夜……”
陳姐撫額,都玩瘋了……
正月初,就在這溫馨浪漫、親密無間中熱熱鬧鬧地過去。
林府每日都有來客,懷著各種不同的心情。
楊知府來了,楊春磕了一圈頭,收獲了一大堆的紅包,楊知府看到這堆比他一年收入還多的紅包,一點都不快樂,老夫當官,為的是紅包嗎?我為的是兒子的前程!你小子竟然不見!是不是打算賴賬?幸好次日,林蘇專門派人過來,讓楊春過去上課!
兩個時辰過去,楊春回來了,楊知府一把抓住:你師尊今日教了你什么?
楊春告訴他:圣言注!
哇!年近六旬的楊知府一跳八丈高,當場祭祖……
終于上道了!
終于開始傳授他聞名天下的《圣言注》了!
他家兒子朝著科考正途踏上了堅定的一步!
這是未來的進士大儒在向兒子招手啊,祭祖!管他祖先覺不覺得他小題大作,先祭了再說……
曾仕貴也來了,林錚接待的,接待之后告知林佳良在義川湖游湖,于是,他這位知府大人就帶著妻子,抱著兒子,跟林佳良這位中州大人到湖中游湖泛舟,喝酒論官場去也。
曲州知州府的屬官幾乎一個不落,全都來了,管家接待的,熱情款待,每個人都送上豐厚的禮品,全程笑臉相迎,眾官個個心花怒放,他們竟然得到了這等禮遇?但是,回去的途中,他們卻越想越不對,我們這是到頂頭上司將里拜年啊,但林家半點便宜都沒占,給他們的回禮比送的禮還豐厚,這是向上司行賄呢還是打了一把“秋風”?
以后我們怎么給林家送禮?
這林家不按套路出牌啊……
不得不說,鴻影郡主的這一招很有效,讓那些官場送禮的風氣在林家這方天地改變了模樣。
京城不遠萬里而來的送禮客亦是如此。
只有幾個例外……(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