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許縣境內的炮聲,似乎從開始響第一聲就一直沒有停歇下來過。
左良玉率領手下幾個重要將領登上一個高阜,向北瞭望。夜幕籠罩之下,但見遠遠近近,到處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遠,分明在十幾里外。從火光可以看出,義軍的營壘一層一層,星羅棋布。遠處更有大隊人馬打著火把在快速向通許戰場移動的跡象。
“闖曹獻三家合流了,只怕是裹挾的兵馬更多了。”左良玉看了一陣,心頭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轉過身來向南望去。他發現,南邊雖然也有不少火光,但是卻并不是營壘的營火,而是不斷在移動。一會兒在這里出現,一會兒在那里出現,火光有時很小,顯然正在熄滅,但新的火光忽然又起。左良玉知道,那里并沒有敵人營壘,而是一些游騎南面巡邏警戒。。
眼下明軍在通許縣內的這十幾萬人的駐地,以縣城為核心,分別駐扎。雖然同樣的為候恂所節制,但是丁啟睿因為他位居督師之尊,麾下兵馬也少,于是便駐扎在通許縣城之中,擔任城防和城外東北方向的防御。左良玉一部人馬最多,戰斗力最強,便駐扎在通許縣城的正北,直接面對著沿著通往開封的官道壓下來的數十萬闖曹聯軍。
整個陣地,東西十數里。但是他剛剛巡視過的陣地對面,卻是燈火闌珊,人聲馬嘶不大。顯然駐守的兵力不多。在他的營寨隔壁,便是保定總督楊文岳的部隊。雖然保定軍人馬不多,但因為火器較足,黃昏時由縣城的東北邊調到縣城的西北邊扎下營寨,與左良玉軍的左翼銜接,防止義軍用炮火猛攻左良玉部。楊文岳所部在縣城東北突出部空出的陣地則是移交給了左良玉部隊接防填補。
整個戰場形勢。左良玉擔負的責任占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面對著闖曹聯軍以半坡店為大營的主攻力量。就官軍方面說,丁督師和楊總督的兩支人馬都是屬于打醬油的。要靠左良玉的軍隊混飯吃。這樣一來,自然是左良玉所受的壓力最大。但是也使左良玉對督師和總督更加輕視。
在歷年作戰中,左良玉同張獻忠交手多次,同羅汝才也打過幾次,同張、羅兩家組成的聯軍也打過。盡管崇禎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輕敵中伏而吃過敗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幾乎是每戰必勝,早已經不把張獻忠和羅汝才放在眼中。他承認這位八大王用兵狡詐,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張獻忠在性格上的一大弱點。狡詐中有粗疏,小有勝利就驕傲起來,粗疏的地方更多。所以,他往往在張獻忠獲得勝利之后,立刻組織反攻,專找他正在得意忘形的時候發動猛攻,將張獻忠打個大敗。他看透了羅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無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從大處著眼,只玩弄小詭詐。也不敢打硬仗。
如今在他的心中視為勁敵的只不過李自成一人而已。他雖然實際還沒有同李自成較量過,但是對于李自成進人河南兩年來的各種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肅,紀律嚴明,兵強馬壯,他完全清楚。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較量,采取避戰態度。
此次奉皇上嚴旨,同丁啟睿、楊文岳聯營作戰,他是從心里感到厭煩的。本來已經將張獻忠打得望風而逃了,卻又要帶著這兩個家伙一起去打李自成!
但是,一同李自成、羅汝才的軍隊接仗。他便敏銳的嗅到了一絲味道,李自成在自己的正面。只擺放了一二萬人,而在兩翼。卻是大軍云集。從一開始就不斷響起的炮聲,哨騎不斷傳回的消息,和丁啟睿、楊文岳二人送來的緊急公文都顯示,李自成是將打擊的目標落在了他二人的頭上!
今天白天,左良玉在帳中召集他自己的親信將領和幕僚開會。他毫無顧忌地提到丁啟睿和楊文岳,說他們都是文臣出身,不懂軍事,且系李自成手下敗將,尤其是楊文岳,火燒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龍單獨逃走。談到這里,他帶著嘲笑的口吻說:“今日打仗,非同平時,賊軍勢力強大,火器眾多,以逸待勞,又得地利。我們要謹防別人逃走,單獨把我們留下。”
他手下的將領和幕僚們也紛紛嘲笑丁啟睿、楊文岳二人都是書生,不知兵。有人談到,自從下午流賊加強了數十門炮火猛攻丁啟睿之后,丁大督師軍營中謠言四起,都說官軍已被流賊四面包圍,明日李自成就要來攻。又說目前丁部、楊部軍營中已然是士氣低落、軍心不穩。
巡視回來,進到大帳以后,左良玉坐到自己的帥案后,靜靜的思考。帳內照著他的習慣沒有點起燈火,那是因為他不愿意在思考問題之時臉上流露出過多的神情為部下們所知。
過了好一會,他的兒子、二十六歲的副將左夢庚,隨即同幾個親信的重要將領在他身邊親隨的召喚下進了大帳,肅立等候。
但是他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依舊靜靜的在黑暗當中仔細盤算著利弊得失。
“明天天亮之后,虛留營寨,將兵馬悄悄南撤。”黑暗之中,左良玉終于想通了前后利弊,他開始動了。
“父帥,這是如何?”
“李自成也是和羅汝才一樣,只是有些虛名,到底是流寇!少了些雄才大略!只知道吃柿子撿軟的捏!打算先打弱敵,之后再攻打我軍。好!本帥便給他這個機會!讓出地方來,給他好好的打。”
隨著親兵們掌起燈火,左良玉猙獰的面容出現在了眾人面前。按照他的計劃,左部人馬悄悄將主力后撤,把丁啟睿和楊文岳暴露在闖曹兩家人馬面前。
“讓他們四家去拼吧!最好是都拼得筋疲力盡你死我活的。到那個時候,咱們再突然殺出,收拾殘局,給朝廷建立不世奇功!一舉擊潰闖曹二賊!”
左良玉的新做法不可謂不狠辣,他這招無異于將兩位朝廷大員和數萬明軍送到了李自成的炮口之下作為誘餌。等到雙方拼得血肉橫飛之際,他再出來收拾殘局。用數萬明軍的尸骨來建立他的不世之功!
這樣毒辣的手段,自然是被他的那群心腹將領們拍手叫好!
“最好是丁啟睿和楊文岳都被流賊殺了。這樣才顯得大帥的本事了得!”
“沒錯!打完了李自成、曹操,咱們把降賊收編。立刻又是幾十萬人馬到手!到那個時候,和朝廷還不是想怎么講就怎么講?!”
“父帥,這一仗打完,父帥的位置便無人可以撼動。那位寧遠伯也只怕要斂手拜服了!”
面對著如潮的諛辭,左良玉也只是擺擺手,“夢庚,你不要忘了,咱們的精兵所配備的堅甲利兵可都是花錢從寧遠伯手下買來的。本帥同寧遠伯之間的距離。何止千百!”
聽了他這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謙虛,部將盧光祖、李國英從入京師,馀若張應祥、徐恩盛、郝效忠、金聲桓、常登、徐勇、吳學禮、張應元、徐育賢等人更是一通不要錢的馬屁猛拍。
“好了,記住了。兵馬就是我們的本錢,這一仗打完,我們的本錢更厚。就算是朝廷知道了,卻也不能奈何我等如何!正好,候大人剛剛就任督師之位,本帥便用這場大捷來慶賀一番。”
翌日清晨,左良玉所部兵馬便悄悄后撤。將主力撤退到了通許縣城南側。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兵馬,在空空的營寨之中虛設旗號來掩飾部隊已經撤走的真相。
但是,十幾萬人的動作。便是再如何保密,又怎么能沒有跡象?何況左營又不是什么紀律嚴明的部隊?人喊馬嘶,呼喝叫罵聲早已將這一情況傳遞到了附近的農民軍和明軍各部當中。
“左良玉跑了?”
同樣的消息被送到敵對雙方的將帥面前時,帶來的反應是截然不同的。
“調集火炮!把這次才買來的大炮都調上去,給老子狠狠的轟!一定要把楊文岳的火炮給老子壓下去!”曹操在自己的軍帳之中興奮的大叫,幾天的接觸下來,他已經摸清了號稱火器精銳的保定總督楊文岳部下的實力,只要那幾十門大小火炮投入戰場,楊文岳是必敗無疑的。
“左昆山逃了?這個平賊將軍怎地也和賀瘋子一樣?!”丁啟睿在帳中急得頓足嘆氣。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來這么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只得去找楊文岳商議。可是馬上有人報告他,楊營也匆匆撤走了。原來。楊文岳曾有項城火燒店的經驗,那一次他幾乎未能逃脫,全虧將士們把他強擁上馬,撇下了傅宗龍,才保住一條老命。現在一見左良玉逃走,他不管督師丁啟睿生死如何,馬上將自己的部隊集合起來向南方奔逃。丁啟睿知道楊文岳已經扔下他逃走,趕快在他的親兵親將的保護下向東南狂奔。由于逃得太急,連皇帝賜他的尚方寶劍也丟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丟掉了督師大印和皇帝敕書。
總兵虎大威原歸楊文岳指揮,本想保護楊文岳一起逃走,沒想到楊文岳沒有給他打招呼就先逃走了,接著聽說了啟睿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勢已去,便率著自己的人馬也向東南方向逃走。準備逃到杞縣等地再行收拾兵馬。
左良玉的一個小心思,引發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將近二十萬明軍頓時如同雪崩一樣在豫東大地上開始狂奔起來。
這十幾萬人馬分為幾股:最大一股是左良玉的平賊鎮,另外是楊文岳一支、丁啟睿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過程中,每一支又分為若干股,互相爭道奪路。將士們恨不得自己比別人多生兩條腿,或能長出一對翅膀。
敵變我變。駐守在半坡店的李自成當即下令,闖曹兩家各營依照前番布置,對處于潰逃狀態的丁啟睿、楊文岳、虎大威各部進行追擊,切勿使一人漏網!務求全殲!
同時命人快馬給負責監視左良玉的羅虎、張定國二人傳令,一定要看好了左良玉這頭老虎,萬萬不可輕敵。亦不可讓左良玉與楊文岳等人匯合在一處,令義軍圍殲這三股弱敵的計劃失敗。
“大元帥,要不然我帶人去幫小羅虎一把吧!這孩子打仗雖然勇猛。但是我怕他被老左算計了!”傷情已經有所好轉的張獻忠,也是躍躍欲試。
“不妨事!羅虎的震山營也是在山東同韃子開過仗的,老左一時半會奈何他不得。等咱們收拾完這三坨。再去收拾了左良玉不遲!”
李自成很是篤定的命人下令開始追擊。
但是,戰局的發展卻令雙方這些戰場經驗極為豐富的老將們。也是大跌眼鏡。(哦,似乎這些人都沒有眼鏡。)
在整個戰場上,最為龐大的一股明軍之中,左良玉當機立斷,命令部隊索性甩開步子,大步向南撤出戰場,到尉氏一帶暫且休整,等農民軍將丁啟睿和楊文岳、虎大威消滅的差不多的時候。再行突然加入戰斗。
“那個時候正是流寇隊形最散,紀律最亂,人心最為松懈之際!”
相比較丁、楊、虎三部的近乎于潰敗、放羊似的撤退隊形,左良玉的部隊算得上是井井有條了。平賊鎮的騎兵雖然不多,不到一萬人馬,但都是左良玉多年來精心收集、鍛煉出來的,有明軍的家丁,也有不少他在打張獻忠等各部農民軍時收攏到手下的降賊,算得上精銳。他抽調了一千余騎兵在后掩護,又有三千騎兵分在兩翼。還派了許多游騎在行軍大隊三四里外巡視。如發現敵人,全營馬上可以占據地形,列陣迎戰。另有二萬步、騎精兵作為中軍營。隨著他的最精銳的帥標營三千人馬,一同前進,倘若某處出現危急,隨時可以策應。
太陽慢慢地爬上了頭頂,經過緊張的奔跑,左良玉的這十余萬人已經將通許縣城遠遠的拋到了身后。騎兵還不怎么樣,步兵已經顯得困乏。在平時也許跑這么遠早就不能保持精神,今天就不同了,大家逃命要緊。累便累些了。
聽得遠遠的從東面傳來的喊殺聲,戰馬的嘶鳴聲。左鎮的人們開始佩服大帥當機立斷,否則李自成大軍殺來。大家也是一樣被追殺的。
左良玉也是頗為得意,想來那群流寇不知道他會逃走得這么快,不曾派人馬攔住去路。
但是,世事無常。又走了一二里路,他們發現在行軍隊伍的側翼開始有闖營的騎兵追了上來,人數約有數千人左右。騎兵的背后則是萬余人上下的步兵隊伍,在春天的大平原上,卷起了陣陣煙塵。
左良玉心中一驚,立刻命令后隊做好迎戰的準備。但奇怪的是,這支義軍并不逼近左軍,總保持著二三里路的距離。有時派出小股騎兵前來騷擾,并不認真打仗,與左軍稍一接觸便退了回去。就這樣,左軍在前面走,他們在后面走,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營的將領一般都富有作戰經驗,見此奇怪情形,絲毫不敢松懈。也有些人心中感到納罕:為什么李自成的這一支大約兩萬人馬不窮追猛打呢?他們人數雖少,但這些日子來休息得好,精力旺盛,如果猛沖一下,左軍是會吃虧的。這么想著,有人就在馬上小聲議論起來。
左良玉知道將領們心懷疑團,在馬上望了望左右親隨,說:“這有什么可稀罕的?自古打仗,誰都知道有兩句話,就是‘窮寇莫追,歸師莫遏’。現在我們不是打了敗仗,是全師退出戰場,萬眾一心,軍容嚴整。李自成、羅汝才等輩不愿同我們打硬仗,怕損失他的人馬。他們跟在后面為什么?還不是想把我們沿路遺棄的軍資、馬匹搶去,看我們有機可乘時撿點便宜。要緊的是我們自己不疏忽大意,不給敵人便宜撿。”一個身邊的將領說:“大人,跟在我們后面的只有流賊的一小部人馬牽制,我擔心他的大軍會隨后追到。”
左良玉鞭梢向東一指說:“我想,他吃柿子撿軟的。眼下他的大部隊人馬,正在一心一意地去消滅了、楊兩軍,兩天之內不會全力來追我們。這些人,不過是在窺視我等虛實!不要管它,只管走!”
但是,事與愿違。左良玉想走,那支人馬卻是如附骨之蛆一般緊緊的貼了上來。騎兵距離左良玉大軍的距離也從二三里推進到了里許。大隊步兵更是邁步在平原上奔跑起來,將原本就煙塵彌漫的大平原,變得更加喧囂。
“娘的!父帥,這股流賊太可氣了!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只怕我們走也走不順當!”在后軍督陣的左夢庚帶著百余騎兵沖到了左良玉近前。
“也好!列開陣勢!咱們速戰速決,吃掉流賊的這二萬人,給李自成留點紀念,咱們再去尉氏休息!”
一聲令下,平賊鎮的十余萬人在傳令官的吆喝聲中,逐漸停住了腳步,各部軍官們開始緩緩的調整陣勢,將原本正面向南的隊形,變更成為坐東朝西。
“你停下來就好辦了!”
在追上來的這股隊伍當中,幾個少年將軍舉著手中新得的望遠鏡冷冷嘲笑著不遠處的左良玉部。
這幾個人身后,一面巨大的闖營大旗在春風中飄蕩,旗腳上繡著一行字,“震山營”,巨大的白色月光里,一個斗大的羅字。
“寧宇哥,你不是一直都在問,我在山東是怎么打韃子,在河南是一戰而下開封的嗎?”大旗下,震山營的主將羅虎,用細棉布仔細的擦著剛得來的望遠鏡,笑嘻嘻的問著一旁的張定國。
“怎么?你這張笨嘴說的能夠比王龍那家伙說得還花哨,還清楚?”張定國同樣的笑著回罵了羅虎一句。
“寧宇哥,我總是覺得說是說不清楚的。倒不如給您演一出給您看看。”
“虎子!你可別胡來!你就二萬人馬,左良玉可是有十幾萬人!李家二大可是交給你的差事就是看好了左良玉!”
情急之下,張定國嘴里冒出來了陜北的鄉音。李自成行二,所以,用陜西鄉黨的話,自然便是李家二大。
“震山營?李自成的營頭還是曹操的?”
左良玉的陣列里,他在諸多將領的簇擁之下,同樣是用手中的望遠鏡打量著對面這支二萬人馬上下的隊伍。
帥旗下,幾張尚未褪去稚氣的臉,跳躍進了他的眼簾之中。
“哼!李闖也太狂妄了些!派了幾個孩伢子來對付我們!上去!給他們點厲害瞧瞧!”
令旗搖動,左良玉的部隊開始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