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府邸坐落在豐宜園玉皇廟街,這里原來是明朝宗室唐王一脈在京的藩府,是一個極清靜的去處。多爾袞帶領清軍進了北京,這處宅院便隨著分賞給有功之臣的大勢,以攝政王的名義賜給了索尼。
索尼聽聞門上人通報,范文程與寧完我二人來訪,急忙趕到府邸大門迎接。而此時,寧完我的綠呢大轎正好在索尼府前落轎。
“去!把寧大人的轎子、范大人的轎子都鎖了。轎夫到門房里安排喝酒吃肉。咱們府里難得有貴客到。須得好好接待!”
索尼這話說的不錯。進關之后,他的日子便不如在盛京時好過。
雖然是被加封了二等昂邦章京得爵位,管理六部之事。但是攝政王多爾袞卻解除了索尼啟心郎的職位,讓他距離決策層遠了許多。
原本當日在三官廟一道歃血為盟的譚泰、鞏阿岱、錫翰等人,見多爾袞的勢力權力越來越大,紛紛都背盟依附于多爾袞,只有索尼堅持不依附他。這也就是索尼漸漸的離開了權力核心的最主要原因。哪個最高統治者愿意重用這樣的人?
三位黃太吉時代的重要大臣,在索尼的書房之中落座。
既然說是書房,那么,多寶格上自然要擺設幾件秦磚漢瓦,周鼎商彝。書架上,更是羅列著幾部不同版本的二十二史之中的《食貨志》、《貨殖列傳》和資治通鑒。不過,最引人注目的,也是最能體現主人身份的,卻是桌案上羅列堆積的幾串銅錢。
“索大人在遼東時便有度支干才的美名,如今入關之后,更有了用武之地。”范文程指著書架上的貨殖列傳、桌面上的銅錢,故意的往索尼的痛處撒鹽。
“范大人取笑了。咱們做奴才的,不過是替主子分憂罷了!”
索尼苦笑了一下,算是回應范文程的調侃。
清軍入關后,短暫的發行了一段時間的崇禎通寶,不過區別是在于通寶上面加注了滿文字樣。多爾袞親自接收了甲仗鑄錢等局之后,便廢除了清軍版崇禎通寶的鑄造與發行,改為鑄造順治通寶,并在清軍占領區內作為軍餉、軍費發行使用。
可是,多爾袞親自制定銅六鉛四比例的順治通寶,在品相質地無不甩過他幾條街的南中通寶面前,被打得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往往是前腳兵丁們用刀把子強行推銷使用,要求商家接受,后腳商家便想辦法把順治通寶作為稅賦上交。這些還算是有良心的商家,比較遵紀守法的。那些心眼比較靈活的商家,干脆就把順治通寶大量收購,然后將通寶熔煉了之后,鑄造成銅器出售,一進一出,可以獲得幾十倍的利潤。就連那些鉛,也不會浪費,轉手便會賣給清軍收購軍工材料的采辦人員,讓他們拿回去制造鉛彈使用。
“不光是不好用。咱們那些打了多年交道的山西相與們,也是明里暗里的抵制。底下的奴才們上報的情形,同樣的一碗面條,用順治通寶一個價錢,用南中通寶是一個價錢,用跑馬崇禎,又是另外一個價錢!”索尼有些郁悶了。
實際上順治通寶的成色還是不錯的,含銅量跟南中通寶一樣,大體上都是銅六鉛四的比例。但是賣相遠不如南中通寶。南中通寶用上好的黃銅加錫之后顏色顯得更加明亮,瞅著金燦燦的。更重要的是,南粵軍發行的南中通寶屬于是機制銅錢,沖壓制成的銅錢絕對比鑄造的要好看得多。
“如今,新近光復的各處州府,官紳們上交錢糧賦稅,大多數都是交這些跑馬崇禎!”
索尼從桌面上撿起一枚顏色灰暗的銅錢,遞給了范文程、寧完我二人觀看。“啂。就是這玩意!跑馬崇禎!按照銅四鉛六的比例鑄造而成,輕輕用手一掰就斷為兩截。”
平心而論,順治通寶同南中通寶的差距就在于品相。那些目不識丁,吃夠了跑馬崇禎和各種私鑄的“沙殼子”等私錢苦頭的老百姓,自然堅信眼見為實的視覺效果。
同樣是清朝皇帝發行的銅錢,十全老人弘歷按照史無前例的銅八鉛二的變態比例鑄造的乾隆通寶,品相還不如他那個五姓家奴的子孫宣統按照銅六鉛四比例機制的銅錢。不過,這位自戀狂皇帝卻也抵擋不住經濟金融規律,他鑄造的這些變態錢,都被民間商人收集起來拿去鑄造銅器了。
如今多爾袞面對的局面也是如此。鑄造發行的大量順治通寶,被官紳商人們或是熔煉了鑄造銅器發售牟取暴利,或是將通寶同南中商人兌換成銀元,他們私下里的話倒也實在:“誰知道哪天國公爺的大軍打了過來?通寶這東西既是罪證,攜帶起來又十分沉重。哪里比得上國公爺的銀元來得便當?!”
至于說交稅,交錢糧,那就是跑馬崇禎的最大戰場了!假設遇到了八旗官員親自來收稅,或者是遇到了那些還比較盡忠王事的清廉官員,那么,各種各樣的劣質銀子,散碎銀子就派上了用場了。
總而言之一句話,打死都不用幣值高、市場歡迎、購買力強的南中通寶和銀元繳納稅賦錢糧!
“那,我們為什么不改弦更張,不征收銀錢,只征收實物呢?糧食,草料,柴炭,豆料。一律征收實物以供應軍需!”
寧完我聽完了索尼的訴苦,也是皺著眉頭,想了好久,才說出了這么一個看似既笨拙又十分消耗人力的辦法。
“征收實物?”索尼又是一臉吃了大便的神情。“你寧大人以為下面的官員將領們沒打過這個主意?一樣沒辦法!”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是千百年來官紳階層保護自己利益的不二法門。除了這一招之外,他們還有另外一招,就是故意把經念歪了,讓政策法規在執行過程中走樣。
比如說,清軍的一些官員將領要求他們繳納實物來滿足軍需,能夠抵制的,他們就采取各種手段軟磨硬泡。如果實在是遇到了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生瓜蛋子,他們就用另外一種手段來保證自己的利益。
將用來繳納軍糧的南中稻米之中摻雜大量沙子,反正是寧死不交小麥。小麥,按照南中商人給出的收購價格,一斤麥子換兩斤稻米。官紳們從南中商人手里買來稻米,摻雜上砂子石子用來壓分量。一斤麥子換來的稻米除了上交實物之外,還可以有一斤多盈余。至于說棉花,更是一斤一兩都沒有!想做棉衣,做棉甲,辦不到。
三個人你來我往的,借著講述眼下大清國面臨的財政金融上的困難,試圖摸清楚對方的底細。終于,寧完我有些按捺不住了。
“索大人,其實,以下官看來,眼前的困難境地,未必不是我大清的一點機會在!”
這話,頓時有石破天驚之感!不由得讓索尼眼睛瞪圓了盯著寧完我、范文程二人。
“二位大人的意思,眼下我大清財政困難,餉源補給不足,反而是我大清的機會?身為人臣,如何有這般言語?莫非,是我大清兵馬在前線一敗涂地,才是我大清的福分不成?如何如此急于賣國?!”如果不是礙于大臣之間要互相留下些體面,只怕索尼當場就要發作,將二人趕出自己的書房了。
見索尼如此急赤白臉的呵斥自己,寧范二人相視一笑,非但沒有發作,反而昂然朗聲問道:“索尼大人,請問,你所謂的國是哪一國?”
“正是,你說的這國,是你的嗎?”
范文程的話鋒如刀,頓時讓索尼一時語塞,明明知道這兩個人的話說得不對,但是一時又想不到該如何反駁。
“自然是大清國!”索尼自己都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沒什么底氣。
“那眼下你說得這大清國,是誰的大清國?”范文程敲釘轉角的反問了一句。
“自然是我大清順治皇帝的大清!”
“哈哈哈哈!”寧完我一陣狂笑,笑得索尼有些惶惑,不知道自己哪里說得不對了。
“索大人,既然你說眼下這大清國是順治皇帝陛下的大清國,那下官便問問你。請問皇帝的母親現在在誰的房里?皇帝的嫂子又在誰的床上?殺皇帝哥哥的兇手又官居何職?”
寧完我的這幾句問話,頓時讓索尼更是一時無語。作為一個漢化程度很高的滿洲人,他無法解釋清楚,在滿洲人和蒙古人當中被認為天經地義的收繼婚制度,與漢族禮法文化之間的沖突。
在蒙古族、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赫哲族、藏族、滿族等中國北方和中亞的游牧民族中,收繼婚是常見習俗。哈薩克人公開說馬死后皮歸主人,兄死后妻子歸弟。《史記.匈奴列傳》有著這樣的記載:“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劉邦死后冒頓寫信給呂后求婚。呂后大怒,想殺使臣并發兵征討。大臣季布借白登之圍的例子指出攻打匈奴的風險后,她改寫信婉拒,冒頓于是以兩國習俗不同給自己下臺階。后來漢朝嫁烏孫的細君公主、解憂公主和嫁匈奴的王昭君,在原任丈夫死后都按照習俗改嫁了繼位的前王之子(細君公主再嫁的是其孫)。漢成帝時王昭君遠嫁匈奴呼韓邪單于,呼韓邪死后按匈奴婚俗她須轉嫁給庶子為妻。當時漢朝法律已經明文禁止收繼婚但制約不了胡地。“昭君上書求歸,成帝勒令從胡俗”,昭君無奈只好遵命。雖然王昭君的要求符合漢人的習俗,但是漢成帝為了避免漢匈兩國產生摩擦,寧可犧牲王昭君的個人意愿。
可是,這樣的事,在中原漢文化地區,卻是犯法的。《明律集解.附例.戶婚》:“兄亡收嫂,弟亡收婦者,各絞。”
可是,皇帝自然不必執行這樣的制度了。歷史上隋煬帝在其父隋文帝死的當天便收繼了其庶母——姿貌無雙的宣華夫人,唐太宗也收繼了弟弟李元吉的妃子楊氏,唐高宗李治更是收繼了父親唐太宗的才人武則天,封昭儀。(哦,好像最近幾年這段故事被不停的搬上了銀幕,讓無數人都在垂涎皇帝如何馬上震的同時,忽略了這種事情的不合禮法之處。)到了唐玄宗時期,這種事情就更是不能為廣大人民群眾所接受了。李三郎和他兒媳婦之間纏綿千古的那首長恨歌,實際上就是白居易的罵街之作。
索尼囁喏著將隋唐的例子列舉了出來,作為多爾袞收了豪格福晉的法理依據,可是,頓時又遭到了寧完我的嘲諷。
“隋煬帝收了父親的宣華夫人,不過十余年,大隋朝廷便轟然倒塌。李世民弒兄弟于前庭,囚父皇于后宮,如果不是有貞觀之治一床錦被蓋了,也是一個暴虐之君。至于說高宗李治,收了武則天入宮,結果呢?唐宗室幾乎被這女人屠戮一空!更是宗廟社稷都改了姓氏!至于說李三郎,如果不是他悖德寵信楊氏一門,又何來安史之亂?!”
論起讀書,丟書袋的本事,別看范文程和寧完我只是個秀才的底子,比起他們來,索尼的本事就差得更多了。
范文程臉上罩上了一層寒霜:“索尼大人,你跟我們講忠奸辨善惡,自己卻服侍權臣,親睦奸黨,有何資格與我等賣國不賣國?你早就把良心賣給多爾袞,這大清國早就是權臣的江山,我就算是明碼標價,又能如何?這好歹還是替豪格主子報仇呢!?”
“你們好到哪去?就算是李守漢殺了多爾袞,他豈能放過皇帝,到時候還不如侍奉多爾袞,至少皇帝還能有性命在!還能在寶座上!”索尼也是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譏。
這樣一來,雙方的底細立刻便暴露了出來!
一個是要干掉權臣多爾袞一伙,奪回權力。一個則是把保全順治皇帝的性命和皇帝名號作為最低標準。這無疑是找到了最好的同盟軍,兩下里雖然不像是失散了多年的同志找到了組織那樣激動萬分熱淚盈眶,卻也是十分的歡喜。
彼此之間如今沒有了防范之心,自然是開誠布公了。
“梁國公身負雄才大略,又有萬里江山,豈會無故殺幼子婦人?且多爾袞手握重兵,財雄勢大,縱然身死,梁國公也需要有人為其統籌遼東大局。我等不才,愿意為皇上之臂膀,保皇帝周全,實現梁國公宏愿。實不相瞞,吾等前幾日得晉商消息,隆盛行林文丙掌柜已經許下承諾,一旦多爾袞愿意罷兵,亦或者其身體有恙,隆盛行愿意恢復貿易,重新踐行當初與先皇簽訂的條約。”
“如此說來,那豈不是自太祖高皇帝以來,我大清兩代皇帝數十年的心血愿望便要達成了?”乍一聽到這樣的條件,索尼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能夠得到明王朝的正式冊封、承認他們對遼東的統治合法,并且在邊境地帶開放邊市貿易,是老奴與黃太吉父子二人在位時幾十年的目標。如今,只要多爾袞一系兵敗,黃太吉一系便能夠乘機奪回權力,之后更是可以借著冊封、邊市的東風鞏固權力地位,將多爾袞一系徹底打壓下去。這樣的好消息如何不令身為兩黃旗之中為數不多忠于黃太吉的索尼索大人激動?
索尼卻也不多說話,只管從座位上站立起來,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很是鄭重的向范文程、寧完我二人行了大禮。
他這樣的禮數、舉止,倒是嚇了范文程、寧完我二人一大跳。
“索尼大人,何事竟然行如此大禮?”
“實不相瞞。索尼原本見二位大人在新朝,在攝政王面前紅極一時,心中頗為鄙視二位先生。以為二位先生是那趨炎附勢貪圖富貴的奸佞小人。現在看來,二位先生便是像那搜孤救孤里的程嬰與公孫杵臼一樣,都是一腔熱血的忠義之士!救孤固然艱險,但是卻是一刀之苦,遠不如立孤要忍辱負重。想那程嬰當年,不但獻出了自己的獨生子,更要承受世人的百般羞辱與罵名。這份堅忍之心,索尼卻在二位先生身上看到了!為了先皇大業不惜忍辱負重,屈身于賊子權奸之下,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夠立孤!兩位先生如此忠義,索尼怎能不以禮相待?方才這個頭,是索尼謹代表兩黃旗全體將士向二位先生致謝!”
不愧是能夠歷經清朝進關初期諸多政治風浪而屹立不倒的老油條!索尼這番舉動,將范文程、寧完我二人徹底給架起來了。二人心中不住的咒罵:“誰說這些滿洲韃子憨直質樸的?!索尼這廝,恁般奸猾!”
他們卻不知道,這還只是索尼這個同鰲拜共事多年而毫發未損,反而成了小麻子祖岳父的人的手段。要是讓他的三兒子索額圖出來,只怕范文程與寧完我二人連一點骨頭渣都剩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