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這許久的政事,雖然讓朱聿鍵有一種天下大勢決斷在我的錯覺,讓他覺得,雖然李守漢有權臣的惡名,什么大將軍行轅把持政務,什么天下大事皆出于幕府等等的說法都快要把他的耳朵磨出了膙子來了。但是,細細想想,如果梁國公當真像歷史上的曹操等權臣那樣,隔絕中外,將近侍內臣全部換成他的人,任何不利于他的消息都傳不進來,如何會有這種罵他的話灌滿了朕的耳朵?
但是,一陣陣疲乏之感在李守漢與黃道周等人的話語聲中悄悄襲來,他開始打起了哈欠。兩旁站立的兩名大太監見狀,互相之間極為微妙的交換了眼神,微微點了點頭。
朱聿鍵當初被崇禎的圣旨套路了,準備帶著自己的護衛從南陽北上勤王,但是又被崇禎一道圣旨,廢為庶人,弄到了鳳陽高墻之內圈禁起來。雖然說隨身帶著的財貨不少,不至于被鳳陽的大小太監們歧視虐待。但是,那種日子也是萬分難熬的。好在,同時被圈禁的不止他一個。
從濟南來的德王一系,雖然同樣被圈禁,但是他們因為在濟南與李守漢有那么一份香火因緣在,鳳陽的大小太監未免對他們另眼相看。江淮各處行走的南中商人到了鳳陽,往往都將攜帶的珍奇精巧貨色送來。所以,他們的日子過得比在濟南王府時也差不了多少。同樣的為了打發時間,德王一系和他朱聿鍵,便都效仿了萬歷皇爺的做法,嘯傲煙霞了。
好在南中商人的江南大本營距離鳳陽也很近,不用擔心斷了黑糧。
“陛下,聽政也有了些時辰了。不如請大人先生們先到朝房歇息片刻,用些茶水點心,少歇息一刻,再回來為陛下分勞。”在他身邊伺候的司禮監掌印王太監見一個親信小太監在側門處向他點點頭,便開口向朱聿鍵建議。雖然說如今朝廷各項禮儀制度都按照南京北京時的制度辦理,但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他這個司禮監大太監的權威,也只能是照顧皇上的衣食住行,決定晚上哪位妃子能夠侍寢而已。
“也好!便請大將軍和首輔領著各位臣工到朝房歇息片刻。用些點心茶水的便是。”朱聿鍵也明白身邊太監的意思,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聞到了后面暖閣當中隱約飄了一絲絲異香。
“臣等謝恩。”
人們縷縷行行的從殿內出來,向兩側的朝房走去。那里,各位大臣們的跟班親隨們帶著衣帽點心茶水等物在伺候,少不得又是一番酬酢往還。
“爵帥,少頃上朝時,本官有一件利國利民,為光復江山社稷大有好處的事要奏請天子允準。到時,還望爵帥相助。”
“首輔大人說得哪里話來,只要是對我大明江山百姓有利之事,李某自無不管之理。”
“那好。學生便代天下士子百姓先行謝過爵帥了。”黃道周很是正式的向李守漢作揖行禮。到底是做過禮部尚書的人,一切舉動都符合禮法制度要求。
一聲傳召,眾人從喝茶聊天的輕松氣氛狀態瞬間切換,變成了嚴整肅穆的上朝隊伍。
隊伍當中,李守漢命人抬著兩個碩大的托盤,上面用紅綢遮蓋,起起伏伏的,也不知道里面藏著什么。
“哼!想來又是什么新出的奇技淫巧之物!用來蠱惑圣聰,蒙蔽天子!”文官隊伍里,幾個人心中咒罵著,但是隨即便悄悄的開始揣測,里面到底是什么東西,如果在市面上出售的話,售價幾何,是做什么用處的,自己能不能買得到,用得起。
寶座上的隆武皇帝朱聿鍵比起方才的氣色好了許多,也精神了不少。
文武兩班重新排班站立,“諸位愛卿,稍事休息,方才說了什么,不妨繼續。”
剛才一直都是由李守漢主導發言,就算是要變更發言權,也應該有他來做個姿態。
“陛下,臣命匠師為陛下制作了兩件器物,請陛下觀看。若是還能入陛下法眼,便請陛下賞收。”
李守漢命人將那兩個木質托盤呈上來,揭開上面的紅綢,卻是一大一小兩份。大的盤子是一件座鐘,鑲金嵌玉巧手制作自不必說,更加奇特的事,整個造型是一座江山的景象,山下有江河奔涌,山上有林木茂盛,山間有鳥獸出沒,平原上有炊煙裊裊。一輪紅日在山頭出現,正是早晨日出東方時的景象。
“陛下,請看。”李守漢命人取來了水倒在河道之中,隨著河水的流動,山頭的鳥獸開始行動起來。“工匠們的設計,每到一個時辰的正點,便是山間猛虎吼叫,奏報時刻。半個時辰的時候,卻是鳥兒鳴叫。”
“那,這一輪紅日是?”朱聿鍵被李守漢的解說吸引了,他走下了寶座,在這座巨大的座鐘前仔細欣賞起來。
“陛下,此物就喚做日月照乾坤。現在是白天,自然是紅日當頭,到了夜晚,便是明月當空了。而且,與天地日月運行同步,太陽什么時候出,這輪紅日便是什么時候出,明月初上柳梢頭,這輪月亮便到什么位置。”
日月,向來都是大明朝的象征。聽李守漢這么說,便是文官隊伍當中,也不住的有人點頭贊許。“梁國公雖然跋扈專權,但是這份拳拳之心,卻是當之無愧的。這件器物,當真是可以激勵我等,早日驅逐韃虜,掃盡腥膻,光復神州。”
鐘表,隨著利瑪竇等西方傳教士的到來,在明朝上層社會當中也不算是什么稀罕物,而是一件日常家居之物了。而且,此時還是屬于那種比較奢侈貴重的物品,斷然沒有送鐘等于“送終”的說法。而且,李守漢這件日月照乾坤,構思巧妙,制造精細,一看就是花費了不少心思,耗費了不少人力物力才制成的。別的不說,光是那一輪日月與天體運行同步,就很是令人嘆為觀止。
“好!愛卿這番心意,朕知曉了。這件日月照乾坤,朕收下了!便擺在這大殿之上,朕與諸位臣工共同看著,看著何日能夠收復留都,收復京師,光復我大明江山!”
“陛下圣明!臣等敢不盡心盡力!”文武官員們紛紛跪倒在地,誠惶誠恐。一時間,一幅明君賢臣的和諧景象。
有了這份日月照乾坤專美于前,那小盤子里的物件便不那么有吸引力了。說到底,不過是三樣東西,一樣是懷表,從最普通的以黃銅做殼,用絲絳拴束的低配入門版本,到以琺瑯為外表,懷表內有畫片,以銅鏈拴束的中級版本,有以黃金為殼,鑲嵌寶石珠玉,以金鏈子拴束的高配版本。
“這也是臣手下工場所出懷表。銅殼懷表一千塊,琺瑯內畫懷表二百塊,金殼懷表五十塊,請入內府,以供陛下賞賜。”
這就是李守漢被朱聿鍵視作忠臣的重要原因。雖然有些跋扈專權,但是禮節禮貌上絕對不僭越,各種財貨供應大方得很。站在朱聿鍵身邊的王太監忍不住的吞咽了一大口口水。他知道,這種懷表,最便宜的銅殼懷表,在福州城,不,天興府城中的南中店鋪里,也要一百塊銀元才能買到。這還是要先交納了二十塊定金之后,才能有貨。這一千塊懷表,我的乖乖啊!便是硬邦邦的十萬銀元啊!何況還有那些琺瑯瓷內畫懷表、金殼懷表,更是不可計價之物。他腦袋里不由自主的開始琢磨,如何偷漏出幾塊來,作為自己私囊里的寶貝。
他如果知道,這銅殼懷表的成本價不過八塊銀元,不知道會不會氣得把自己缺少的零件都硬起來?
但是,如果他看到了小托盤里的另外幾樣東西,他會更加沖動。
有道是“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那小托盤里的東西被當值的小太監呈獻到隆武皇帝面前時,不由得讓他眉梢一動,面帶喜色。
這是幾枚隆武銀元和隆武通寶的樣品。文字清晰,圖案美觀,質地一看便是上好的銀子和銅。黃澄澄的是通寶,白花花在陽光下閃著光芒的是銀元。
“諸位臣工,傳看一下。”
朱聿鍵手里捏著一枚銀元,一枚通寶仔細的觀看,“想不到,朕如今也有了自己年號的通寶了!”他內心一陣陣的狂喜。越看越覺得梁國公、大將軍李守漢是大明江山社稷不可缺的股肱之臣!剛剛議定了發行隆武通寶和銀元之事,立刻便將銀元和通寶的樣品呈現了上來,如此盡忠王事,這樣的臣子,上哪里去找?!可惜,崇禎和弘光兩位先帝福淺德薄,消受不起這樣的臣子輔助,看來,真真正正的大明氣運在朕的身上!!
他心里不住的夸獎贊嘆李守漢,當然,帝王心術,夸獎臣子最后的目的還是要落在自己順天應人,受命于天,德配天地上。但是,大臣們隊伍里卻不一定這么看。
“哼!如此媚上!真真的佞臣!真真的權奸!”
“百年之后,斑斑青史,悠悠之口,看你如何背負千古罵名!”
看著李守漢不旋踵便拿出來的錢幣樣品,文官隊列當中不少人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從彼此的眼神里讀懂了各自的意思。
“大將軍,學生有一事不明,還望賜教。”
夏允彝整了整衣袍,端方公正的站立了出來。
夏允彝,作為弘光朝廷的吏部考功司主事,南京城失守后回到了松江華亭縣老家,旋即又避兵亂南下到了他曾經做過知縣的福建。唐王朱聿鍵被李守漢擁立之后,他出任吏部文選司郎中,這個職務,放在前朝,那也是位重權高的角色。
“彝仲,有話請講便是。”
“如今天子剛剛登基繼位,又逢戰事頻仍。正是需要與民休息,休養生息。大人如此急切的發行新錢,是否妥當?可擾民否?可害民否?可與民爭利否?”
這又是看家本事的三板斧啊!擾民、害民、與民爭利。只不過,以前都是一件一件的拿出來,今天確實迫不及待的三招連發,看來,東林的正人君子們也是走到了黔驢技窮的地步了。
寶座上的隆武皇帝朱聿鍵也是竭盡全力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兩只手死死的捏著龍袍的衣襟,指頭已經因為用力而變得發白了。就是在剛才,一名在外面當值的小太監,向王太監悄悄奏報,大將軍行轅已經將二萬銀元和一千五百萬文通寶的存折送來了,說是上交內府保存。這個情形,立刻讓朱聿鍵喜上眉梢。“還是朕的梁國公啊!這才是真的擎天保駕之臣!什么事都替朕想到了!”可是,這群腐儒們卻跳出來指責什么擾民害民之舉,這分明是與朕的錢袋子過不去!與朕的大義名分過不去!
“擾民?害民?與民爭利?這從何說來?”
李守漢卻不曾開口,倒是在他身后站立的水師提督鄭芝龍頗為不屑的開口詳詢。
在東林君子滿朝文武眼中,鄭芝龍開口,便是李守漢開口。這是他的身份地位決定了的。誰讓他是南粵軍的水師提督,又是李守漢的兒女親家?天下人都曉得,南粵軍兵馬,水陸皆能。但是,兵馬錢糧物資轉運,更是以水師為先,所以,在外人眼中,鄭芝龍這個水師提督的位置,那便是南粵軍之中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地位。不然,以李華梅的郡主之尊也不會在水師任職,更不會下嫁給水師出身的施瑯了。
特別是鄭芝龍在杭州陷落前一刻,將鄒太后從危城之中救出,延續了如今隆武政權的法統地位,這個功勞,便是誰都不能小覷,不敢輕視的。
“鄭將軍,學生家鄉便在松江府。也曾見過市面上流通的爵帥奉旨制造的崇禎、弘光兩朝錢幣。老實說,以學生看來,此舉頗有病民害商之嫌疑,與圣人之道仁君之道不符。”
這話就有些不盡不實了。夏允彝剛要開口為此人的話做些彌縫,卻不料鄭芝龍身后已經有一個洪亮的聲音響起。
“噢!在下不才,也曾經管過數十萬人的錢糧賦稅,如何爵帥奉旨制造的錢幣有害民之事?倒是要請教一二。害民害在哪里?是制造錢幣的材質摻假,還是制造的不夠精細。不如各種私鑄的爛板、沙殼子等私錢?”
既然對方派了小卒出馬,那么南粵軍這一方也犯不上用大將應對。一名出身于秦法學堂的官員開口接住了那夏允彝的松江同鄉官員,雙方的一場罵戰便鳴鑼開始了。
因為留都之戰后,大量官員投敵藏匿,于是李守漢決定從秦法學堂南下到南中學習的干部中,抽調表現優秀的人填補空缺。雖然此舉遭到了以黃道周為代表的一派人極力反對,但是還是得到了執行。于是乎,這幫來自西北的粗漢子就大搖大擺的在他們敵視的目光下進入朝堂,并讓朝堂中時不時的就出現一些諸如驢球子之類不文雅的字眼。
所謂吃誰的飯就得向著誰,既然拿了李守漢的錢,那最低也得叫兩聲,畢竟人家沒學過天擇經濟學,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拿錢罵主子的事。所以,鄭芝龍這邊剛說完,就有人接過話茬了:“陛下,臣以為,鄭大人所言甚是。所謂蚍蜉不知年月,腐儒不知軍國。先賢商君曾言,國當利出一孔,民可共享富貴,不可共疾苦。實際上商君他老人家還把這些民想的太好了,我看他們是連富貴都不愿意共享。諸位可以想想看,最苦莫過創業,國公在南中,砥礪拼搏二十余載,可曾與諸位分一分疾苦?國公與諸位分的,只有功成之后的富貴爾。自國公勤王以來,為我大明輸送糧米布匹火藥軍械,甚至華梅郡主親帥大軍征戰塔山,幾乎喪命。結果爾等非但不思報恩,每有國家需要諸位相助之時,不是拖延不辦,就是橫加指責。最明顯的事情莫過于先帝之新政,若是早日實行新政,怕不是北方那些支持闖王的農民,早就簞食壺漿迎王師,若是早日信任國公,怕不是遼賊反賊早已束手就擒,何來今日偏安之辱?”
正在秦法學堂的人慷慨陳詞的時候,一個黃道周的學生忍不住了,他高喊:“住口!”接著他指著秦法學堂的人罵道:“爾等蟊賊鼠輩,以為脫去賊皮,我就不能識破爾等不成。爾等早年在李闖旗下為非作在,后來又在留都侮辱圣賢門人,可謂壞事做絕。后來到了江南,更是為所欲為。我問你,你可否承認,自你們來到江南,是不是僅僅在杭州,就一次抓了名門王族數十家。后來又借口官紳違法,又一次抓了百余家幾萬人,還公審示眾,光砍頭就砍了一千多人。爾等所到之處,血流滿地,這些,爾等敢否認嗎?”
讓他沒想到的是,秦法學堂的人只是冷笑了一聲,然后滿不在乎的說:“你倒是說說你跟這些人有何關系?杭州那些人,牽涉順案,國法難容,你要是為他們說話,我很想知道瓜蔓里有沒有你。至于說后來那百余家,我倒是想問一下,天底下怎么有這么多不知廉恥之人。國公當年頒布法律,凡織造工場,如遵從國公律法,工人限制工時,提高工資,可從國公處獲得免稅權利。結果,國公的稅倒是免了,可這些人工時工資沒有一件落實到位,更在制造貨色時摻雜使假,坑害前方將士!最后工人舉報,國公豈能不把這些人明正典刑?難道說,國公還要一邊用錢養著他們,一邊替他們擔著罵名不成?國公雖然仁義,但是絕對不干這種下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