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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依然沒有新案子,整個辦公室里的氣氛悠閑又緩慢。陳浦一直在看朝陽家園當年的住戶資料——雖然已經看過很多遍,幾乎爛熟于心,但每年都會發現遺漏、差錯和補充。
正看得入神,就聽到離他辦公桌不遠處,那道柔柔脆脆的嗓音又響起:“沒問題,你隨便喝。”
陳浦抬起頭,看到隊里最小的閆勇——當然現在李輕鷂來了兩人同齡都是最小的——他端著杯清茶站在李輕鷂身旁,笑得靦腆又緊張:“那怎么行,你買茶葉也要錢,要不我付半盒的錢給你?”
李輕鷂也端了杯茶,白皙的手指扣著個棱角圓潤的磨砂玻璃杯,里頭飄著根根翠綠的茶葉,一看就讓人覺得清香雅致。她抿著嘴笑:“那怎么行,都是同事,幾十塊錢的東西,不值什么。下次你買茶葉我也嘗嘗唄!”
閆勇一豎拇指:“大氣!”
李輕鷂笑笑,目光不經意往陳浦這邊一掃,陳浦已垂下目光。
很好,他想,這才第二天,隊里不管老的小的,都開始對李輕鷂搖尾巴了。
某些人的圓滑世故,偏偏就像春風一樣,清新自然,潤物無聲。
陳浦對于李輕鷂的這種感官,在下午達到了頂峰。
李輕鷂趁著午休時間,提了一大袋奶茶來,分給每位同事,她依然是那么謙遜又柔和:“昨天我第一天來,不好意思表達什么。周末雖然有老大請客,我也想謝謝大家對我這個后輩的照顧。一杯奶茶雖小,也是心意。”
大家都笑了,說她實在是太客氣,一擁而上把奶茶分光了,辦公室的氣氛更加融洽了。
只有陳浦沒過去。
過了一會兒,一杯奶茶放到桌上,陳浦抬起頭,對上李輕鷂的眼睛,烏亮清澈。
陳浦:“謝謝,我不喝甜的,拿走吧。”
從李輕鷂的角度,可以看到他飽滿的前額,鼻梁到嘴唇再到下巴,線條清晰利落。唯有眼睛微垂著,總是散發著拒人千里之外的氣息。
李輕鷂輕聲說:“我點的無糖桂花烏龍,你不是最喜歡這種口味嗎?”
陳浦看起來沒什么反應。但是他的目光微微抬起,落在相距半尺的杯身文字上——熟悉的奶茶店,熟悉的口味。
陳浦忽而恍惚,七年過去了,好像什么都變了,局里很多人已經不知道李謹誠這個名字。可又好像什么都沒變,這家他和李謹誠常去的奶茶店還在,這個口味也還在。
陳浦又意識到,給他點這一杯奶茶的女孩,心思是多么細膩深沉。她是想試探什么,還是想表達什么?可他再度抬頭,看到的依然是一雙明亮得近乎沉寂的眼。
這個女孩,無疑聰明又有心機。放著好好的一流大學一流專業不上,毅然退學上警校。在本省公案最高權力機關省廳工作了一年后,也不知她走了什么門路,來到哥哥失蹤前所在刑警隊。
她想干什么,想得到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于陳浦而言,只覺得麻煩。
他拿起那杯奶茶,再度垂下目光,說:“謝了,下次不要買,我已經不愛喝這些東西了。”
然而,身為刑警,老天爺都看不得他們悠閑。這天快到下班時,丁國強快步走進他們辦公室:“都給我緊緊皮,市二十九中家屬樓發生一起命案,陳浦你帶隊過去,把新人也帶著。”
二十九中在一片老城區,學校正對面隔著馬路,是幾十年前修的家屬樓。房子老,但地段好,又是學區,不少老師住在里面。
小區沒有圍墻,數棟樓臨街。車輛出入口有柵欄和保安,除了住戶,這十幾棟樓里還有許多培訓機構、飯館、小賣部等等,人流很多,非常熱鬧。
警車一直開到案發樓下,停車就夠費勁的。李輕鷂跟著走到樓門口,抬頭看到一個監控。
這是一座塔樓結構。他們上到死者所在的4樓后,沿著長長的走廊,兩側至少有十來戶人家。
片區民警站在403門口等著他們。
李輕鷂最后走進去,一邊打量周圍環境,一邊豎著耳朵聽民警跟陳浦匯報情況。
這是一套常見的老式二居室,客廳方方正正,旁邊是兩間臥室,另一頭是廚房和廁所。裝修簡單,瓷磚白墻,吊頂燈,挺舊的紅木家具,家電只有臺不大的電視和冰箱。墻上掛著兩支羽毛球拍,還有個網兜里兜著籃球。門口鞋柜上放著兩雙球鞋一雙皮鞋,還有一雙男拖。整個屋子一眼望去空空敞敞,東西很少,甚至稱得上簡陋。
“死者名叫劉懷信,男,28歲,是二十九中的高中語文老師,剛來兩年。這套房子是他租的,今天下午他4點上完第二節課,后面沒課就回家了。人在洗手間。”民警說。
客廳靠近廚房的那面墻邊,放著張四人餐桌。李輕鷂無法不注意到餐桌,因為上頭除了兩盤鹵菜,還放著兩瓶茅臺酒。旁邊還有個小碟子,放著三套干凈酒具。
穿過客廳,左手邊是洗手間,右手是廚房。
洗手間的面積倒是有五、六個平方,白瓷地面綠色墻面,干干凈凈。最里頭是個比較小的浴缸,很舊,只能容一人躺下。但是死者不在浴缸里,而是坐在浴缸旁的一把靠背木椅上。此刻他背對警察們趴在浴缸邊,一只手垂落在浴缸里,一只垂落在浴缸外。
幾個人高馬大的刑警涌進洗手間,立刻顯得擁擠。李輕鷂從他們邊上繞過去,湊到浴缸旁一看:死去的年輕老師,側臉出于意料的清秀白皙,身材高高瘦瘦。傷口在他垂落在浴缸里的那只手腕上,已經沒有再流血,因為浴缸里全是血。
外面的地面很干凈,幾乎沒有血濺出來。
一個現場勘查人員,正拿鑷子從浴缸里撈出一把被血浸沒的水果刀,裝進證物袋。
“誰發現的?”陳浦的聲音響起。
李輕鷂下意識抬頭。陳浦正在戴手套,一只手五指張開,另一只手手指勾著手套邊緣,往下一扯,露出一截精瘦修長的手腕。他今天還穿著昨天的黑外套,黑色長褲,里頭是件白T。一到命案現場,他就像變了個人,眉骨低垂,五官沉凝,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沒入無盡的黑水中。
民警把一個男人帶到過來:“是他第一個發現尸體,他叫張良偉,是二十九中的一個學生家長,據他所說是劉懷信約他過來的,結果一進屋就發現了尸體。”
張良偉看著有些恍惚,臉色也有些白,他看了眼刑警們,又低下頭去,看了眼尸體。
李輕鷂一怔,目光落到陳浦臉上,他也正盯著張良偉,忽然目光一動,和李輕鷂正正對上。一瞬間兩人同時意識到——對方也捕捉到了什么。
但是陳浦立刻移開了目光,像是跟她目光多勾連一秒鐘都有毒,李輕鷂的嘴角輕輕一翹。
民警把一個裝著紙張的證物袋遞給陳浦,于是李輕鷂挨過去看,她的白色衣袖,碰到了陳浦的外套,陳浦也沒搭理她。
那是一封非常簡單的遺書,或者說是自殺宣言:
我找不到人生的意義,壓力太大,不想活了。
但愿我的死,能夠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