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歌

第九十二章 遠離

到了聽雨殿前,我已經簡單收拾好情緒,雖然更多是麻木的掩飾。

幸好何妃與我重聚很是開心,又有一肚子的話講,并沒有留意到我的異常,只如之前一樣,嘴里呼呼啦啦冒出好些消息。

首先是成貴妃有了身孕。圣上龍心大悅,因為是自己的第一個孩子,所以分外緊張。他每日著太醫來看還覺得不夠,前幾日特意將成希沅送到宮外暖和一些的東南離宮單獨養著,生怕出一點點意外。

何妃說起來雖然有一絲羨慕,但提到王皇后久未懷孕、憋著悶氣的模樣,又忍不住很解氣地笑了。

然后是肅玨被圣上重用。何妃有點可惜地對我說,若是當年陸青在,肅玨也不會這么快成為圣上身邊重要的人。

最后一件事,是她悄悄附耳說的,讓我不要聲張。

何妃猜想,圣上似乎又要準備納妃了,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女子。她有次偶然聽到圣上吩咐侍官,將尚衣府新得的女子衣裳揀最好的送出宮去,但其余時間圣上半點動靜也無,一切如常,她自然不敢多問。

何妃雖然性格爽朗愛玩,不比息妃那種安安分分的,但骨子里還是典型的古代小女子。她說到丈夫的其他妻子有了身孕、丈夫又要納妾時,并沒有表現出過多的不滿,甚至,還有一絲好奇。

我心中暗嘆,雖然不喜歡王皇后,可也覺得女子那種嫉妒可以理解,而對于豁達的何妃,我反倒不確定,她是否是真心喜歡圣上。

不過,我確定的是,何妃這樣也不算壞事。身處天子后宮,若是苛求獨一無二的愛情,只會給自己帶來痛苦吧。

所以,那些在現代人眼中,一夫多妻制下女子看似愚昧的寬容,卻也是一種聰明的選擇。那些女子正是明白了所處時代地位不可能獲得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幸福,才舍棄了奢望,讓余生不那么艱難。

早點看清楚對誰都好,就像我對陸青,即便動了心,可若是明知不可能,不如盡早斷了妄念才好。

回到清涼殿后,差不多快趕上百官夜宴的時間。爹一行三人正在等我,我低著頭推說疲乏,不想跟著去,只道在殿內隨意用些膳食,好早早休息。

爹點頭應許,也不多說,帶著兩位兄長出門。我待他們離開,才敢抬頭看看陸青的背影,他因著皇家宴席的緣故,一絲不茍穿著繁瑣的藏青官服,發冠齊整,脊梁挺直,看上去尋常如昔,讓我些微放下心來。

用過晚膳沒多久,我正要回房休息,在曲折回廊里正面遇著個小公公。他小心上前躬身行禮,避在一旁。我頷首致謝,剛要舉步,忽得聽他在旁問了一句,“安樂郡主,您落在車上的東西,我已經交給陸將軍了。”

我腳步一滯,生生頓住,“你是說一個本子嗎?是你撿到的?”

“是小的撿到的。”小公公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輕聲道:“因為將軍府來了三輛馬車,小的整理時看見那掉落的本子,正不知是誰的東西,剛巧陸將軍經過,就交給他了。他也真是厲害,只翻看了一眼,就瞧出是郡主您的字跡,立刻合上收好,還著我在馬車上小心找找,免得有別的東西遺落。不過,郡主放心,小的認真找過了,再沒有別的。”

我的臉隱在一旁樹木投下的陰影中,有旁人看不見的微僵。半晌兒,我才回過神,摸了些銀錢賞給他,“謝謝了。”

“謝郡主賞賜。”小公公作了個揖,喜滋滋捧著錢走開了。

我久久怔站在回廊里,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似乎到了此時,才能靜下心想一想——若是陸青真的有意翻看我的本子,怎么會不知道,我記錄的都是一個人如何出行的方法。

可是當時,因為不想他知曉任何關于我尋找線索的事,不知怎的就瞬間燃起了惱意,其后更是一頓搶白。雖然最后借著惱意把該說的話都說清楚了,但也不能抹殺我曾冤枉他的事實……

此時此刻,除了愧疚,我忽然對自己生出了一份難言的厭惡之情。

第二日,鳳悟殿里。

“你怎么一副廢人的模樣?”我正在發呆,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張放大的出眾臉龐,上面掛著熟悉的嫌棄。

“郡主恐怕是離宮久了有些不習慣,昨晚沒有睡好吧。”沐悅按照我的要求,遞過來一塊浸濕的帕子。

我連忙接過敷在眼睛上,冰冷的帕子不止能消除水腫,還能提神醒腦。

昨晚,我豈止是沒有睡好,簡直是徹夜未眠,腦海中一直交織著昨天和陸青在寒秋殿門前對話的場景,時而難過、時而愧疚、時而后悔,五味陳雜,分外傷身。

雖然話是我說的,但自己的感覺自己心里清楚,我這也算是……主動失戀了吧?

我暗自嘆了一口氣,不求陸青能明白我這份苦心,只要他以后能過上正常幸福的生活就好了。

“你昨天說的那些,我想了一下,還是不太明白。”屋內其他人都離開后,司夜有些不解地問道:“即便那個子夜古族真如野史說的,有利用祭祀術法移轉時間位置的異能,但跟你一直以來的夢魘有什么關系?”

昨天,為了更好的跟司夜互通信息,我將自己查到的關于子夜族的傳說巨細無遺告知,仍舊是借了夢魘一說,并無解釋。原想著他是個“不說就不問”的性子,沒料這一次居然有心問起。

“我現在什么都不明白,所以不管什么線索,都要查一查,萬一哪點能扯出什么新東西呢。”我蓋著帕子,不用直視他,半真半假也說的順溜。

“我幫你看過,去云合城,最好是從西邊走,然后到了邊境再往南去。南境多山,一開始就走西南方,路途崎嶇就罷了,險勢多惡人,就算七、八個人一齊被擄去也不是沒有可能,尤其是,你又這么笨,實在是個送上門的肥羊。”沉吟片刻,司夜再次開口,果然沒在糾結剛才的問題。

“你這個提醒很實用。”我揭開帕子,蹭地一下坐直了,“上次從南境回去,一路我暈得險些去了小命。要真有人擄我,別說掙扎了,我怕是跑都跑不動。”

司夜面上難得沒有露出鄙夷,而是一揚眉頭,懷疑道:“你真準備一個人去?將軍府那么多人,就算陸青不能陪你,總還有幾個能干的下人吧。”

我嘆了口氣,一個將軍府的小姐因為莫須有的理由要去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就算是我能找到足夠的理由到了云合城,只怕也不會有人同意我深入古山吧。況且,若是有人一路跟著,我要打聽信息肯定會有很多不便。

“因為自己的夢魘興師動眾,家里人就算不把我當怪物或者癡傻,我自己也會過意不去啊。”我懷著不能說的惆悵道。

司夜看著我,片刻后,突然笑了一下。這一笑,讓他眉目舒展,眸帶星點,整個人好似籠在一團光暈之中,美的不似真實。

他容貌本就生的出眾,只是平素里不是漠然不屑就是橫眉冷對的,鮮有開懷笑的時候,故而此時猝不及防的美人一笑,簡直不吝一枚重擊。

我傻愣著還沒回過神來,司夜已迅速回復平常,挑起一側唇角,“那你能把這事告訴我,不怕我覺得你怪物或癡傻?你該不會是,在我面前已然不必顧忌形象了吧?”

“聰明。你早就看出我的本質,我還偽裝什么,不如自暴自棄。”我毫不在意地嬉笑應著。其實,自己也沒認真想過,為什么能這么放心司夜。

興許我心底深處就覺得他是個面冷心熱的可靠之人;要不就是冥冥中的安排,讓我直覺辨認出眼前的就是助我回家一臂之力的貴人,哪怕這個貴人總是像現在一樣對我極盡鄙夷打擊。

我瞧著他,還是挺順眼的。

“你準備好了,提前知會我一聲。圣上準我在選定封地之前,可以出宮游覽。”司夜轉過臉,淡淡道:“西境也可以走走。”

“不用,不用。”我想也沒想,連忙擺手。舊的人情已然還不清,還怎么好意思欠下新的,我指使他干的事已經夠多了。

司夜目光幾乎一瞬變冷,斜睨著掃過來。

我猛地想起他的脾性——最受不了被人拒絕,于是趕緊強行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準備窮游,哦,不,是苦行,你一個王爺,這樣做多沒面子,不符合你的形象。”

他面上寒意一點也沒有消散,“你是說,我一個男人,還不如你能吃苦?”

“當、當然不是,我是說……你選封地也不會選到偏遠的西南邊疆吧,還是你的正事要緊,不用陪我!”

“我愿意選在哪里,就選在哪里,輪不到你插嘴。”司夜斜扯了一下嘴角,冷言道:“況且,我不過是想去西邊看看封地,什么時候說要陪你。”

原以為他成年后,脾氣好了很多,沒想到這會兒翻臉的速度還是一如既往的快,剛才還笑的傾城動人呢。

但司夜如是說,讓我突然想起福全說過的話,常寧公主生前一直念叨著西邊那個叫未田的小城,或許,他是想借機去考察一下?

這樣想來,還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我臉上一紅,嘿嘿笑了一下,道:“誤解了,誤解了。原來是順路,若有機會,我一定蹭你的轎子,提前謝過了。”

司夜唇角一垂,懶散地轉過頭去,“到時再說,看我的心情吧。不過你必須提前告知。”

“遵命,王爺!”

出宮回府后,想到有一段長路可能蹭上免費的王爺馬車,出行難度系數降低了不少,我郁郁心情不禁疏解了很多。與此同時,更決定要好好抓緊時間準備、盡快找機會出行。畢竟即使到了云合城,還要探聽子夜族和龍鳳祭廟的事,距離我回到現代社會,不過是萬里長征才走了幾步而已。

有事可做,我轉移了不少注意力。可是一看到陸青,還是心生異樣,只能有意避開正面接觸,讓彼此都些微好受些。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卻忍不住小心偷看——陸青總體表現還算正常,照舊是清潤溫和,做事穩妥,旁人看不出半點端倪的樣子。

這讓我難過之余,些微慶幸。

韓二因為久在軍營,難得過年回次鉞氏鎮,加之從卿吟那里知道了我們“舉薦救人”被叫去開曲縣衙門一事,便約了陶正在他家茶樓包間,加上我、卿吟、陸青,五個人聚在一起喝了次下午茶。

韓二細致地把季蒼夫子的事情問了一遍,因為我和娘說過那日見到圣上一事,韓二和陸青也略微知曉。陶正就不再隱瞞,將那天下午的情景一五一十坦言告知。卿吟這時才知自己那日距離當今圣上不過是一堵官墻的距離,一向好奇心重的她,難免有些遺憾。

韓二對卿吟,居然難得地當面道了一聲謝,轉過臉來,卻是極為不贊許地斥責我輕舉妄動,說萬一要是被縣衙扣下,家人都不在身邊,看我如何是好。

好在我目前好端端坐在他面前,他說了兩句就罷了。

我心中當然沒有愧疚,還暗自想到,若是韓二在,不知道誰更可能輕舉妄動呢。

“說起來,封無和夏曉那次也大義相幫,我剛想著邀請他們一同過來,卻沒找到人。”陶正有些無奈,嘟囔道:“最近幾次都是這樣,兩人悄無聲息地也不知到哪去了,林家的小廝也都推說不知。”。

“家里沒派人找,可能出遠門了。”我隨口道。他倆原本也不是這里長大,也許是回去祭奠親人。

我心想著,余光無意瞧見陸青唇畔輕輕動了一下,什么都沒說,只垂眸望著手里的茶。

陸青平素清冷淡然,但也不至于像今日這樣沉默不發一言。可因為卿吟一心在韓二身上,沒顧得留意別人,而剩下的陶正和韓二,又是大咧咧的男子,根本沒有多想,所以,即便陸青和我都有些異常,幸而沒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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