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福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世易

話說到這樣的地步,最好的法子,就是笑呵呵得從這一眾畫卷之中,挑一個魏延顯最看不上的,哪怕如此,這所有畫卷中的女子,也都是經過精挑細選下來的,并不會差到哪里去。又能哄皇帝開心,又擺脫了那些說媒的煩擾,皆大歡喜。

沈子安的臉上依舊是溫潤儒雅的笑,這寬和的模樣仿佛早已經印在了他的臉上,不用練習,也總是如此得體。他感覺自己這時候應該說些什么,可舌頭竟然難得的不聽他的使喚。

與九姐兒分開,已經將近兩年,他幾乎連她的音容笑貌都快忘了。

魏明煦給他身上的傷,不過半月,就痊愈了,可是刻在他心里的烙印,卻讓他至今痛不欲生。

他甚至沒有勇氣,沒有勇氣給九姐兒寫一封書信,問她的現狀。因為他知道,自己所有的信都會落到魏明煦的手上。

他怕他,甚至有些恨他,因為他輕而易舉得將自己因為自卑到骨子里而偽裝出的高傲,徹底擊碎。

這么多年,自從母親去世之后,他幾乎再也沒有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脆弱和真心,可是哪怕當時,自己將自己的真心挖出來給他看,他依舊覺得自己是不配的。

無論他走得多遠,站得多高,在九姐兒這個天之驕女面前,在魏明煦這個攝政親王面前,終究還是要自慚形穢的。

他再也沒有勇氣站在他的面前,仿佛他對九姐兒的那些真心,信紙上被自己一遍遍撕去的話語,會不會在魏明煦看來,都是一場笑話。

沈子安一個人在苦悶的夜里折斷了手里的筆,走進外頭的傾盆大雨,仰頭看天,讓自己眸子里的苦澀,全都化進雨里。

此去經年,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她是不是已經在那細風微雨的江南,二十四橋之上,又遇見了一個會吹簫的少年。

沈子安怕,甚至不敢去探聽她的消息。

魏延顯還在眼前跟他說著賜婚的事:“子安!子安!你覺得何如?”

沈子安回神,看著眼前的皇帝,下意識得說了一句:“皇上說的極是。”

魏延顯哈哈大笑,道:“果然,你與朕的眼光最合,那就這么定了,朕便下旨,給你和護國將軍曹家的女兒指婚。”

那一瞬,沈子安的腦子里是空的,可是面上不過一瞬的怔忡,便麻木得帶著他得體的笑,給魏延顯叩頭謝恩。

指婚。

跟誰?沈子安方才沒有聽清。

指婚了。

皇上親自指的婚。

好,也好吧。就這樣吧。

這樣,干凈。

九姐兒回來了,與林芷萱還有魏明煦、疏哥兒一起。

靖王府是剛剛翻新整修過的,從里到外,煥然一新。出去兩年,從蒙古到杭州。

剛去蒙古的時候,九姐兒還是滿心的燥熱,她跟藍玉說著悄悄話,說著她對沈子安的喜歡,說她并不是小孩子一時意氣,他們的感情不會被時間而磨平。

藍玉并沒有喜歡過什么人,不能體會九姐兒話,只是每天領著九姐兒去看草原的鮮衣怒馬,飛鷹羊群。

從蒙古一路南下杭州,沿途的風景人情,讓九姐兒那個被紫禁城禁錮了整整五年的心再次打開,飛揚在這自由的天地之間。

她親登黃山,踏足云頂,原來世間竟然還有這樣的美景和風物,還有小橋流水江南,還有林芷萱的故居,還有金陵王家的石林,那是母親從前住過的地方,那是父親和母親初遇的地方。

沈子安,這個名字,好像已經很久遠了。

只是那天,當她站在金陵石林,聽楚楠姨母回憶起當初她和母親一起扮作小廝,想見父親一面的時候。

她才霍然又想起了她的子安,想起了翊坤宮外,假山石下,那個送了她一支步搖的小小少年。

她忽然開始想念京城,想念皇宮。

外頭再好,卻終究不是屬于她的地方。

可是,才剛回京城,她就聽說,沈子安已經與人訂婚了。九姐兒只是怔了一下,甚至都沒有再去打聽與他訂婚的究竟是誰。

魏明煦回京,魏延顯很開心,親自在宮中設宴,給他們接風洗塵。

一年零八個月二十三天,九姐兒再次見到了沈子安。

他穿著朝廷一品大員的官服,被一眾朝臣簇擁著,面容秀美,溫和儒雅,左右逢源,仿佛鶴立雞群,閃耀得讓九姐兒自慚形穢。

遙遙對望,九姐兒看見了沈子安,沈子安也看見了她。

時光仿佛忽然回到了兩年前,丙子之變前夕,魏明煦送九姐兒和林芷萱一行人出京。

他當時公務纏身,卻拋下一切,從同僚手里搶了一匹人家的馬,一路快馬加鞭,前去給她送別。

當時九姐兒抬手,向他指了指她頭上的簪子,自己也抬手,給她看自己已經戴上了她親手打得絡子。

當時,只覺得不過短暫分離,相見有期。

誰知如今相見,竟然恍若隔世。

她叫他,沈大人。

他回她,公主有禮。

宴會過半,九姐兒離席。

沈子安仿佛想起了當初,自己還是翊坤宮的小侍衛的時候,她們的那種默契。

或許是自己多想了,可是鬼使神差的,他也離了席,在御花園的東暖閣,他們第一次說話的地方,他見到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子,外頭下起了蒙蒙細雨。

沈子安步入暖閣,九姐兒對他笑了一下,說:“好久不見。”

一向能言善辯的沈子安,那一刻卻仿佛被人毒啞了一般,看著那樣鮮艷明媚的九姐兒,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九姐兒見他就那樣怔怔得看著自己,眼眸空洞得仿佛這個人已經死了。

九姐兒從自己懷里取出了一個棉布手絹,里頭包著一根細長的步搖:“物歸原主,恭賀沈大人新婚之喜。”

那樣輕飄飄的一句話,讓沈子安只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都被一根根碾碎,痛得他說不出話來。

他下意識得伸手,要去接,可一旦靠近,那根步搖就像燙手一般,讓他的手復又縮了回去。

沈子安忽然笑了,可是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還可以笑得那樣不自然:“如果公主喜歡,就送給公主了。”

一樣的地方,一樣的話語,可是那時晴,這時雨。

時移世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