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奉打更人

第二章 詐尸

監正的氣息?

許七安愣了一下,來不及發問,眼前失去了楊千幻的身影。緊接著,外頭蒼涼的鳥叫聲消失。

再然后,白衣術士的背影重返船艙,他依舊背對著許七安,但低著頭,似乎在打量手心里的某種東西。

“老師給我送來了脫胎丸。”楊千幻的聲音里透著茫然和不解。

“脫胎丸?”許七安反問了一句。

“哦,你知道破繭成蝶的典故嗎?”楊千幻說。

“破繭成蝶不是典故,都特么是老掉牙的套路小故事了,跟雨后小故事一樣耳熟能詳。楊師兄您直接說正事。”許七安擺擺手,打斷楊千幻的裝逼。

楊千幻的裝逼,又尬又無趣。

“哦哦.....”楊千幻也不在意,他其實是個率性且溫和的人,沒有那些高品強者的傲氣和架子,就是喜歡裝逼了點。

“脫胎丸的主藥就是九翅金絲蝶的蛹,輔以秘方煉制成丹藥,服用它,可延年益壽,脫胎換骨。

“脫胎換骨不是虛言,服食此藥,半個時辰內會進入沉眠,如同蠶蛹結繭。體內所有生機收斂,人處于假死狀態,連元神都會寂滅。

“在這個過程中,舊身體宛如繭,孕育著新的身體。所以名為脫胎丸。不過此藥是保命靈丹,身體遭受重創,瀕臨死境時才能服用。”

不知道吃了這種丹藥,是不是意味著又是處男之身?許七安驚奇道:“這么厲害?”

“神奇歸神奇,只是實用性不高。”楊千幻搖搖頭:“能殺我的人,就不會給我服用脫胎丸的機會,高品武者戰斗向來是挫骨揚灰的。”

“那就正常服用呢?”許七安問。

“也就延年益壽而已,頂多是讓身體狀態變的更好,雖說也不錯,但相較它高昂的煉制代價,就顯得很雞肋。老師一甲子來,也就煉出一爐,三粒而已。”

許七安恍然的點頭,這丹藥使用價值不高,納悶道:“監正給你送這東西干嘛”

說完,許七安愣住了。

楊千幻也愣住了。

兩人沉默半晌,齊聲道:

“不會是給我的吧?”

“難道是給你的?”

又是一陣沉默。

老師讓我去云州看護許七安,現在又送來脫胎丸但我根本用不到這東西,采薇師妹那種低品術士,等閑都用不到.....不是給許七安的,還能給誰?

恰逢許七安死而復生,正愁如何解釋緣由,偏就這時候送來脫胎丸.....

楊千幻心里念頭閃爍。

這脫胎丸明顯是為我量身定制的,正好解決眼下的煩惱.....而楊師兄根本用不到這種丹藥可是,監正怎么知道我需要脫胎丸?

他知道我目前的處境,知道我死而復生?那么,監正多半也就知道神殊和尚的斷臂在我體內?

這一剎那,許七安腦子高速運轉,桑泊案的諸多細節飛速閃過。

教坊司里潛藏著妖族,監正視而不見。

神殊和尚的斷臂從桑泊中脫困,監正裝病袖手旁觀。

恒慧在京城大開殺戒,滅了平遠伯府,雖說身上有屏蔽氣息的法器,但能屏蔽術士一品的監正?

萬妖國余孽釋放出神殊和尚的斷臂,卻將它秘密送到我住處,讓它寄生在我身上,溫養斷臂.....這意味著京城只有我能溫養神殊和尚.....而我身上最大的秘密就是古怪的運氣。

換而言之,妖族知道我身上的古怪,可我這輩子除了打過一只爬行動物,一只灰狐,我特么沒和妖族有過多接觸啊。

等等!

監正知道我身上的古怪,他送了我黑金長刀,又通過隱秘的方式送我《天地一刀斬》絕學.....臥槽,細思極恐啊。

兩個猜測從心里浮起:一,監正勾結妖族。二,監正知曉妖族的謀劃,但出于某種原因選擇袖手旁觀。

許七安更偏向第一種猜測,因為如果不是監正把他體內的秘密透露給妖族,那妖族是怎么知道他的特殊?自己又沒和妖族有過親密接觸。

如果說魏淵的饋贈許七安會感激,會安心收納,那么監正的饋贈,套用某句現在很流行的話:

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楊千幻屈指一彈,脫胎丸落在許七安懷里,“吃了它,你就能安心回京了。到時候有人問起,就說這是司天監贈予的丹藥,你自知生死難料,便提前服用了脫胎丸。

“隨后藥效發作,進入了脫胎換骨的狀態,形同死亡。張巡撫等人以為你戰死,其實你只是進入了沉眠。”

“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替我謝過監正。”許七安撿起橙黃剔透的脫胎丸,握在手心,沒有服食,而是把幾封信件取了出來,笑道:

“這一睡估計就睡到京城了,聰明的海王,絕對不會讓自己社會性死亡。”

頓了頓,許七安補充道:“至少不能死第二次。”

說完,氣機一震,信件碎成紛揚的紙片。

官船在雪幕中穿行,撞破一塊塊薄冰,緩緩駛向京城。

巳時,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終于停了。

太子殿下披著狐裘大氅,穿行在皚皚白雪的盛景中,他俊朗挺拔,皮相極好。

雖然許七安曾經腹誹元景帝的兒子們,沒一個能打的許大郎的參照物不是自己,是小老弟許二郎。

但其實太子是一枚大帥哥,元景帝年輕時很帥,陳貴妃又是風華絕代的美人,這才有了裱裱這樣的漂亮閨女,作為胞兄的太子,自然不會差到哪里去。

來到陳貴妃的宮苑,太子解開狐裘,交給迎上來的宮女。

進入屋子,室內溫暖如春,沁人的幽香撲鼻而來。

陳貴妃帶著兩名宮女,笑著迎出來:“臨安怎么沒來?”

太子擺擺手,自顧自的入座,在宮女的服侍下喝酒吃菜。

“嗯.....這酒滋味不錯。”

太子詫異道。

“是皇后娘娘派人送來的百日春,滋補養生,你多喝點。”陳貴妃笑容慈祥,吩咐宮女倒酒。

母子倆邊談笑邊用膳,氣氛融洽。

因為元景帝沉迷修仙,不近女色,后宮早就是一潭死水,寂寞無聊的緊。娘娘們即使想宮斗都找不到開戰的理由。

因此太子和臨安經常來探望母妃,陪她吃飯聊天,排解寂寞。

“臨安身子不適嗎?我派去請她的人回稟說,臨安躲在房間里不見人。”陳貴妃柳眉輕蹙。

“她啊.....”太子嘆了口氣:“母妃,您覺得,臨安是不是也到出嫁的年紀了?”

陳貴妃一愣,無奈的點頭:“陛下癡迷修道,對你們幾個的婚事不管不顧。皇后娘娘做為嫡母,深居簡出,連四皇子和懷慶的事她都不上心,更遑論臨安呢。”

太子嚼著食物,點點頭:“孩兒覺得,還是盡早把臨安嫁出去吧。”

陳貴妃仔細打量太子,蹙眉道:“太子何出此言?”

太子沒有回答,悶頭喝酒。

他無比確認,臨安對那個銅鑼有了些許情愫,少女懷春的年紀,臨安又是那種嬌蠻任性,實則心思單純的女孩,最容易被人欺騙感情。

平時沒人敢與她親近,所以一直沒有出現端倪罷了。

一旦有一個對她胃口的男子出現,那種情愫就會滋生,會茁壯成長。

臨安最近郁郁寡歡的表現就是證據。

好在那銅鑼已經殉職,但太子也意識到,臨安到了該嫁人的年紀。

“少喝點,少喝點.....”陳貴妃皺眉勸道。

心里想著事兒,擔憂著胞妹的情感問題,太子殿下不知不覺喝高了,他感覺小腹內一陣陣灼熱。

周圍眉清目秀的宮女,此刻看來也顯得誘人。

“母妃,我先回去了。”太子打了個酒嗝,起身告辭。

寒流撲面而來,室外空氣清新,吹著冷風,太子這才覺得身體舒服了許多。

他帶著侍衛返回,路上,看見一位宮女侯在路邊,瞅見太子一行人,;立刻迎了上來,施禮道:

“太子殿下,福妃請您過去一敘。”

韶音宮。

裱裱推開窗戶,視線里,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個院子,潔白無瑕。

她眼圈紅腫的像桃子,剛才看著狗奴才寄來的信,看著看著又哭了。

信上的措詞語句,正經中夾雜跳脫詼諧,看著信,腦海里就能浮現狗奴才的音容笑貌。

但臨安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樣的笑容,那個人死在了云州,他會躺在冰冷的棺材里,飄過萬里之遙,安靜的,無聲的返回京城。

更讓她難過的是,以自己公主的身份,想參加他的喪禮都做不到。

寒風吹在臉上,冰冷徹骨,她伸手一摸,發現眼淚又來了。

“哭什么哭,只是死了個狗奴才啊,明明只是死了一個狗奴才”裱裱生氣的抹去眼淚,但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殿下,殿下....”

惶急的喊聲從外面傳來,臨安的貼身宮女,“哐”一聲撞開了房門。

她的臉被寒風凍的發青,厚厚的棉鞋沾滿了骯臟的水漬和雪沫。

臨安連忙側過身去,手忙腳亂的擦拭眼淚,但宮女隨后的一句話,讓她驚呆了。

“太子殿下入獄了。”

晴天霹靂,臨安失聲驚呼:“什么?!”

御書房。

元景帝臉色陰沉的高坐龍椅,大理寺卿、魏淵、刑部尚書立在堂內,三人的身份代表著大奉最高的三法司。

魏淵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

“陛下,這是仵作給出的格目,請您過目。”刑部尚書把福妃的驗尸報告遞了過去。

大太監接過驗尸格目,遞交給元景帝,后者僅是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問道:

“福妃有沒有被玷污?”

“這”刑部尚書低聲道:“仵作只是粗略檢查,不敢驚擾福妃遺體,陛下請宮中的老嬤嬤查驗吧。”

元景帝沉聲道:“那個畜生呢?”

“太子殿下已被禁在寢宮,等待陛下定奪。”

“送到大理寺去吧。”元景帝目光凌厲的掃了一眼三人,“朕要在三日之內得到結果。”

“陛下,茲事體大,三日恐怕不行。”大理寺卿道。

“朕只給你們三天。”元景帝寒著臉。

“陛下,魏公手底下人才濟濟,屢破大案,不如將此案移交給都察院吧。”刑部尚書提議。

大理寺卿覺得很贊。

“人才濟濟,尚書大人指誰?”魏淵平靜的掃過兩位大臣,又看向元景帝:“能辦事的人已經殉職在云州了。”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相視一眼,那個屢破奇案的銅鑼折損在了云州,前些天,兩人還暗暗叫好。

現在甩鍋的人沒了,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心里忽然有些復雜。

福妃死了,疑似遭遇太子凌辱,羞憤欲絕之下,從閣樓一躍而下,撞破護欄,摔死了。

案子的脈絡是這樣的——今日午后,太子從陳貴妃處飲酒返回,不知怎么就去了福妃宮苑。

隨后就發生了福妃衣衫不整墜樓身亡事件。

這件事不但關乎皇家顏面,太子罪名一旦坐實,那就涉及到國本之爭,背后牽扯的利益太復雜了,大理寺卿和刑部都不愿意接這燙手山芋。

元景帝皺了皺眉,他知道魏淵說的是許七安,那個死在云州的銅鑼。平時只覺得那銅鑼礙眼,討厭。

可當有了案子,元景帝忽然發現,那銅鑼的作用其實很大。死的太可惜了。

“砰!”

元景帝拍桌怒罵,“我大奉人才濟濟,沒有一個銅鑼,難道就破不了案了?”

“陛下恕罪。”

三位大臣同時躬身。

這時,一位宦官步履匆匆的來到御書房外,沒有跨過門檻,躬身低頭。

這代表著外頭有事,元景帝這個位置是正對著門口的,他能看見宦官,但傳召與否,就憑元景帝決定。

“外頭何事?”元景帝語氣里透著壓抑的怒火。

大太監連忙招門外的宦官進來。

“回稟陛下,臨安公主求見。”宦官道。

臨安公主此時此刻來見,不用想也知道是為了太子的事。

元景帝捏了捏眉心,“讓她回去吧,朕這幾天都不會見她。”

宦官領命出去,來到御書房外,高高的臺階之下,披著紅色狐裘大氅,臉蛋圓潤,氣質嫵媚多情的臨安,焦慮的等候著。

身邊陪著兩名貼身宮女。

“二公主,陛下不見,您還是回去吧。”宦官低聲道。

臨安咬了咬唇,倔強的不肯走。

她在御書房外等啊等,沒多久,三法司的頭號人物出來了,刑部尚書“哎呦”一聲:

“殿下,天寒地凍的,您可別倔,保重千金之軀,莫要感染了風寒。”

大理寺卿附和道:“雪化之時,最是寒冷,您這身子骨,可經不起凍。你們倆傻愣著作甚,快帶殿下回去。”

臨安搖搖頭,就是不走。

兩位宮女左右為難。

魏淵裹了裹袍子,走到臨安面前,她的鼻子凍的通紅,但因為皮膚白皙,所以粉紅粉紅的,竟顯得有些可愛。

大青衣溫和道:“我有幾個問題要問殿下。”

魏淵是極少數的,在皇家貴胄面前,敢自稱“我”的權臣。

臨安略顯呆滯的眸子動了動,“魏公請說。”

“公主與太子時常去陳貴妃處?”

“我與太子哥哥常去陪伴母妃。”臨安抽了抽鼻子。

“也有飲酒?”

“有。”

“時常喝醉?”

“不多,但太子哥哥確實貪杯了些。”

“往日里可有與福妃有來往?太子是否常去后宮別處轉悠?”

“自然是沒的。”臨安大聲說:“太子哥哥自知非嫡子,向來小心行事,怎么可能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魏淵作揖,轉身離去。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跟著走了。

寒風呼嘯,臨安打了個哆嗦,咬著唇,她肩頭瘦削,紅衣似火,襯著皚皚白雪,畫面唯美又凄涼。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身軀漸漸冰凍,雙腿失去知覺,嘴唇發青,臨安的心仿佛也被凍住了。

“你怎么還在這里?”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僵硬的扭著脖子,回頭看去,是討人厭的懷慶。

懷慶穿著漂亮的白色宮裝,繡著一朵朵艷麗的梅花,乳挺腰細,清冷的氣質與皚皚白雪完美交融。

仿佛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仙子。

雖然沒有銅鏡,但裱裱自己知道就像一只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可憐鵪鶉。

高下立判。

“你來看我笑話嗎?”裱裱委屈的扭回頭,不讓眼淚流下來。

懷慶神色清冷,看向兩個宮女,道:“你們是怎么伺候二殿下的,來人,拖下去杖斃。”

“喏!”

懷慶身后的侍衛當即出列。

“住手!”臨安猛的回過頭來,打算阻止,但她高估了自己,雙腿凍的僵硬,一個踉蹌,跌坐在地。

臨安大急,哭叫道:“懷慶,你敢殺我的人?”

懷慶走過來,居高臨下的俯視她,淡淡道:“失職的宮女,本宮就是現在殺了,父皇也不會說我一句。

“給你兩個選擇,要么繼續在這里站著,我懶得管你,但人我要砍了。要么滾回去,別在這里丟人現眼。”

裱裱在宮女的攙扶下站起身,許是在懷慶面前不服輸的心態,她抹去眼淚,推開兩個宮女,盯著懷慶:

“我不相信太子哥哥會做出這種事。”

“與我何干。”懷慶冷著臉。

裱裱噎了一下,咬著唇,踉蹌的往前走,走出幾步,頓住,沒有回身,不甘心的說:

“如果他還在,一定能還我太子哥哥清白。”

紅衣跌跌撞撞的走了。

目送臨安背影,漸行漸遠,懷慶公主吐出一口氣。

“殿下,二公主不領情,何必呢。”

侍衛長無奈道。

“我需要她領情嗎?”懷慶冷哼道。

“陛下可真狠心,讓二公主在外頭站了這么久。”侍衛長說道。

懷慶眸光驟然銳利:“回去掌嘴五十。”

侍衛長恍然醒悟,大冬天的后背沁出一層冷汗,“卑職該死。”

雪化時,運送殉職打更人尸骨的官船抵達了京城外的榷關,查驗之后,順著運河進了京城,在京城碼頭停泊。

官船上的三名銅鑼,將裝載同僚尸體的棺材搬下船,雇了幾輛運貨的板車,以及幾名腳夫。

銀鑼閔山瞇著眼,站在碼頭上,眺望繁華依舊的京城,心里竟涌起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唏噓。

這云州一來一回,故人又少了幾個。

人世間福禍變化,命運更迭,叫人無奈。

一路返回衙門,把五口棺材交給專門接收殉職者的部門,銀鑼閔山進了偏廳,給自己倒一杯熱水。

停放棺材的內堂,幾名吏員推開棺材,一股淡淡的腐朽氣味散出。

天寒地凍的,尸體得以較好的保存,但依舊開始腐爛了。

幾位吏員見慣了尸體,服用了驅邪辟毒的藥丸,戴好遮掩口鼻的汗巾,一邊驗明正身,一邊閑聊。

“一下死了三位銀鑼,損失可真慘重啊。”

“云州都叛亂了,這已經是很小的損失。不過可惜了許銅鑼。”

“是啊,他雖然入職短短數月,可已經是衙門的風云人物,誰不知道魏公賞識他啊,就這么走了。”

“哎,你們說教坊司的花魁們知道許銅鑼殉職的消息,會作何反應?”

“風月場所的女子,有何情義可言?”

“可浮香是許銅鑼的相好啊。”

“為什么浮香是許銅鑼相好這種事,連你都知道了?”

“京城誰不知道啊。”

“咦....許銅鑼的尸體保存最完整,腐臭淡不可聞。”

“我看看....哎呀,這皮一擦就破了,蓋回去蓋回去。”

一炷香后,清洗過手和臉的吏員找到閔山,道:“閔銀鑼,遺物數目與單子一致,驗明正身完畢,您可以離開了。”

閔山微微頷首,轉身走了。

浩氣樓。

噔噔噔的腳步聲傳來,一名黑衣吏員登樓,與守在外頭的同僚耳語幾句,轉身下樓。

外頭值守的吏員進來,恭聲匯報:“魏公,云州來的官船已經到了,三位銀鑼,兩位銅鑼的尸骨已經送回衙門,驗明正身,無誤。”

魏淵抬頭望來,沉默片刻,頷首道:“各自送到親屬手里。”

他沒有提遺物的事,盡管知道地書碎片在許七安身上。

觀星樓,八卦臺。

一道白衣身影出現在臺上,伴隨著清朗悠長的吟誦:“手握明月摘星辰,世間.....”

聲音忽然卡住,怎么都吐不出來。

幾秒后,楊千幻有氣無力的說道:“老師,我回來了。”

“嗯。”監正沒有回頭。

師徒倆背對背,沒有擁抱。

“許七安已經順利回京,這趟云州之行,有驚無險。”楊千幻說完,見監正沒有開口,問道:

“那許七安到底怎么回事?他竟能死而復生,您有為何這般重視他?

“還有,云州竟然有一位三品術士,嗯,至少是三品,可世上除了我們司天監,哪里還有此等境界的術士?”

監正笑呵呵道:“許七安的事,你不必管,為師自有定奪。”

采薇師妹說的對,你就是個糟老頭子,壞的很.....楊千幻暗暗腹誹。

“至于云州那家伙,你就不用管了。即使為師告訴你,你也聽不到。”監正說。

楊千幻正要離開,身后傳來監正無奈的聲音:“替為師把宋卿放出來吧。”

“宋卿又做了什么事?”

“他做了個人。”

“”楊千幻嘖嘖稱奇:“能將煉金術開發到這等境界,宋卿也算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接著,抨擊道:“不過他的性格缺陷太大了,倔脾氣,不肯晉升。”

你又好到哪里去.....監正嘴角一抽。

“你替為師看緊他,別讓他再做蠢事,過幾日,你五師妹就出關了。老二不在京城,你多照拂師弟師妹們。”監正說。

“五師妹出關了?她也跟我一樣,成功晉升四品,成為陣師了?”楊千幻驚喜道。

“尚遠。”

“既然如此,老五不要命了?”楊千幻吃了一驚。

“她晉升的契機到了。”監正意味深長。

許府。

大門匾額上掛著白色的招魂幡,紅燈籠換成了白燈籠。

收到恤金后,許府就開始布置喪禮,只是不知大郎的尸骨送回京城的確切時間,府里的人還沒有穿喪服。

這幾天,府上氣氛很沉重,老爺變的沉默寡言,夫人時不時垂淚,二郎強裝鎮定,卻時常發呆。玲月小姐整個人沒了精氣神。鈴音小姐兒瘦成了瓜子臉。

最開始兩天,小豆丁時常半夜哭醒,嚷嚷著要找大哥。

孩子的世界很小,就幾個家人而已,驟然間少了一個,世界就不完整了。

這天早上,許府上下終于等來了大郎的尸骨,他躺在一口棺材里,被板車運回了府。

許平志收到消息,瘋一般的沖出門,可他看見板車上的棺材時,突然不敢上前了。

許平志走到棺材邊,伸出手,按住了棺材板.....

負責送尸骨的銅鑼看了他一眼,低聲道:“許大人,先進府再說吧。”

許平志恍然回神,深吸一口氣,“嗯”了一聲。

一旦見到大郎的尸骨,家里恐怕就受不住了,在大門口哭喪,生人死人都有失體面。

棺材送到靈堂,這里的氣氛讓那位打更人有些窒息,不愿多待,抱拳道:“許大人,在下先告辭了。”

許平志嘶啞的回應:“不送。”

靈堂內,嬸嬸、二郎、許玲月姐妹,無聲的注視著棺材,誰都沒有出聲,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許平志知道,作為一家之主的自己,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比如最先直面侄兒尸骨,直面那洶涌的悲傷。

棺材板緩緩推開,許七安躺在棺材里,他的皮膚干枯,失去光澤,嘴唇退去了鮮色。

早已死去多時。

心里那一絲絲的僥幸破碎,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此時此刻,那狂潮般涌來的悲傷依舊將全家人吞沒。

嬸嬸和許玲月扶著棺材嚎啕大哭,許二叔有些站不穩,嘴皮子不停顫抖。許二郎別過頭去,不去看大哥的遺容,袖子里的手握成拳頭,指節發白。

許鈴音小身子微微前傾,探著頭,雙手在身后打開,朝著棺材發出“嗷嗷嗷”的哭聲。

好吵.....誰特么的吵我睡覺.....許七安心說。

他宛如漂浮在無垠的虛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無所依靠。耳邊只有嘈雜的哭聲。

我應該是回家了.....這哭聲是嬸嬸的?呵,嬸嬸竟然會為我哭?她的口頭禪不是:許寧宴你這個兔崽子,你就是老娘前世的冤家,這輩子要討債的....許七安迷迷糊糊的想。

他從哭聲里分辨出嬸嬸和兩個妹妹的哭聲。

哭聲持續了很久,然后變成了哽咽,變成了抽抽噎噎。

時間流逝,天黑了。

這是許七安通過二叔和二郎的對話得知的。

許家的親朋好友要明日才能來瞻仰許大郎的遺容,今晚是家人給他守靈。

這應該是我第二次死了,第一次是酒精中毒馬德,120G的老婆沒刪,想想就尷尬還好這個世界沒有電腦和手機,哦,這個世界有青樓和教坊司,硬盤老婆沒用武之地。

明天全村人就來我家吃飯了.....懷慶和臨安是公主,身份不方便,估計來不了.....采薇肯定是要來的,她要是不來,那等我醒來就離婚.....浮香會來嗎?哦,她應該還不知道我的“死訊”。

“娘,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和二哥留在這里給大哥守靈。”許玲月哭哭啼啼的聲音。

然后是嬸嬸說話了:“你大哥在河上漂了這么久,回了家,不能再讓他孤零零的。娘沒事,娘就守在這里。

“當初你爹把他交給我的時候,就巴掌那么大,我那會兒哪有照顧孩子的經驗?你爹一個大頭兵,又沒什么錢,請不起奶媽。我就煮羊奶給他喝,一天天手忙腳亂的照顧他.....”

說到這里,嬸嬸悲從中來。

許七安忽然意識到,嬸嬸其實是愛他的,雖然后來嬸侄倆鬧的很僵硬,很不愉快。

許七安有些感動。

“越長大越討人厭,你們三個里,他長的最丑,最會作妖。但凡我對你和二郎噓寒問暖,他就吃醋,覺得老娘對他不好,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

“你別說了。”許二叔怒道。

“憑什么不能說。”嬸嬸尖叫著,“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長大,說沒就沒了,早知道當初我不如養只耗子。”

嚎啕大哭起來。

“老爺,夫人。”門房老張匆匆跑來,站在靈堂外,道:“外面來了個姑娘,說要給大郎守靈。”

這個疑惑在許七安心里閃過,同時也在二叔嬸嬸幾人心里閃過。

“她說她叫浮香。”門房老張說。

許二叔和許大郎臉色同時一黑。

不去勾欄許七安,正人君子許二郎,顧家愛妻許平志.....許七安心里苦笑。

許二叔看了眼妻子,微微頷首:“我去外頭見見她。”

嬸嬸望著丈夫的背影,擦了擦眼淚,問身邊的兒子:“二郎,那浮香是誰?”

僅聽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經人家的姑娘。

許二郎鼻音濃重,道:“浮香是教坊司花魁,據說非常仰慕大哥的詩才。”

蘭心蕙質的許玲月皺了皺眉,更深夜重的上門,還要給大哥守靈,關系恐怕非同一般。

許二叔在前廳見到了浮香,她穿著白色長裙,頭戴白色小花,樸素至極的打扮。

見到浮香的剎那,許二叔心里的惱火忽然消散了,因為這個女人神色哀婉,眼圈桃紅,眉宇間那種悲傷是做不得假的。

“浮香姑娘,大晚上的何故拜訪?”許二叔沉聲道。

“許大人,我想給許郎守靈”浮香起身施禮。

“這不合適。”許二叔當場拒絕。

許家雖然不是書香門第,但也是有規矩的體面人家,浮香沒名沒分,憑什么給大郎守靈。

“奴家進府時,把教坊司的扈從打發走了,眼下內城回不去,外城不安全。許大人若是非趕我走,那我便走吧。”浮香細聲細氣道。

....許平志嘆口氣,這女子對大郎確實情深義重。

來到靈堂,見到許七安遺容的剎那,強作鎮定的浮香終于崩潰,她今日剛從教坊司的老鴇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了許七安殉職的噩耗。

當場昏厥過去,醒來后哭了很久,打算來送許七安最后一程。

許玲月聽著浮香凄厲的哭聲,忽然就意識到這個女人跟大哥的關系了。

浮香沒有留在許府守靈,很懂事的離開,許平志本想留她在府上過夜,沒想到浮香剛才的話是騙他的,教坊司怎么可能會讓一位花魁脫離視線。

浮香之所以那么說,是怕許家不同意她看許七安最后一眼。

第二天,許家的親朋好友前來吊唁。

許七安祖父這一脈,只有兩個兒子,許家老大戰死沙場二十年了,現在兒子也殉職了,這一脈的香火就此斷絕。

許家族人們扼腕嘆息。

除了許家族人外,許七安以前的頂頭上司,長樂縣朱縣令和王捕頭等一干快手也來了。

朱縣令瞻仰了遺容后,嘆息道:“寧宴英年早逝,可惜了,可惜了啊。”

王捕頭等人滿臉悲傷、唏噓。

“不知道寧宴有沒有留下遺言?”朱縣令問道。

許平志搖頭。

可以的話,我想體驗一次黑人抬棺許七安頗為幽默的吐了個槽,他的意識已經漸漸恢復,但身體還處在假死狀態。

“采薇姑娘,你在做什么?”

突然,許二郎帶著慍怒的聲音傳來。

接著,是褚采薇的聲音:“我,我只是想確認一下....”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

金鑼南宮倩柔和張開泰也開吊唁了,瞻仰遺容時,老張嘆息說:“如此天縱之才中途夭折,魏公近日情緒不佳,在所難免。”

張開泰是少數幾個知道許七安資質的金鑼。

“壞人。”

許鈴音朝著南宮倩柔咆哮,很快就被綠娥帶下去了。

這時,許七安忽然聽到一聲驚呼:“卑職參加懷慶公主。”

靈堂內外先是一靜,接著,高呼“拜見公主”的聲音此起彼伏。

許氏族人都驚呆了,什么情況?許大郎的喪禮竟然來了當朝公主?

這一刻,許氏族人的痛惜之情前所未有的強烈,原來大郎連公主都認識,要是沒有遭遇意外,將來必定平步青云。

許氏會成為京城一個大族也說不定,屆時,光宗耀祖,全族人都能雞犬升天。

裱裱沒來啊,嗯,她是被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沒有懷慶那么自由。

我的蓮花姑娘,一下子聚齊了三位.....

許大郎沒來由的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則笑話:某富二代意外去世,吊喪當天,他的女朋友們都來了,這個為他打過胎;那位懷了他的胎;這個年芳十八,三年前就跟著他了;那個又為他拋夫棄子.....

漸漸的,葬禮變成了富二代的批斗大會。

慶幸的是,富二代是真的死了。

“你們可千萬不要聊信的事啊,否則我活過來也沒意思了。”許七安焦慮的想。

怕什么來什么。

褚采薇有些難過:“他在青州時給我寫信,向我講述了當地的美食,我看完信后,氣的想用筷子戳死他,可我沒想過他真的會死。”

聞言,許玲月詫異的抬起頭,抽了抽哭紅的鼻子,哽咽道:“大哥也給我寫了。”

懷慶淡淡道:“我也收到了。”

說完,三個女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許七安:“.....”

懷慶心里一動,目光微閃,問道:“那他有沒有.....”

就在這時,凄厲的貓叫聲傳來,吸引了靈堂內外眾人的注意。

一只橘貓豎著尾巴,穿過人群,進入靈堂,撲向了許七安的棺材。

一位許氏族人驚呼道:“快攔住貓,貓躍死者,會詐尸的。”

其余許氏族人臉色大變。

距離最近的懷慶臨安褚采薇等人,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因此沒有第一時間阻止。

“喵”

橘貓飛過許七安的頭頂,發出凄厲的尖叫。有聲音在許七安腦海里炸開:“許七安,醒來!”

是金蓮道長來了.....許七安元神震動,只覺靈魂與肉身開始交融、契合。

下一刻,他恢復了知覺,重新有了掌握肉身的踏實感。

他感覺臉上有些癢,于是抬手一抓,抓下一大片干涸的血肉。

我能動了.許七安一喜,從棺材里坐了起來。

靈堂內外,陷入了死寂。

起,起,起來了?!

這一幕在眾人眼里,驚悚又恐怖。

“我,我的媽誒.....真的詐尸了!!!”

有人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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