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一過,柳氏便要去大慈寺上香。
前天,柳如盈死在了那里。
阮思本不想去,但對她娘放心不下,只好命人套了車,親自陪柳氏去上香。
因寺里出了命案,近日來上香的香客驟減。
往日香火鼎盛的大殿,今天冷冷清清的。
柳氏跪在佛前沉吟許久。
阮思遞了一炷香給她,她起身上完香后,問道:“喬喬不拜么?”
“我想求的,娘不是都替我求過了么?”
柳氏走出殿外后,阮思跟在后面,笑道:“娘,我們回家吧?”
寺廟里,那座孤塔遙遙矗立著,仿佛在俯瞰腳下蒼生。
柳氏看向塔頂,淡笑道:“娘來過那么多次,還從未登上過塔頂。今天,娘想上去看看。”
說著,她轉身向佛塔走去。
阮思心中一緊,快步跟了過去。
過了許久,柳氏終于登上了塔頂。
阮思心緒不寧,陪在母親身邊,隨她一起從高處往下看。
“喬喬你看,”柳氏指著下面掃地的僧侶道,“從這里看下去,下面的人都變得渺小了不少。”
阮思點點頭說:“是啊,娘你看那邊的大殿不也同錦盒一般大么?”
柳氏溫柔地笑了,扶著欄桿看向遠方。
她緊張地盯著她娘,想從那張溫柔平靜的臉龐上找出一絲端倪。
柳氏道:“這里原來那么高啊,摔下去一定很痛吧?”
“娘!”
阮思心提到嗓子眼,一把抱住柳氏。
柳氏推了推她,微笑道:“喬喬,你還是信不過娘么?”
阮思只好松開些許,抓著柳氏的衣袖,喃喃道:“娘,你這是……”
“娘只是想說,柳如盈的事徹底過去了。無論是你還是娘,以后都應該往前看。”
柳氏憐愛地為她攏起被風吹亂的鬢發。
“人活一世,唯有自己的出身是無法選擇的。”
她撫摸著女兒的臉龐,微笑道:“你無法選擇你的親人,但你卻能選擇你的朋友和丈夫。”
阮思把手覆在柳氏的手背上,感受到母親微皺的肌膚。
“以前你爹為了報恩,將你許給晏家兒郎時,我沒少跟他爭執置氣,我恨他剝奪了你選擇的權利。”
“喬喬,娘一直希望你能嫁給你想嫁的人。”
柳氏的目光愈加慈愛,“要是那個時候你想嫁姚鈺,我也會為你攔下晏家的婚事。”
阮思想起前世的事,不由得愣住了。
柳氏道:“男人尚可出仕入相,馳騁疆場,但女人一輩子活在后院,自己能做主的時候很少。”
“娘生了你以后,總是想著,等你長大成人,娘至少要為你爭取一次選擇的機會。”
阮思的眼角微微濕潤。
“你已經嫁了人,那么娘就為了你,再做一次選擇,那就是舍棄娘家親眷。”
柳氏的面容溫和,透出飽經風霜磨礪出的寧靜。
“娘無法選擇自己的親人,但娘可以為了女兒和他們一刀兩斷,因為娘不想看到他們拖累你。”
幾十年的血脈羈絆,一夕之間徹底斬斷。
“要是娘走后,你礙于娘的關系,不能擺脫你表哥表姐的糾纏,甚至因而受到傷害……”
柳氏眼中泛起些微漣漪,嘆道:“我知道你不是狠心的孩子。”
阮思和柳如盈之間積怨已深,柳氏知道這并非女兒的本愿。
即使被柳如盈逼到這步,阮思仍然肯留她一條命,將她交給江夫人發落。
但柳氏不愿縱虎歸山,為女兒留下任何隱患。
“喬喬,你已經放過你表姐很多次了。一而再,再而三,她下次仍然會生出害你的心思。”
阮思沉默不語。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懂,但以前她怕柳氏傷心,遲遲沒有動手。
現在,柳氏的神情好似輕松了些許。
“娘替你做了這個決定,你不要怪娘狠心。就算因此愧疚難安,也由娘一個人來承擔。”
“何況,”她的眼神堅定有力,“只要對喬喬好,娘做什么都不會后悔。”
原來,她娘什么都知道。
從頭到尾,不明不白的那個人是她。
阮思突然自責起來,她為什么會懷疑母親對她的愛呢?
柳氏拉起她的手,柔聲道:“喬喬,你以后不論什么都可以跟娘說,好嗎?”
阮思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
“還有你夫君。”柳氏笑道,“你們夫婦本為一體,你要是對他有所隱瞞,以后苦的會是你。”
“娘,我知道了。”
塔頂風涼,阮思扶著柳氏緩緩往下走。
她勉強擠出笑容道:“娘,剛才您在佛前跪了那么久,許的是什么愿啊?”
柳氏笑了笑,也不言語。
阮思故意逗她說:“娘求的該不會是家國平安,天下太平吧?”
“我是個深宅婦人,不懂那些大道理,只想求個平安順遂。”
柳氏在佛前發愿,但求一力承擔所有罪過,換取女兒一生安樂無憂。
她想起阮思小時候頭疼發燒,嚶嚶啼哭,她請來大夫,遲遲不見退燒。
那個時候,她就曾許愿,只求阮思的疾病痛苦都能轉移到她身上。
從塔上下來的時候,柳氏想起要去添燈油錢。
阮思陪她走到大殿前,恰好遇到身著縞素的姚鈺和方丈一同走出來。
方丈道:“……姚施主放心,令兄的靈位供奉在寺里,日日焚香祝禱,必然早登凈土。”
姚鈺面帶悲慟,雙手合十,向方丈行了一禮。
方丈還禮后離開了。
姚鈺一轉身便看到柳氏和阮思。
先前,姚家派人向阮家提親,說的就是姚二公子和阮思的婚事。
柳氏對這位姚二公子頗為在意,找人打聽過他的為人,又暗中命人尋來他的畫像看過。
是故,她一眼便認出這個人就是姚鈺。
姚鈺先看了阮思一眼,又見她和柳氏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便猜出這個婦人是她的母親。
阮思尷尬地低下頭。
姚鈺先向柳氏行了一禮道:“小侄姚鈺,見過阮伯母。”
柳氏心中有些驚異,但還是頷首道:“逝者已矣,還請節哀順變。”
她的聲音溫柔而和藹,像最可靠的長輩那樣令人安心。
姚鈺的心微微一顫,好似被母親的手拂過,他已經不記得他親娘的音容相貌了。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竟帶了幾分哽咽。
“多謝伯母開導……”
阮思心中一驚,眼神復雜地看著姚鈺。
他的哽咽不像是裝出來的啊……
柳氏怕待久了阮思會尷尬,又勸了他幾句后,攜女兒告辭離開了。
姚鈺恭敬地行禮相送。
直到母女倆的身影徹底消失后,他才緩緩直起身,心中五味雜陳,心情難以平息。
阮思的娘親真是個溫柔的人,就像他想象中的母親那樣。
要是他娶了阮思,阮思也會像她娘這樣,溫柔地關心他的喜悲嗎?
姚鈺突然覺得,他不想那么快上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