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度)
炭盆里燃著上好的銀絲炭。
屋內溫暖如春,但洪綾只覺燥熱,后背的衣服被汗濡濕,緊緊黏在背上。
裴夫人說這席話的時候,洪綾的嘴角僵硬地微微上揚。
她感到臉上好像帶了一層面具。
“之旸小時候常撿些受傷的貓兒狗兒回來養,貓兒狗兒不過給一碗剩飯就能養活。”
“但人卻不一樣,給吃給穿就罷了,還得為他們謀個好前程。”
裴夫人意味深長地笑道:“這些年,從他房里放出去的丫鬟們,好賴都配了家養的小廝。”
說著,她的目光輕輕掃過那幾名少女的臉。
“她們幾個比旁人多識得些禮數,多念過幾本書,留在他身邊也好有人時常規勸,盡心伺候。”
洪綾臉色蒼白,默默低頭盯著腳尖。
裴夫人見狀,微笑道:“洪姑娘在京城既無親朋,留在裴府做客盤桓幾日,我覺著倒是暫時無妨。”
這幾日,她早已命人調查過洪綾的家世。
“不過,洪姑娘既已由母親做主,許配給自家表兄,長期客居裴府怕是不妥。”
洪綾大驚失色,猛地抬眼看著她。
裴夫人輕輕掃了她一眼,似乎在責備她不知禮數。
“洪姑娘與我兒之間雖然清白,但旁人難免會以為姑娘私奔被棄,傳出去怕是有損姑娘清譽。”
她面帶微笑,神態柔和,好似真的一心為洪綾著想。
裴夫人故意勸導道:“洪姑娘離家久了,嫡母親妹必然掛念姑娘。”
“我們裴府雖愿留客,但也不愿見洪氏骨肉分離,只好盡一番地主之誼,派人護送姑娘返鄉。”
她話中的驅逐之意再明顯不過。
洪綾狠狠咬著嘴唇,竭力克制身體不自覺的顫抖。
裴夫人微笑道:“明日,我就命婆子媳婦陪姑娘游覽京城名勝,還望姑娘盡興而歸。”
說這席話的時候,她的姿態高貴,平易近人。
她仿佛施舍了什么天大的恩典,洪綾拼命咽下喉嚨里翻涌的嗚咽。
洪綾以前受過不少白眼,冷言冷語聽過的也不少。
但以前從沒有誰,讓她感到自己被剝了個精光,在眾目睽睽之下無處可逃。
她“嚯”地一下站起身,臉頰漲得通紅。
那幾個少女驚異地看著她,似乎都覺得她蠢笨到無可救藥。
“不用費心了。”
洪綾直直地看著裴夫人,壓抑著心中的委屈,緩緩道:“我想見他。”
裴夫人的眸子里劃過一絲不悅。
她依然用平和的口吻,淡淡笑道:“之旸不在府中。”
洪綾顯然不信。
“京城西郊剛落了場雪,西山的雪景最為有名,之旸每年都要去那邊賞雪。”
“不過今年,”她垂眸笑道,“他邀了寧氏嫡小姐一起去的。”
洪綾有些恍惚,但她緊緊盯著那張保養得宜的臉。
她并不相信那張朱唇里吐出來的任何一個字。
“不會的,他一定還在裴府。”
裴夫人假作沒有聽到洪綾的話,微笑道:“平西侯家的嫡女寧氏貌若天仙,溫柔嫻淑,知書達理。”
“洪姑娘,之旸能和寧小姐定親,想來你也為他高興吧?”
定親?
這兩個字在洪綾腦子里炸開了。
她什么都聽不進去,什么都想不明白。
裴夫人說到“貌若天仙”,她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嗤笑。
那位寧小姐再漂亮,能有喬喬一半美貌嗎?
她的思緒突然飄得很遠,她想到阮思的臉龐,想到兩人依依惜別的情景。
那個時候,喬喬已經猜到這一切了吧?
“洪姑娘,”裴夫人似有不忍地看著她道,“過幾個月,之旸就要和寧小姐成親了。”
洪綾呆呆愣愣地盯著她。
“新婦金尊玉貴,我們裴府也不愿教她受一絲委屈。”
“所以,他房里的侍妾絕不會先于新婦進門。”
裴夫人故作恍然,抿唇笑道:“不過,洪姑娘和之旸不過萍水之交,我同你說這些做什么?”
洪綾感到心臟被人一把攥得很緊。
她站得直直的,硬著頭皮,重復著剛才的話,“我只想見他一面。”
幾名少女趕緊別過臉,腹誹她不識抬舉。
“見了又能如何?”
裴夫人的面容隱有薄怒,冷笑道:“若要許配家養小廝,找我做主就夠了。”
洪綾心中的憤怒和自卑像兩頭兇猛的野獸,將她往兩個不同的方向瘋狂地撕扯開。
她想破口大罵,又想馬上離開。
但沒有什么念頭比見裴之旸更強烈的。
“我要見他,我一定要見他。”
“你?”
裴夫人嗤笑一聲道:“你以為你是誰,你的想法誰又在意呢?”
“裴之旸!”洪綾發瘋般跑出去,大聲呼喊道,“裴之旸,你出來見我啊!”
她嘶啞的聲音驚起數只飛鳥。
下人們紛紛側目相視,或鄙夷或好奇,卻沒有一個敢過問的。
她在游廊上狂奔,遇到每個人都抓著對方,聲嘶力竭地詢問裴之旸的下落。
所有人都像啞了一樣。
她迷失了方向,只要有路便往前闖,只要有人便抓住相問。
最后,費嬤嬤帶了幾個婆子將她抓回客房。
費嬤嬤說,你非要把自己弄得像個瘋婆子一樣,這又是何必呢。
“何必呢?”
洪綾一滴眼淚都沒有流,眼窩干涸得可怕。
她的臉色死灰,拿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袱,讓費嬤嬤帶路送她出去。
費嬤嬤還假惺惺地要給她拿盤纏。
但洪綾一文錢也不要,高高昂起頭顱,像來的時候那樣,挺直腰板走出了裴府的大門。
裴府的大門在她身后沉重地閉上。
她知道,就算她繼續留在裴府,她也不一定見得到他。
京城比林泉郡繁華熱鬧了千百倍。
裴府門口的大街上,車水馬龍,鱗次梓比,行人摩肩擦踵。
他們來去匆匆,誰和誰也沒有關系。
離開裴府后,她才發現連日來的緊張感消失了。
她強打精神,回頭看了一眼裴府的大門。
“京城天大地大,我一個人又不是活不下去。”
她想起自己同阮思說過,她要在京城開一爿點心鋪,或者在街頭炸臭豆腐,等阮思聞著香味來找她。
想到閨中好友,洪綾總算感到好受些許,肚子也跟著餓了起來。
洪綾現在只想找間客棧,泡個熱水澡,吃頓飽飯,再美美地睡上一覺。
至少,她還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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