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田大康把八大金剛和村里另外十幾個適齡兒童湊齊了,結果也發現了,同意叫自家娃子讀書的,連一成都不到。
八叉子出門的時候,還被他爹給抽了兩鞋底子,站在那還委屈呢,一邊抹眼淚,一邊嘟囔:“俺要讀書,俺要看小人書——”
小人書在村里屬于奢侈品,全村劃拉到一起,也就有十多本,而且一個個都稀罕得跟寶貝似的,輕易不肯拿出來給別人看。
雖然和讀書相比,看小人書顯得太小兒科,不過田大康也不好打擊八叉子的積極性:“對嘛,要是不識字,看小人書就只能看畫。所以我們一定要爭取自己的權利,毛主席還說呢,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憑啥不叫俺們讀書?”
小娃子們的情緒都被煽動起來,一個個舉著小拳頭:“念書,念書,俺們要念書!”有兩個光屁股的小不點,喊一句小JJ就晃悠兩下,好像也跟著激動——
“不得了啊,拉出隊伍準備鬧革命咋的?”白胡子田二爺扛著把鋤頭從道邊路過,一看這架勢,也嚇了一跳。
“二爺爺,俺們要念小人書——”一個光屁股娃胸脯一挺,美個滋地說。
“就惦記著小人書——”田二爺上去一把揪住他的小JJ,嘣嘣彈了兩下,弄得那娃子趕緊用倆手護住。那時候逗小孩,最喜歡弄這個,從那個時代過來的小朋友,小JJ沒少遭非禮。
“二爺爺,別聽他瞎白話,俺們是商量著上學呢。”田大康一看隊伍發生騷亂,趕緊維持秩序。
“念書——這是正事啊,二爺爺這輩子就吃了不識字的虧,剛解放那陣子,縣里招工,初小畢業就成,可是到那連名都不會寫,結果被攆回來,要不然,現在也吃上國家糧嘍。”田二爺捋著胡子,忽然感覺手上濕漉漉的,不由罵了一聲:“小兔崽子使壞,竟然偷摸拉拉尿!”
“沒事,童子尿還去火呢。”娃子們大笑,這是他們商量出的一個秘密武器,專門對付那些沒事喜歡揪童子雞的大人。
那時候,戶口主要分兩種,一種是農業戶口,另一種是非農業戶口。農業戶口多是農民,在生產隊干活,到秋后分口糧;非農業戶就厲害了,拿著糧本或者副食本,按月到糧庫或者糧店、商店去買糧,每個月多少還有點白面豆油啥的,所以老百姓都管這個叫吃“國家糧”,也就是供應糧。
而把農業戶口轉成非農業戶口,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農轉非”,則是當時大多數農民的夢想。因為在招工、參軍等一系列事情上,都有待遇,也難怪田二爺在這事上后悔。
聽二爺爺這么一說,田大康轉轉眼珠,心里有了算計:屯里大多數人家都姓田,而二爺爺年紀又最大,身份相當于田氏家族的族長,他老人家要是嗷嘮一嗓子,誰敢不聽啊。
于是連忙上去打進步:“二爺爺,俺們是想念書,可是家里大人都不同意咋辦啊?俺們還想著吃上國家糧之后,天天孝敬您白面大饅頭呢。”
田二爺聞聽,倆眼睛一瞪:“誰敢不同意——誰要是敢不叫娃子念書,我用鞋底子抽他!”
娃子們大樂,這下有主心骨了,于是把田二爺圍在當中,叫得比自個家爺爺還親。
“二爺爺,那你就跟俺們找隊長叔吧,你們倆要拍板,肯定沒人敢再吱聲。”田大康趁熱打鐵,拉著田二爺就走,一幫娃子簇擁著,浩浩蕩蕩直奔生產隊。
聽到外面鬧鬧哄哄,老支書也趕忙從屋里出來,先跟田二爺打個招呼,然后朝小娃子們一瞪眼:“想造反咋的!”
娃子們立刻都蔫了,畏畏縮縮全都用眼睛瞄著田大康。這種時刻,田大康當然不能怯陣,仗著弄菜籽有功,熱乎勁還沒過呢,連忙貼乎到老支書身邊:“隊長叔,俺們這些娃子想念書上學,二爺爺就領著找你來商量了。”
老支書不由一愣,緊著吧嗒幾下小煙袋:“學校都停了好幾年,娃兒們天天放羊,趕明個不全是睜眼瞎啊。富貴啊,你小子越來越有正事啦!”
“當干部的思想覺悟就是高,他們各家都吵吵讀書沒用呢。”田大康連忙送出一頂高帽,老支書和田二爺都支持,看來這事有希望,畢竟是官方和民間的領軍人物啊,在屯子里面一呼百應。
“上學是挺好,就是沒地方找老師啊?”老支書很快就發現問題所在。
“請吳先生啊,人家連大學生都能教。”田大康連忙又搬出吳清源。
老支書琢磨了一會,最后使勁一磕煙袋鍋:“成,就這么辦,俺去各家各戶說說,記住,這事千萬不能張揚,要是叫公社和縣里知道,咱們請反革命來當先生,全都得完蛋!”
“是!”娃子們異口同聲,他們或許不知道,老支書下了這個決心,是需要多大的勇氣。
“吳先生,俺們拜師來了。”幾分鐘之后,娃子們就呼啦啦沖進田大康家院里,等吳先生出了屋,猛聽一聲吆喝:“給先生磕頭——”
娃子們呼啦跪倒一大片,當院都滿了。黑妞也從狗窩里面鉆出來,挨個舔他們臉蛋子。就連球球也從屋里跑出來,挨個用小巴掌打招呼。可是娃子們一個個都十分嚴肅,沒人搭理它。
“你們這是——快都起來!”吳清源也激動了,作為一個傳統的知識分子,對這一套還是很看重的。
娃子們都規規矩矩磕了仨頭,然后這才站起來,一個個臉上都美滋滋的,感覺好像經歷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從今以后,他們就是有組織的人啦。
“富貴哥,磕完頭給不給壓歲錢啊?”一個光屁股的娃子在田大康耳朵邊磨嘰。
“你掉錢眼里了,先聽先生訓話。”田大康在他臉蛋子上擰了一把。
吳清源的目光逐一從這些娃子身上掃過,有梳著木梳背的,也有打著歪桃的(都是頭型);臉上也有抹著泥道子的,還有大鼻涕快過河的,更有光溜溜跟黑泥鰍的——
這注定是他最不成體統的一批弟子,也一定是叫他最激動和欣慰的一批。在人生走入最低谷的時候,在親戚朋友學生都跟他劃清界限的時候,卻還有一批剛剛懂事的娃子信賴他,親近他,這怎能不叫激動?
在這一刻,娃子們都發現,先生的嘴唇顫抖,兩眼使勁眨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半晌,吳清源低沉的聲音響起來:“以后你們都是我吳清源的好弟子,先生現在很窮,不能給你們金錢,但是可以將比金錢更寶貴的東西交給你們——”
最后一句話,吳清源幾乎是吼出來的。娃子們不管聽沒聽懂,但是都感覺熱血嗖得一下子涌到腦瓜頂。這一瞬間,先生那通紅的眼圈,刀削般的臉龐,發自心底的吶喊,成了他們記憶中的永恒。
(早晨起來一瞧斷網,只能跑到網吧更新,連著三章,呵呵,這是第一更,還好有幾章存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