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低轉,晝夜將替,越近黎明時分,夜色越是濃重。
池棠回房后,就直接躺下了,但是一直沒有睡著。
外面的喧鬧不但沒有結束,反而愈演愈烈。
哭聲、火光,甚至已經能聽到侍衛的拔刀聲。
她終于還是睜開了眼。
從床上坐起的時候,忽覺腹內抽痛,算了算,仿佛是快到小日子了。
“我想吃棗粥。”池棠輕聲道。
橙子忙應聲跑了出去。
池棠起身走到窗前,推開窗,一眼望見廊下燈籠殘照,如染血紅。
燈下,媚娘正披衣而立,淚眼盈盈,大約是嚇壞了。
看到池棠開了窗,便朝這邊走來。
“太子妃……”語聲哽咽。
“沒事,”池棠柔聲安慰道,“不會有事的。”
媚娘擦了擦眼淚,絮絮問道:“郭世子的援軍怎么還沒到?武威郡很遠嗎?何侍衛也還沒回來,他不是輕功天下第一嗎?”
池棠哈哈笑道:“沒有天下第一,他已經承認不如朱師叔了。”
媚娘哼道:“他是看朱姑娘貌美,說好話討好人家!”
池棠笑得更厲害了:“何叔叔哪里知道什么貌美,每回都惹朱師叔和媚娘生氣。”
媚娘扁了扁嘴,道:“他好好地回來,我就不氣他了,也不再問他要花繩了……”
池棠驀地一怔。
嘴里說著最好的結局,心里卻是最壞的打算。
池棠失神地看了她一會兒,轉身去了東屋。
東屋的窗邊擺著書案。
池棠抬起袖子,往硯中添了點水,墨條輕碾,低聲道:“都下去吧,我一個人待會兒。”
侍女們退到屋外,仍舊投來擔憂的目光。
池棠專注地看著水色漸濃,放下墨條,鋪紙擇筆。
筆尖蘸墨將落時,又猶豫停住。
她要爭取最好的結局,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不能等到來不及了,才后悔沒有給他留下只言片語。
可這封信,她該寫些什么呢?
“見字如晤,望君節哀——”才寫了八個字,就停了下來。
不行,這句劃掉。
說節哀,不是提醒他哀嗎?
“曾夢前世,亦蒙君憐,許為側妃……前世種種,終不如今生相知相許……”
前世的緣分,是她心里甜蜜的小秘密,他知道了會不會也覺得甜蜜美好?
還有許多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情話,再不說,也沒機會了。
“自宜君一別,思君日甚,翹首惟盼相逢……可憾情深緣淺,若有來生,愿——”
筆端一停,突然心如刀絞。
若有來生……
她這已經是第二世了,還會有來生嗎?
即便還有,可這一世他終究是要傷心了。
池棠抬袖拭了拭眼淚,寫道:“來生之事,不可捉摸,今生緣了,切勿相念,愿君早日得聘淑女——”
筆端再次一停,怔愣片刻,淚如雨下。
不過哭了片刻,又用力抹去眼淚,換了一張紙,重新提筆。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不能浪費在哭泣上。
剛才那張寫得不好。
他收到信的時候,應該剛得知她不在了,心里正傷心,她又說了許多動情的話,不是讓他更難過嗎?
煽情了半天,最后又說什么希望他忘了她,感覺還挺虛偽的,一點都不真誠!
那要說些什么,才會讓他得知她的死訊后不那么傷心呢?
池棠猶豫了一會兒,重新下筆——
“見字如晤……殿下厚愛,銘感于心,然恨當年年幼,不識情愛……自入靈武,蒙郭郎傾心相護——”寫到這里,抹了抹身上的雞皮疙瘩。
咬咬牙,還是繼續寫了下去。
“雖非所愿,終有兩意……”
倘若她死了,就讓他以為她變心了,就讓他忘了她吧……
他那么好,她實在不舍得他傷心難過,不舍得他孤孤單單,情愿他恨她厭她,重新尋一位好姑娘,愛她護她,娶她為妻——
“啪!”
淚滴紙上,迅速洇開。
池棠忙用袖子按了按,好在只是在角落上,沒有糊了字跡。
難過也是沒辦法的,把殿下讓給別人怎么能不難過?
當年阿娘臨終時,也讓她和爹爹不要惦記她,心里應該也是難過的吧?
說好了要一直在一起,可天有不測風云,她若先走一步,怎么忍心留他一人孤零零?
如果回憶是悲傷的,那就不要回憶了。
往后余生,只愿他歡喜無憂——
角聲起,陡然收筆。
抬頭,驚覺曦光已透窗紗。
她咬著唇寫下最后一句:“祈君長安,更無多言。”
擱筆抬頭,打開了窗。
空氣沁涼,仿佛還帶著新鮮的血氣。
池棠低頭,手指虛虛撫過信紙。
紙上墨痕未干,敵人已來犯。
既然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也該去爭取最好的結局了。
“把我床頭的匣子拿來。”池棠吩咐道。
床頭的匣子,裝的是她離京后,太子殿下寄來的每一封信。
他的來信和她一樣,沒什么規律,有時是回信,有時是突然有什么事多寫了一封。
她的突然有什么事多是在告狀,傅氏放蛇、軍糧被劫之類的;
太子殿下的突然有什么事多是軍國大事,他也沒個忌諱,反倒是她緊張得還給裝信的匣子上了鎖。
開鎖,掀蓋。
信件幾乎裝了滿滿一匣。
她將新寫好的信細細吹干,折好,放入信封,又將信放在信匣的最上面。
想了想,抱著信匣跑進臥房,從枕邊挖出太子妃冊書。
忍不住又打開看了一眼,彎眸一笑,將冊書放進信匣,放在最上面。
若是她今天一去不回,別人看到冊書,自然知道將這只信匣交給太子殿下,他就能看到她留給他的信了!
若是好好回來了,這么一封信……一定要記得趕緊毀尸滅跡!
池棠將鎖虛掛在信匣上,又將信匣放回床頭。
眷戀地看了一眼,轉過身——
“取太子妃禮衣——”
大袖連裳,九鈿雙佩,是太子妃的禮會之服。
她受封太子妃之后,很快就離開了,禮服還是后面送過來的。
這也是她第一回穿,端的是雍容華貴、端莊大氣。
當她身著禮衣走出節度使府時,門口喧鬧聲陡然一停。
池棠掃了一眼,忍著腹內抽痛,傲然道:“我是太子妃,我還在回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