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藏嬌

第595章 少年游——屏游番外(七)

(小說屋)

“人生何處不相逢吶!”魏少游挑眉笑道。

女子的目光在魏少游和她之間轉了一圈,道:“你們兩個怎么在這兒?”

魏少游不答反問:“你又為什么在這兒?聽說你們唐門弟子輕易不出家門,跑到這兒算出遠門了吧?”

女子淡淡一笑:“我要去京城!”

“你去京城做什么?”她忍不住蹙眉問道。

這女子她也認得,是去年隨著太子殿下一同到回樂的唐門弟子唐菁。

當初就覺得唐菁跟太子跟得太緊,惹得池太子妃也不高興過。

北征之前,唐菁已經離開回樂,據說是完成任務回蜀地了。

現在又要去京城干什么?

唐菁冷淡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轉向魏少游道:“聽說你未婚妻找你找瘋了,你倒好,躲這里金屋藏嬌!”說罷,鄙夷地看了兩人一眼,走了。

未婚妻……

她呆呆看向魏少游。

魏少游看起來也有點呆滯,但很快反應過來了,怪叫出聲:“我哪來的未婚妻?”

“我真的沒有未婚妻!”回到家,魏少游忍不住重申一遍,“朱師妹還沒嫁人,我怎么可能——不、不是!我跟朱師妹也就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呸呸!你知道的,天天看著朱師妹,人的眼光難免變高……哎,我真沒未婚妻!就是我師父也不可能——”戛然而止。

仔細想想,自家師父那里還是有可能出問題的。

沉默了一路的姑娘到這時還是繼續沉默。

魏少游皺眉問道:“你想什么呢?”

她沉默片刻,道:“想那個姓唐的去京城干什么。”

魏少游“嗤”了一聲,道:“她能去干什么?她去了能干什么?誰理她?”又“嗤”一聲,“也就你理她!”居然不是想他未婚妻的事?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目光,輕聲道:“既然有人找你,你、你就去吧……我已經都好了。”

“你要我去哪兒?”魏少游聲音一揚,“不過是姓唐的隨口一句話,你就認定我有婚約了?我去哪兒找這個地底下冒出來的鬼未婚妻?”

她搖頭:“我不是認定你有婚約,只是……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我就得理?”

她低下頭:“你總不能一直陪著我在這里……”

魏少游說沒有未婚妻,她自然是相信的。

只是唐菁的話提醒了她。

她是避世人,但魏少游不是。

他消失了這么久,肯定會有人找他,他還要逍遙江湖,還要行俠仗義,不能陪她在這里消磨歲月。

“你昨晚可不是這么說的!”魏少游笑了一聲。

她心里“咯噔”一下:“我昨晚說什么了?”

他眸光一閃,卻是走開了,只丟下兩個字:“你猜!”

這怎么猜得出來?

她還想問,卻見他拿了剛買的藥進了屋。

他還受著傷啊……

她心里一松,將勸他離開的心思暫且放下了。

秋去冬來,很快近了年關。

一場雪后,魏少游的“未婚妻”找上了門。

那天她買菜回來,在巷子口遇到何小寒。

“有個姑娘自稱是魏哥哥未婚妻,往你家去了。”何小寒酸溜溜地告狀。

她渾身一冷,如墮冰窟,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你沒事吧?”何小寒緊張地問了一句后,眼里多了幾分打量,壓低聲音問道,“君姐姐,你悄悄告訴我,你是不是跟魏哥哥私奔到這里來的?我看你就跟我們不一樣,我娘說你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她胡亂搖了搖頭,丟下何小寒走了。

可到了家門口,卻不敢進去。

巷子里,孩童們正呼喊著打雪仗,掩蓋住了她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卻沒有掩蓋住門內姑娘的尖聲激動:“不回去?你不會真的在這里金屋藏嬌吧?”

魏少游的聲音卻聽不清。

“唐菁是誰?”那姑娘不耐煩地問了一句,又道,“江湖同道都知道我苦尋未婚夫,有熱心人特意把你的消息傳給我,你別以為不回去就沒事,現在不少人知道你的下落,小心仇家找上門!”

“沒有仇家?嘖嘖嘖,你還真當自己萬人迷了?最危險就是你這種連自己有仇家都不知道的人!”

“你說!到底藏了個什么樣的美人?比我美嗎?”

“行俠仗義啊……”女子拖長了聲音,語氣明顯不信,“不是幫到床上去了吧?”

她在門外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

“我是這樣的人嗎?”魏少游終于大聲了一句,“幫人幫到底懂不懂?”

女子嘻嘻笑了兩聲,道:“師兄——”剛說了兩個字,就沒了聲音。

片刻后,門突然開了。

門內,魏少游的臉色由驚愕漸漸轉為尷尬。

她牽起唇角:“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那是我同門師妹,找不著我,就到處亂說是我未婚妻,還編了一堆故事,好讓人幫忙一起找!”魏少游蹲在邊上,一邊摘菜一邊絮絮解釋。

“你不跟她回去嗎?”她問道。

“回去干什么?”他不以為然。

“留在這兒也沒事,”她低頭看著菜葉,語氣平靜,“你讓我給自己一次機會,我給了,你讓我看天高地闊、山長水遠,我也看了;你想讓我感受的,我都感受到了,我現在很好,也找到了生計,你不用再不放心了,”頓了頓,“那晚我喝多了,也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總之是醉話,你不要當真,縱然俠義心腸,幫到這里也足夠了。”

魏少游停了動作,盯著她看了許久,道:“我跟師妹就是胡亂說的。”

她不知道他指的哪句,但實在有些抗拒自己對他日益深重的依戀:“我說的話,都是認真的。”

魏少游將手中菜葉往籃子里一砸,咄咄道:“你想過河拆橋?”

她抬起頭,認真道:“不是,只是不想再拖累你。”

他對她,不過是憐貧惜弱罷了,也怪她一直不成器,拖著他走不了。

魏少游笑道:“為了不拖累我,所以把我趕去荒郊野外過年?”

她噎了一下,低問:“晚上想吃什么……”

過完年,魏少游受張捕頭之托,又幫忙抓了一個逃犯。

這次賞銀拿得不多,卻不小心傷了腿,在家躺了好久。

到三月底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封信。

看完信,他出了很久的神。

她在門外看著他,覺得他應該是要走了。

次日,魏少游下地了。

一早穿戴整齊,卻是手里拿著酒囊朝她揚了揚:“我去打酒!”

她怔怔點頭,有些迷惑。

進屋替他整理床鋪的時候,翻起枕頭,信件散落地上。

沒有收好就塞在枕頭下,她幾乎能想象出他昨夜輾轉難眠又將信拿出來翻讀的情景。

她撿起信,無意間瞥見“師兄”兩個字。

是他師門來信啊……

她沒有多看,仍舊將信放回了原處。

魏少游這一去,一直到中午才回來,久得讓她以為他已經走了。

他回來時,如同尋常一樣在外面喊了一聲。

她在屋里輕聲應著,有些畏懼出去見他。

“我今天在酒樓碰到一個京城回來的人——”他的語氣聽起來興致高昂,“你猜怎么?朱師妹和池師兄成親了!”

她倒不是很意外,也覺得很合適。

池侯這樣的人,根本不需要什么賢內助,只要一個可心人就行。

沒有聽到回應,他也依然興高采烈地在外面說著今天道聽途說的細節,諸如朱姑娘受封縣主,玄甲軍送嫁,如何艷絕天下等等,言辭之中,與有榮焉。

她一邊聽著,一邊慢慢朝外走去。

走到門口時,他抬頭沖她一笑,道:“朱師妹眼高于頂,也就池師兄這般天人之姿,她才看得中!”

雖然都是同門,也是有親疏的。

在魏少游心中,自然是青梅竹馬的朱弦更親一些。

對于這樁婚事,也頗有“娶到我師妹,便宜了池長庭這廝”的態度。

她則相反。

她受池家恩惠深重,對池長庭恨不能頂禮膜拜,聽了他這話,忍不住頂了一句:“阿郎又何嘗不是眼高于頂?也只有朱姑娘這樣的美人,才入得了我們阿郎的眼!”

這姑娘平時總是過于沉默,難得這樣爭強好勝,卻是為了池長庭,魏少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挑眉笑道:“瞧你,我又沒說什么,就惹得你這樣維護。”

她低眉一笑,道:“朱姑娘出嫁,你不能去送嫁,心里一定很遺憾吧?”

他握著酒囊飲了一口,輕嘆:“確實有些遺憾。”

她看著他眼里的惆悵,有些心疼,柔聲道:“你有那么多同門,都是從小的情誼,總不能讓遺憾越來越多——”

“哦?”他放下酒囊,抱臂看著她。

她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我這里沒事了,你……你回去吧……”

他不像她。

他有視他如己出的恩師,有情同手足的同門,有許多割舍不下也沒必要割舍的人和事。

一句幫人幫到底,也付出太多了。

多到她有些承受不起。

不屬于她的,不如早點剝離。

她說完那句話后,安靜了片刻。

隨后,他的雙臂垂了下來。

“好。”他說。

她抬起頭,只來得及看到他最后的背影。

他走了。

真的走了……

她望了門口許久,倚著屋門,慢慢地,在門檻上坐了下來,雙臂環住自己,將臉埋在膝上,嗚咽著,逐漸放聲大哭。

他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她也真的舍不得,非常非常舍不得,比她自己以為的更舍不得。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

“還真哭了啊!”魏少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她身子一僵,倏地抬起頭。

他就蹲在她面前,專注地看著她。

那么近,近到能看清他每一根睫毛,看清他眼中狼狽且無助的自己。

他抬起手,去拭她臉上的淚。

她慌忙別開臉,自己用袖子匆匆抹了抹,低頭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他笑了一聲,道:“沒帶行李啊!”

她愣了愣,匆忙起身:“我去幫你收拾!”

他便由著她進了他屋里,倚在門口,一言不發地看著她忙碌收拾。

也沒幾件衣衫,很快就收拾好了。

她猶豫了一下,從他枕頭下取出信件。

他在門口笑了一聲:“你看到信了?”

“我沒看!”她急忙解釋,也顧不上裝上信封,就匆匆塞進了包袱。

他走進屋,從包袱里拿出被塞得亂糟糟的信,慢條斯理地收拾著,道:“怎么不看?”

“你的信,我怎么能看?”她輕聲說。

他收拾好,裝進信封,卻丟回床上。

“是我一個師弟寄來的,他今年秋天要成親,讓我務必回去,不然就跟我斷絕關系。”

“那你快回去吧。”她輕聲道。

“都快吃午飯了,你就讓我餓著肚子走?”

“我去做飯!”她轉身要走。

“阿柳!”他喊住她,笑了一聲,道,“你知道那天晚上你醉后說了什么嗎?”

她抿抿唇,沒有接話。

事實上她已經問了好幾次,他都賣關子不說。

但這次,他說了:“你說,魏少游,你要是走了,我會哭的。”

不知怎么,一聽這話,她便再也止不住眼淚了。

她低著頭,淚珠一顆一顆落在襟前,卻咬緊牙根,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這樣的距離,怎么可能藏得住?

魏少游輕嘆:“怎么光知道哭,不知道留我?”

他說著,環住她的雙肩,一點一點,將她納入懷中,動作溫柔且小心,甚至帶著試探,仿佛怕嚇到她。

盡管如此,她還是被嚇到了,僵著身子,腦中一片混沌。

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異常,沒有擁緊就松了手,輕扶她的肩,低聲道:“你一面依賴著我,一面又迫不及待擺脫我,我實在猜不透你心里怎樣看我,你又是這樣敏感脆弱,我什么也不敢問,什么也不敢說。”

她身子微顫,開口時,語聲也微顫:“那你怎樣看我?”

他撫了撫她的鬢角,道:“這一年來,每一日,我都過得歡喜滿足。”

她沉默半晌,道:“這世上有許多可憐的女子,你去幫助她們,一樣可以獲得歡喜滿足。”

他笑了笑,道:“這世上有許多可憐的女子,可你不是!”

她困惑地看著他。

他笑道:“你不是世上那些可憐的女子,你是池家每日清晨偷看我練劍的婢女,是花神廟機智套話的畫屏,是節度使府見了我就冷臉的杜姑娘,是我親自取了名的阿柳——”

她驀地紅了臉,據理力爭:“我沒有偷看你練劍,我就是路過!”

他驚訝道:“我練劍的時候那么風流瀟灑,你敢說你沒駐足偷看?”

她臉更紅了,是羞惱的。

確實有看過幾眼,但……怎么被他說出來像是她偷戀他似的?

憋了許久,憋出三個字:“不要臉!”

突然想起,當初在回樂,他支支吾吾勸她不要企圖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時候,她也是斥他“不要臉”。

他笑了起來,凝視著她,問道:“那么你呢?這世上有許多俠義之士,他們也會憐你護你,你是不是一樣可以和他們朝夕相處年復一年?是不是也會哭著舍不得他們離開?”

她迷茫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如果沒有他,她不知道是不是會有另一個人將她從水里撈出,不知道會不會有另一個人披著滿身陽光帶她看遍天高地闊、山長水遠。

“可是……沒有如果。”

沒有如果,沒有另一個人。

她這輩子,只會有那一次絕望,只會遇到這一個人。

他抬起一只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見她沒有抗拒,才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捧住她的臉,低聲道:“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我把我從小到大的理想縮成了你的名字,從那以后,你就是我的理想——”

指腹輕拭她眼角的淚。

“那么,阿柳,你呢?你想不想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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