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五十章 破局

明燎的問題不易作答,但姜云無所畏懼。

她平靜地笑道:“該當如何便如何。”

這個頗似敷衍的答案,再度使明燎笑出了聲。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姜云說得極為認真,澎湃的自信和莊嚴給她添了三分氣度,這就是他的太子妃。

此刻,早已過了宵禁之時。京城里人聲皆寂,惟有馬蹄陣陣,卷起一程夜風。

直到臨鷹衛來到襄王府,這一扇古樸的朱門仍未封閉。皇帝召得突然,但襄王已經等了一整夜。

他狀似驚訝地迎接來使,做足了意外的樣子,然而他也衣冠楚楚,不見絲毫失度。

莫說明瀾本就清醒,即使已經深眠暖帳,得王命急宣,他也能在頃刻之間做回高冠博帶的襄王,從容地踏上入宮的路。

游走在朝堂的人,哪一個不是慎而又慎。即使身為實權親王,生而尊貴的襄王殿下,也依舊時時警醒,隨時準備承托應命,做君父的馬前卒。

與前程和權力相比,一夜好眠微不足道。若能擁攬無限江山,自有日月投入夢中。

紫宸殿與明燎離開時無異,仍未有其他人踏足。

明瀾斂衣止步,在金階前拜過天子:“兒臣參見父皇。”

面圣自有面圣的規矩,也是一門大學問。但即使于此道浸淫不深之人也該知道,考驗天子的耐心,絕不是什么好主意。

然而明瀾與明燎意外默契,不約而同地選擇沉默。這對兄弟都知道今夜將會發生什么,但他們都不曾直白地表現出來。

皇帝目光深深:“你和謝遲筠交情不淺。”

這不是一句質問。

明瀾坦誠道:“兒臣師承謝相……雖有意外之變,但經年授業并不作偽。謝氏門人罪孽深重,但其中不乏兒臣昔日之益友。”

宮里的大事小事都逃不過皇帝耳目,明瀾毫不掩飾這五年里對謝遲筠的照拂。

皇帝意味深長地說道:“知信懷恩,方為君子,你身為朕的兒子,為天下人做了表率。”

而此一言,當然也不是夸贊。

不等明瀾回答,皇帝先問了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可知朕尋你所為何事?”

明瀾頓了幾息,最終不曾隱瞞:“母妃已遣人將今日之事告知兒臣。”

皇帝笑了一聲,未置可否。

雖不曾嚴令封口,但如此之事,焉有流傳于外的道理。縱然是皇帝的寵妃和愛子,也絕不該私下議論。

“今日之事皆因兒臣所致,兒臣行事無狀,甘領責罰,只盼父皇寬恕母妃一片拳拳之心。”

明瀾沒有天真到聽不出皇帝言中之意,他正容請罪:“兒臣識人不清,愧受父皇教誨。”

他竟不打算辯駁。

皇帝平靜地問:“你是識人不清,還是不愿分辨?”

明瀾面有慚顏,聲音卻仍然沉穩:“兒臣只以為她恐懼宮廷寂寞,難耐清苦,才會處處獻殷勤。”

猶豫片刻,他終究直言不諱:“兒臣也曾相勸,可惜她不愿聽。”

聞言,皇帝眼中有三分玩味:“你可知有許多人稱你和謝遲筠暗通款曲,糾纏不清。”

明瀾面色不變:“兒臣不敢。”

皇帝忽然高聲喝問:“你還有什么不敢!”

明瀾仍然不見懼意,只是面上的慚愧多了幾分:“兒臣視她為故舊,不忍見她自甘墮落,雖曾有相助之舉,卻絕無兒女私情。”

“哦?”皇帝嘆了一聲,“從未見你親近其他女子,你母妃和太后,為此費了不少心。”

“謝遲筠負有大罪,兒臣顧念舊情,擅自相助,已是徇私之舉,絕不敢再生他意。”

明瀾字字誠懇,令人頗為動容。皇帝不動聲色地看向他,而他言語之中的悔恨陡然加深。

“一念之差釀成大禍,謝遲筠淫亂宮闈,使天家顏面蒙羞,兒臣有罪。”

皇帝卻又笑了:“你既自稱與她沒有私情,又何苦加罪于己身。”

明瀾略微垂首:“謝遲筠所謀之事,絕非一日之功,兒臣當有所察覺。”

皇帝沒有評價。

停了片刻,明瀾又道:“她本已沒為官婢,是兒臣養大了她的心。會有今日惡果,兒臣有罪。”

皇帝輕斥一聲:“還算清醒。”

喚明瀾抬頭,他看著自己的二子緩緩開口:“心軟是大忌。”

明瀾恭恭敬敬地說道:“兒臣受教。”

他忽然看向皇帝,鄭重地俯首叩拜:“兒臣請命,代父皇巡牧西北道。”

一瞬間,大殿歸于寂靜,靜得令人屏息。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工夫,皇帝揚唇問道:“為何?”

明瀾回答:“母妃憂心于兒臣的婚事,近日也見了幾家姑娘。然今有此變故,卻當將之暫緩,以防旁人妄加揣測,也免朝中老臣寒心。”

若在此時為襄王議親,難免有粉飾太平之意味。誰愿意將女兒作為皇家的遮羞布,在這個當口,送進招人議論的襄王府。

皇帝又問:“出京更像避事。此案尚無定論,你可會覺得委屈?”

他雖說得寬容也隱晦,但兩人心里都清楚,明瀾此時離京,或許更接近放逐。

明瀾坦然答道:“真相自有水落石出之時。”

不待皇帝反應,他再度開口:“西戎人意圖不明,而種種跡象皆表示,他們并不安分。”

須蘭黎渥言行有異,明瀾也看得清清楚楚。無需再多言,皇帝也明白,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傳召襄王是為問罪,他卻趁機大膽進諫,提了一種驚人的可能。

皇帝神色深沉:“準。”

明瀾謝恩告退。

天將破曉,這個消息已傳到明燎手中。此時,東宮的兩位主子正享受著難得的安逸。

一夜無眠,他們索性起一壺新茶,閑卷清香,對坐到天明。

明燎唇角微揚,毫不避諱身旁的姜云:“論眼光和手段,滿朝文武皆不如他。”

他的妻子略含請教地看著他。

等明燎將密報內容告知,姜云也靜了神:“他意在兵權。”

他們都知道西境將起禍端,而明瀾做出了與父兄一般無二的判斷。

身為天家子,身為皇帝信重之人,倘若戰起之日,明瀾就在邊疆,那他應身挑大梁,責無旁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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