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六十八章 傳信

妙空忽然笑道:“徐太傅的眼界和心胸,比其他人長遠太多。”

姜云也笑了笑:“是,只有徐家跳出了這個漩渦。”

徐家游走在士族里,卻也是朝堂清流之砥柱。盛名無雙的徐太傅為整個徐家開辟出了一方嶄新樂土,他們不需要用聯姻支撐門楣。

姜云言語之間綿延折轉,似乎還有未盡之詞。妙空心中了然,但也無意點破。

從泥潭中脫身的,還有她。

帝王的劍鋒愈發凌厲,二十年來,幾大世家的關系越來越深,彼此的牽扯越來越重。可笑他們猶且自恃門第,互相攻訐,全然不知兵鋒已然迫近,大變正在醞釀之中。

惟有徐家托庇大江,遠離朝堂,如姜云這般將將長成的新銳,和京中貴胄再無聯絡。

孤立無援,卻也自由。

面色沉穩的太子妃心有起伏,這天,要變了。

一時無話,惟有徐徐熏風纏綿耳鬢。護國寺山好水好,是個修心的地方,只是他們眼底盛納著廣闊天地,不得不玷染清凈佛堂。

姜云此行目的,只達成了一半。

她微微頷首,率先起身:“時候不早,不敢再叨擾大師。”

妙空笑問:“太子妃這便回宮?”

姜云搖頭道:“既然來了,我到正殿上一炷香,全當替那幾位姑娘祈福。”

她似無奈也似感慨一般看向妙空:“那日事發突然,所有人都無暇分身,此后京中亂象迭起,一遷延,竟就到了這個時候。”

妙空也起身相送:“如此,請太子妃自便。眼看就到講經之時,老衲失陪。”

姜云道:“今日之事,多謝大師。”

兩人笑著分別,弈亭整潔如初,收攏歸位的棋子藏在木盅里,好似這一局溫和也激烈的棋從未發生。

正是午膳時辰,大雄寶殿空無一人。

護國寺的齋菜極好,許多文人墨客常尋相熟的僧人談經論道,而后以此為由享用寺中齋菜,為一口清鮮滋味,倒也留下不少名篇。

會在這個時候來到正殿的,或為行跡匆匆,或為心事重重。若非著急下山,就是另有目的。

而姜云卻占滿了兩頭。

她說是請香祈福,手中卻空無一物。

此事并非天災,而是赤裸裸的人禍。兇狠的朝堂爭斗,豈會因一句輕飄飄的祈愿而止。

她不會寄希望于神佛。

除惡。

姜云能做的只有除惡。

朝中已然下發撫恤,而她甚至不能做出彌補。真相撲朔迷離,太子妃不能和喪心病狂的大案有所牽扯。

她在佛前靜心明志,只為平復一襟烈火。

這些天里,她見過的人間丑惡實在太多。

姜云與這一尊金身佛像對視了兩炷香之久,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許她自己也不夠清楚。

只是當她走出佛堂,這位太子妃,又恢復了大婚之初的沉靜。

樹德務滋,除惡務盡。

她仍然未曾領會徐太傅的心,卻已然能夠理解皇帝。

想為無辜者討回公道,就必須立行秩序,重肅山河。

這泱泱天下千瘡百孔,作為大雍的太子妃,她不能只救眼前人。

凡事有始有終,在歷代皆如是的權力斗爭之中,若想樹德除惡,該查該殺的人,永遠是最后一個。

得妙空坦言解惑,姜云的怒火更加激烈,她忽然明白了許多事。

縱然皇帝有意設局,但這些自詡尊貴的世家大族卻也樂行其道。若他們把爭權奪利的手段用在此地,不至于看不透即將降臨的危機。

“倒也未必。”

余音消散在莊嚴大殿,姜云的低語太輕,輕得如同錯覺。

他們不會這么蠢,百年名門培養出的俊逸兒郎豈會輕易中計。

他們只是有恃無恐而已。

從護國寺到謝閑樓,從無辜百姓到熱血士子,如此狠心狡詐,攜勢逼人,反將朝廷的軍,區區一個南錚,憑什么敢妄為放肆!

南錚只是萬千陰謀中的一環而已,他背后是一整個龐然大物。

她敢斷定,此事追查到底,絕不可能只牽扯出一個御史大夫。

動則干涉全局,士族集團和明氏皇族矛盾已深,他們想用朝堂大勢反逼皇帝收回刀鋒。

姜云緩緩闔目:“愚蠢。”

片刻之后,她又開了口:“原來如此。”

難怪姜勵敢與東宮太子為敵。

心有惡念之人,看天地無一干凈。在姜勵這種人眼里,賀家借科舉取士之機培植勢力,與明燎不會沒有關系。

他認為皇帝若要清算舞弊案,就必然牽連東宮。這對父子演了一出不知真假的戲,風光滿面的陵陽侯,竟就這樣上鉤了。

他低估了太子,也低估了皇帝。

姜云將暗暗浮起的諷刺壓回心里,佛堂凈地,不該露出此等心思。

她靜心斂神準備離開,步出大殿之時,姜云的目光恰好落在不遠處的一棵老樹之上。

這顆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樹,在護國寺的正殿之前聆聽祈愿,掛滿了承載祝福的紅綢。

姜云仿佛忽有所感,也解下一條新綢,慢慢走到樹下。樹下常年備有筆墨,她提筆沉思片刻,笑著留下墨痕。

姜云踮起腳,把綢子系在略高的地方,而后稍退兩步,朝這棵歷經世事的老樹微微福身。

“多謝。”

此言既出,姜云便不再停留,她腳步沉穩地走向山寺之外,與東宮衛隊會合。

在她走后不久,本該與弟子講經的妙空來到正殿。

圣僧解下姜云系在樹梢的紅綢,瞥見兩個瀟灑的大字。

他笑了笑,囑咐隨性的小沙彌:“待裴少卿再來,請他多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