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二十三章 犧牲

“可惜……成越這樣的人,何苦如此。”

成越之死堪稱大憾,姜云心中的疑慮越來越深。她知他剛烈無雙,但何必血濺明堂?

若不提此中隱秘,成越的烈性猶有所解,但他與太子關系匪淺,甚至還有圣命在身。

當年之形勢尚且無需犧牲性命,他不是尋常士子,遠遠不到走投無路之地步。

何苦如此。

她沉浸在思緒里,明燎卻忽然喚了一聲。

“姜云。”

這聲音仿佛滲著冰,直教滿室怡寧無風而動,仿佛正卷著怒浪驚濤,駭人心神。

被突兀喚醒的姜云滿面錯愕,竟完全來不及遮掩。

殿下怎會如此反常?

風云際會,平添感慨,對他們這樣通透的人而言,此事著實不算罕見。

何況成越以義殉身,令人扼腕。這泱泱天下,四境八方,誰忍漠視他的犧牲?

姜云靈機心至,道了一聲“可惜”,落在其他人耳中,不過是一句習以為常的嘆詞,并不值得掛念。

但明燎的反應耐人尋味。

他一如往常,漫不經心地敲著茶盞,指尖始終繚繞清霧。

好似那一道冷喝只是錯覺。

但他眼底的冰冷恣肆徜徉,任意流散,仿佛凝成實質,在頃刻之間,填滿那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拒人于千里之外。

這般不怒而威的姿態迫使姜云漸漸收聲,她靜靜地看著心意深沉的太子,卻始終不置一詞。

片刻之后,明燎仿佛驚訝一般,噙著笑躺上椅背,細細打量姜云。

銳眸含鋒,氣勢凜然,通身散漫難抑殺機,太子的威勢勃勃正盛。

“你在可惜什么,他的死?”

明燎的怒意內斂卻清晰,姜云驚訝之余,難免多了一道憂思。

這一絲擔憂不為自己,她從不懼怕旁人。只是明燎的怒氣來得突然,她找不到任何解釋。

姜云與她的丈夫深深對視,眉目間的沉與靜燥熱三分。

“殿下。”

她如低吟般的輕輕喚他,而后幾度啟唇皆不成句。至此,姜云驚覺,此事竟然無從談起。

此刻的明燎,不像他。

也或許這才是他。

成越的死當然可惜,明燎為何打斷?他究竟在質疑什么?

凝冰如刃,誅心刺骨,大殿里的沉郁越來越深,越來越重。

恍惚之間,有一個極為可怕的想法在姜云心頭緩緩浮現。

成越為她、為徐太傅欺瞞明燎,那是否會以同樣的方式搪塞天子?

這父子二人在某些事上如出一轍,比如……馭人。

他們包容,卻也冷酷。

明燎的憤怒太過突兀,若成越的死與此有關……

又過去一些時候,姜云把聲音放柔些許,顧不得先前種種糾葛,既輕也慢地問上一句,“殿下可是想到了過去?”

太子明燎御下嚴厲,但也賞罰分明,絕不會大肆連坐,輕易地遷怒于人。

成越身份特殊,周圍之事不論大小,皆要如實回報,不該任性隱瞞……縱然他與徐家有舊,一時心軟,然而斯人已逝,往事難追,何必再論生前之罪,不容旁人追念。

明燎不是這樣的人。

何況成越為國殞身,即使非要問罪,也應道一聲功過相抵,不必累及身后清名。

明燎絕不會為此動怒,但方才的對答之中,卻唯獨這一句話,激起了一室不平之氣。

姜云對其中緣故一無所知,她該勸,卻不能勸。

可他沒有聽到回答,似也不愿袒露心跡。

直到掌心察覺溫潤,明燎才抬起眼,看向滿面柔情的姜云。

她放肆又矜持地搭著他的手,指尖似乎猶在發顫。那纖細的手指滯在半空,堪堪驚動了他,卻不肯徹底垂墜。

明燎武藝精深,僅憑余光瞥見的一絲輕顫,就足夠他認清姜云的本來面貌,認清那平靜之下的吃力和堅持。

這個動作并不輕松。

她還在計較近日的怠慢和威脅,時刻準備抽身而退,卻又堅定不移地接近他、親近他,一遍遍地提醒他——她用情已深。

姜云難得記仇,但她一向大度。

這幾個月中,姜云的美貌廣為贊譽,朝野上下一致驚羨,嘆她的姿容有如天賜。

佳人近在咫尺,誰沒有采擷之心。除了明燎,誰忍不解風情。

他們一向分居,知之者皆有積懼。

東宮的凝重,他看得出,朝內的異樣,他也知曉。太子和太子妃沒有私事,二人大婚以來太過平靜,平靜地引人深思。

明燎從不在意,甚至他心中清楚,姜云同樣不會動搖。

只是今日,他卻在那一身絕色之中,看出了前所未有的憂思。

明燎輕輕抽離手指,沒有追究她的逾矩,然而他也不曾錯過姜云眸中的晦暗,即使那一抹暗沉一閃而過,仍然逃不過太子的眼。

他淡淡道:“不必如此。”

姜云唇角微牽,心道一聲果然。她正要如往常一般,順著他的心,將此事揭過,卻聽到一句出人意料的話。

沉穩的太子妃抬起眼,恢復清雅的雙眸竟隱約透著三分茫然,如同不敢相信一般。

太子殿下似乎說了——“抱歉”?

“抱歉。”明燎面色平靜地重復一聲,聽不出半分虛偽,“成越的事十分復雜,孤并非責備于你。”

姜云難得有些無措:“殿下,您……”

她的思緒慢了一步。

不等姜云想好該說什么,明燎的聲音再度落在她耳邊。

“姜云,別怕。”

聲聲沉穩,字字清晰,他說得極慢,也極鄭重:“此事與你無關,與徐太傅亦無關。成越只是做了一個選擇,一個在他看來,最好的選擇。”

姜云已然平靜下來,她知道,此刻不該打擾明燎。

“他為天下而死,卻也是為孤而死。”

姜云下意識咬住舌尖,不曾發出一絲聲響。

“不。”明燎卻又否決了先前之言,“他為天下而生,僅僅是因孤而亡。”

“姜云,他若不死,天下大亂。祿蠹之輩不配忠骨灑血,逼死成越的,從來不是舞弊案。”

太子殿下沉靜無鋒,唇角甚至寫滿平淡。

然而姜云清清楚楚地看見,明燎肩頸挺拔,氣勢節節攀升,如同將發之利劍。

“他只是為孤而死。”

姜云慢慢睜大眼,忽生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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