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燮沒有任何同情這個女人的意思,道理很簡單,如果換一個位置,她一樣不會同情陳燮。勝利者就是要高高在上的,同情心這個東西是建立在對待無害的人群上。陳燮不認為這種下跪是來服軟的,這也可能是一種策略。
“把頭抬起來!”居高臨下的聲音,等待自己的是羞辱么?周秀英不知道,只能順從的抬起頭,眼神里除了仇恨,還有畏懼。過去的三年,一雙無形的手在暗中針對沈家。一開始她并不知道,后來張家靠著織布行業幾乎壟斷了江南棉布市場之后,把目光轉向絲織業開始。一切才漸漸的顯露出來。
競爭這個東西,從來都不可能是公平的。所謂的公平競爭,其實就是自欺欺人的鬼話。人在觸手可及的利益面前,巨大的利益面前,什么事情都能做的出來。剛開始的時候,沈家對張家進入絲織業,是一種圍剿的姿態。利用自身的資源優勢,在生絲領域用盡辦法,不讓張家采購到足夠用于生產的生絲。就是想造成一種讓你有錢都買不到生絲的結果。
面對沈家的圍剿,葉纖云這些年在棉布行業積累的資源發揮了作用,堅定緩慢的發展,非但沒有被圍剿,反而成個的把生絲的價格拉高了一倍。這個舉動導致江南絲織業這三年前所未有的興旺,等到生絲織成絲綢之后,面對市場時完全是另外一個情況。
跑海上的商人。采購了絲綢之后,按照以往的價格來銷售,賺錢也是肯定的,但是這個價格明顯不能讓商人們滿足。他們想賣更高的價格,但是這個事情不是他們想就行的。海上的地盤是誰的?被艦炮對準的商家,乖乖的把絲綢運到大員,勉強按照一個成本價銷售。好在這個舉動,僅僅是針對絲綢的。這一趟掙不到錢,下一趟你還會做么?
因為陳燮對海路的把持,江南絲綢的銷售旺季。沈家的絲綢居然賣不出去了。只能堆在倉庫里。只能在國內市場銷售,但是國內市場,張家卻在虧本低價銷售絲綢。
沈家確實家大業大,但這也是一個巨大的包袱。生意好的時候。很多問題被掩蓋了。一旦生意不好。問題就出來了。絲綢是沈家的支柱產業。根本就不能輕易的丟掉。但是前一年的問題沒解決,后一年新絲再上市,陳的絲綢還能值幾個錢呢?虧本是必然的。這個事情看起來就是一個笑話,在明末做絲綢對外銷售都能虧本。但現實就是這么殘酷。
第二年,沈家就有點困難了,各種問題都暴露出來了。一方面每年維持生產的費用翻了一倍還有富余,另一方面是人員的流失,還有其他的產業也都在嚴重的猥瑣。美洲貨橫行江南市場前提下,沈家居然連一種美洲產品的銷售都沒有。沈家被踢出局,別的商人立刻接上手,這等于是撿銀子的買賣,誰不搶著干?
第三年,沈家有點撐不下去了,外部環境惡劣,內部為了爭奪家產開始斗。周秀英已經無法把持大局了,甚至連她的家族,都在去年的年底正式通知她,將取消和沈家的合作。
這個時候,她就算是傻子,都看出來自己當初得罪了什么樣的一個人。老爺子在惡劣的局勢面前,身子有點扛不住了。丈夫雖然是個生員,但是現在整天看不見人,就知道每個月回來讓人要銀子。夫妻之間,就剩下了一個名義,她有多久沒看見丈夫,都不知道了。大概就是每年的過年前后,能看見露個面的丈夫。而且最近,他還在謀劃休妻奪權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事情,周秀英不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這是一個高傲的女人,她可以離開沈家,但是絕對不能以被休掉的姿態離開沈家。
書房內陷入了沉默,陳燮不說話,周秀英就只能躲閃他的眼神,不敢出聲。
“最近蘇州城內,有一種說法,沈家走到今天,都是因為你的緣故。還記得我們當初談合作的事情么?就像在昨天一樣。”陳燮終于開口了,而且說出來的話不太好聽,因為陳燮說的是實話。合作失敗,本不是陳燮對沈家動手的原因,這不過是個借口。要改變傳統的手工織布行業,推行工業生產,沈家遲早是要收拾的。
但是在周秀英聽來,陳燮說的就是事實。一種羞憤的情緒,在心頭縈繞,飛快的看了陳燮,低聲道:“我聽說了,我相公已經在謀劃,找機會多了我的權,然后把我掃地出門。我來這里,就是想求您,抬抬手放過我。”
陳燮聽到最后,突然笑了出來,盯著她那張精致的臉,笑道:“怎么,不是放過沈家了?”
周秀英楞了一下,猶豫了一會,搖搖頭道:“沈家?不知道。我現在就一個想法,狠狠的羞辱那些享受了我辛苦掙的錢,卻在背后謀算我的人。”
陳燮又笑了,淡淡道:“大明素重禮法,你這樣離開沈家,怕是在江南也呆不下去了。他們有的是辦法弄死你,甚至可以把你沉了塘。你覺得,自己還要離開沈家么?”
這話有點惡毒了,但這此是真的實話。別說一個女子了,當年張居正奪情留任,彈劾他的奏章車載斗量。女人在明朝,命運根本就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這句話,徹底的擊垮了周秀英最后一點堅強,這個時候她在沈家的處境,可謂風雨飄搖。嫁入沈家之后,盡心盡力的管家。待產期間,讓丫鬟通了房,就這還不能滿足丈夫。如果不是老爺子鼎力支撐,她在這個家早就沒地位了。現在老爺子躺下了,她的地位已經朝不保夕。
周秀英癱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無聲抽泣。陳燮端坐在椅子上,冷漠的看著她哭泣。人就是這樣,一旦強大的外表被擊潰,往往會變得異常脆弱。周秀英之前的強大,是建立在她的地位之上。沉默的氣氛持續了近半個小時,周秀英總算是停止了哭泣,擦了擦眼淚,緩緩站起,定定的看著陳燮道:“當初你含怒離開的時候,是不是一直在期盼這一天。”
陳燮稍稍楞了一下便笑道:“你說的不全對,當初離開的時候,我確實是你說的這樣想的。但是到了后來,這種心思不那么強烈了,甚至可有可無。沈家的衰敗,其實就算沒有你的緣故,也是一種必然的結果。我要做的大事很多,已經沒多少心思花在一個女人上頭。”
周秀英的內心深處,意外的升起一陣的失望。這話對她來說,打擊可能才是最大的。別人說這話,她沒準就撲上去咬死這個王八蛋了。但是眼前這個男子,現在對她來說,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三省總督的前面,還有東閣大學士、戶部尚書的頭銜,別說她一個女人,就算是江南所有的官員,南京六部的官員,見了陳燮都得先行禮。
“既然如此,奴家告辭了。”周秀英平靜了下來,萬念俱灰之后的平靜。臉上泛起一絲死灰色,緩緩的轉身,邁步要走。陳燮這時候在身后淡淡道:“怎么,打算就這樣走么?回去之后,你怎么面對沈家的人,還是回去之后找個繩子自己了斷?”
“魔鬼,你到底要怎么樣?”周秀英徹底的被刺激到了,即將失去一切的她,反倒沒有顧忌了。轉身對著陳燮怒吼了起來。陳燮面對她的憤怒,反倒很溫和的笑了笑道:“沒想怎么養,我以為這個時候,你應該可以心平氣和的坐下來慢慢的談判。沒想到,你還是個急脾氣。”一句話,再次把周秀英說愣住了,這意思,還有挽回的余地?
“奴家知道,就算奴家去滿世界的說,沈家是被您弄垮的,奴家是被您逼死的,估計也不會傷您一根毫毛。既然已經這樣了,您就不能給奴家留一點尊嚴么?不能讓奴家體面的去死么?”周秀英再次落淚,哽咽低語,消瘦的肩膀抽搐著,看上去真是可憐。
陳燮露出苦笑道:“我這個人呢,雖然很記仇,但是我更希望能與人為善。坐下吧,我們慢慢的談,你把眼淚擦干,不然回頭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說著陳燮遞過來紙巾,周秀英下意識的接過,擦了擦眼淚,坐下來呆呆的看著眼前這個無法反抗的家伙。
呃,或者說她現在已經無路可走,只有看人家的臉色行事。
“沈家的條件不錯,這也是當初我選擇沈家作為合作對象的原因。這個合作呢,關系到一個大事,什么大事呢?推動江南工業化發展的進程。算了,我跟你也說不清楚,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陳燮發現很難說明白的時候,選擇了簡單的做法。
但是周秀英卻意外的反問:“您還是跟我說的仔細一點吧,奴家有耐心,想知道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的就落到這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