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曜的身體開始差起來,是七十四歲那年的冬天。
其實早都是有預兆的,從那年春天起,裴曜就常覺得身子不舒服,精神不濟,太醫就已經在著重調養了,可年紀大了,人終歸是有個極限的,身體再不會像年輕時候一樣,調養調養就會好。
入冬的第一場雪,裴曜說想圍爐煮茶,廊下觀雪,即便是奴才們已經做好了保暖措施,可入夜,裴曜還是咳嗽起來。
夜里咳得厲害了,怕打擾方玧休息,便起身來自己一杯一杯的喝熱茶,還是方玧發現了,叫人請太醫過來。
聽聞太上皇這里請了太醫,宮人們自然不敢不告訴四皇子,哦不,如今皇帝了,要不是方玧專門又派人去傳了話,說是小事,不必半夜跑一趟,否則肯定又是興師動眾的,來一大批人探望。
算來,如今已經登基多年的四皇子,也是年近五十的人了。
半夜折騰一趟的,也是辛苦。
不過次日,四皇子下了朝,還是立即就過來了。
“父皇,母后。”四皇子行禮,旋即便問起昨晚的情況,“父皇的身子可好些了?”
登基之后,四皇子按祖宗規矩,立方玧為圣母皇太后,從前的皇后則是母后皇太后,兩人并尊,所以如今便也以母后稱呼。
裴曜擺手,“沒什么大礙,是那群奴才們太大驚小怪了,朕只是有些咳嗽罷了,無咳咳咳咳無妨咳咳咳!”
一句話沒說完,便是劇烈的咳嗽。
見狀,四皇子趕緊倒了杯熱茶遞過去。
“好端端的,怎么咳嗽起來,莫不是昨日賞雪,染了風寒了。”
“可不就是昨日染了風寒。”方玧嘆氣,面露擔憂,“讓他多喝兩盞姜茶暖暖身子也不聽,忽而咳嗽的厲害了,昨兒夜里都沒睡好。”
裴曜喝了些熱茶,嗓子舒服了些,才道。
“別聽你母后說的,她就是擔心了,原本是沒什么大礙的,吃幾天藥就好了。”
“父皇如今還是要多保重些身子才是,兒子今兒過來,帶來些上好的溫補潤肺的藥丸子,待會兒叫太醫看過了,若能服用,父皇就吃些吧。”四皇子道。
裴曜點了點頭,又是一陣咳嗽。
一家三口坐了沒一會兒,就聽外頭稟報說皇后過來了。
身為兒媳婦,這時候自然是要來看看的。
不過裴曜昨晚沒睡好,所以皇后只坐了片刻,就告退了,四皇子也同她一道離開,方玧這才扶著裴曜進去歇息。
“睡會兒吧,多休息總是好的。”方玧柔聲安慰。
裴曜躺下,由著她給自己掖被角,笑道,“年輕時候,你身子原比我要弱許多,如今倒是照顧起我來了。”
“我可比你小著七八歲呢,年輕了不知多少。”方玧也半開玩笑。
可不是么,她入東宮的時候是十七歲半,裴曜那會子剛滿二十五,可不是七八歲么。
裴曜聽她這么一說,微愣了愣,半晌才低聲道了句。
“你不提這些,我都快忘了。”
“多少年前的事兒了,睡吧,午膳我再叫你。”方玧安撫般的拍了拍被子。
一晃這些年,兩人之間倒也和尋常夫妻一樣,不再皇上、臣妾的自稱了。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是打裴曜退位以后吧。
裴曜說,不做皇帝了,就不再自稱朕了,顯得嚴肅,依舊累的慌,他都以我自稱了,方玧便也沒再自稱臣妾。
這多年了,又是已經習慣了。
見裴曜睡著,方玧才起身出去。
本以為這就會是一場小病,很快就過去,但是沒想到,隨著天氣越來越冷,裴曜的咳嗽之癥,竟不見什么好轉。
太醫說要注意保暖,所以一個冬天,方玧都不許他出門去,最多就是站在廊下透透氣。
裴曜覺得太悶,但也不得不聽話,畢竟生病的是他呢。
好在,孩子們會常進宮來看他,還帶著孫輩兒,乃至重孫,倒也熱鬧。
太醫也說,過了冬天,等天氣暖和了,應該會好起來。
開春,入夏,的確是好起來,幾乎是不怎么咳嗽了,只是裴曜常覺得胸悶氣短,太醫說,是去年冬天咳嗽太狠,傷著肺腑了,還得細細調養。
就這么用藥溫養著,但沒想到天氣一冷,還是又復發了。
往往舊疾復發會更為嚴重,裴曜也是這般,最厲害的時候竟是咳出了血。
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太醫來看,也是面色凝重。
人老了,就如機械到了使用年限,再怎么保養,還是會繼續老化,一年不如一年,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而且,虛不受補,裴曜的身體如今只能溫和調養,不能和年輕人一樣下重藥,否則更是傷身。
相當于是,沒辦法,只能盡力保養。
到了這時候,自己的身體情況自己清楚,裴曜也是隱隱覺得,自己差不多就是這一兩年了。
所以過了那冬天后,天氣暖和起來,病情稍有好轉,他便拉著方玧出去轉悠。
哪怕是不出宮,只在宮里頭賞花、喂魚、逗鳥兒,或是下棋、品茗,這都是好的,總之是消遣。
方玧只當他是精神好了,閑不住,也是同他一起消磨時光。
年紀大了,也沒什么樂子。
哪兒像年輕的時候,說出門南下或是北上,就去了呢。
可裴曜做這些卻不止是消遣,他是舍不得。
一想到自己不知哪一天就會離開,他便想要同方玧在一起待的更久些,多留下些共同的回憶。
到如今,二人也算是相守一輩子了,怎么會舍得呢。
方玧察覺他不對勁的時候,是夜半醒來之時,發現裴曜坐在旁邊看她。
“怎么不睡?”
“睡不著。”裴曜笑了笑,伸手摸摸方玧的臉,“你也長了這么些皺紋了。”
方玧無奈,“老太太一個了,怎么不長皺紋,又不是老妖精呢。”
“怎么會是妖精,你老了也好看。”裴曜溫和道。
“夜半說起這些膩歪的話。”方玧故意嗔他一眼,不過也隱隱感受到了他的情緒,便也坐了起來,柔聲道,“好了,睡吧,我一直都在呢。”
裴曜沒接話,半晌才低聲道。
“我怕是,沒多少日子了。”
“胡說什么,不吉利的很!”
方玧立即就打斷他。
可裴曜卻搖頭,“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不過你放心,我喜歡暖和的天氣,定然不會如今外頭冷冰冰的就走。”
如今,又是秋末冬初了。
聽得這話,方玧只覺得心底一陣鈍痛,半晌才又道。
“睡覺,不準胡說,也不準胡思亂想!”
語罷,不由分說的就按著裴曜躺了下去,固執里帶著些許逃避。
可有些事情不是想逃避便能避過去的。
真正入冬后,再怎么精細照顧,裴曜還是再度舊疾復發了。
這一回,病的除夕宮宴都沒參加,也就是十五的時候,撐著身子出來家宴,吃了碗湯圓,等正月一過,人也越來越虛弱。
整日的咳嗽,咳血是常事,不咳嗽的時候,幾乎也都是昏睡著。
方玧日夜守著,哪怕有孩子們侍疾也不肯離開。
這幾年,年輕時候相識的人都慢慢去了,裴曜這個伴她多年的枕邊人也即將離去,屆時便真的只剩她孤零零一人了。
裴曜大約也是知道方玧害怕,所以醒著的時候,必定要盡力陪著她多說會子話。
這種昏昏沉沉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四月中旬,忽然,裴曜的精神就好了不少。
其實這樣的情況是方玧更不愿看見的。
回光返照。
這四個字雖不愿說出口,可大家也都意識到,八成就是了。
那日天氣極好,陽光明媚,裴曜說想去御花園散步,兩人一道去了,還喂了錦鯉,走走歇歇的,晃悠了快一個時辰才回宮。
午膳后,兩人坐在一起喝消食茶,裴曜忽然道。
“我這一輩子,是虧欠你的。”
“說這個做什么。”方玧斂眸。
裴曜只看著她,“我知道,你小心翼翼了大半生,什么守規矩,懂事,不過是你害怕,不敢任性罷了。”
“那都是年輕時候了,現如今也都放肆了。”方玧笑道。
老來還真是比年輕時候更肆意。
裴曜聞言,旋即也笑著點了點頭,但過了一會兒,還是又重復道。
“還是我虧欠了你。”
這回,方玧就沒接話,只默默的給他杯中又添了些茶。
兩人就這么坐了小半個時辰,裴曜說想午睡一會兒,方玧便扶著他進去躺下了。
方玧睡不著,便在外間抄寫佛經。
可沒想到這佛經抄完,一個時辰過去了,屋里還是沒有動靜,方玧的心便不由提了起來。
快步進了內室。
片刻,外頭的宮人們便聽得了屋里傳來太后的帶著哭腔的驚呼聲。
整個宮里頓時亂做一團。
太上皇去了。
走的安詳,是在睡夢中去的。
四皇子趕來時,方玧只紅著眼睛坐在那里,整個人顯得空洞無措,如靈魂缺了一半似的。
直到皇后主動提出扶她去別處歇著,她才有了幾分反應,機械的點頭,由著皇后扶了出去。
走到門口時,腳步忽然又頓住,轉頭看向躺在榻上的裴曜。
就那么一眼,人就雙眼一黑,暈了過去。
等方玧從這種渾渾噩噩的狀態中走出來時,已經是裴曜過世三個月后了。
又是中秋。
因為太上皇過世,舉國哀悼,并未辦宴,所以這團圓佳節也顯得清冷起來。
晚上四皇子還是同皇后,還有幾位皇子公主,來陪著方玧用了頓晚膳,不過方玧興致不高,精神不好,所以也是很快就散了。
等到孩子們都走了,方玧才后知后覺,又冷清起來。
望著窗外圓月,忽然就想起那一天,裴曜問她的話。
虧欠嗎?
大概還是有的。
為何小心翼翼了大半生,終究還是因為兩人的地位,從來不平等啊。
但倘若問她后悔不后悔,卻是答不上來。
畢竟裴曜待她,確實已經夠好了,和旁人在一起,未必會有這樣的日子。
但終究是有遺憾。
方玧想,如果還有來世,如果還有未盡的緣分,那她希望,那個時候,兩人之間能是平等且圓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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