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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午后,一隊馬車在官道上飛馳而過,馬蹄聲鳴,打破棧道的寧謐。
通往北地韓王府的官道兩旁草木褪去枯色,嫩綠的新芽苞起,透出蔥蔥郁郁的綠意。間或有木槿花枝探出,觸目一樹橙紅。遠眺是一望無際的延綿山脈,青石巍峨,與天際相映,像是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壯闊又姣麗。
顏箏靜靜地趴在馬車一角,透過車簾的縫隙,貪戀地望著外面陌生而新奇的景致,恍若夢中。
她出生在皇城的簪纓世家,自小就被先帝欽定為皇儲妃,受著極其嚴苛的規矩教養長大,極少出門。除了幾家時常往來的親戚府上,她所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皇城西門外的護國寺,但儲妃出行,皆有儀仗,隔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仆役護衛,她所能看到的風景有限。
何嘗像這樣從江南三月的明媚嬌艷一路看到北地四月的錦繡端華?
顏箏眉頭微蹙,視線便停留在飛轉不歇的車轱上,開始發起愣來。
她坐這馬車已經月余,但直到此刻她還仍然想不明白,在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她記得自己分明從仁明殿高聳的雕欄上墜落,可醒來時卻半死不活地躺在這輛駛向北地韓王府的馬車上。
一直在身邊照顧著她的碧落說,她們兩個都是被甄選出來,要進獻給北府韓王的美姬。
她當時剛從銅鏡中影影綽綽地看清楚自己的臉,都來不及為這具陌生的身體感到害怕,就陷入晴天霹靂般的震驚。她不會記錯的,景和元年韓王叛亂過后,先帝借機除藩,北府改稱平涼,韓王府不復存在。少帝與她大婚后兩年登基,如今便是少康三年,韓王早已作古,哪里還會有什么北地韓王府?
可這一路行來,她重傷漸愈,照銅鏡的機會越多,便越發相信碧落說的話了。
倘若這張秩麗姣艷的面容不是自己的,那么她死后重生來到了三十年前,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顏箏這樣想著,不由抬手撫觸右臉快要結痂的傷疤,她指尖發力,傷口處便傳來隱隱的刺痛,手指抽離時,尚余一絲帶著腥氣的淺色血痕。
這一切都是真的。
耳后傳來碧落柔和的低語,她語氣故作輕快,卻帶著不易察覺的關心,“隔壁車的月喬說,看你那時不要命逃跑的樣子,該當是個倔強的,還說像你這樣的倔強人兒,是寧肯毀去這張臉,也不愿意給韓王糟蹋的。但我想,你的容色是我們這群人中最好的,駱總管就是因為這才肯將你救活,若是你的臉不好了,恐怕他立馬就會把你趕下車去。”
她輕輕握住顏箏的手,真誠地望進她的眼眸,“你身子還沒有完全好透,官道漫長,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倘若被趕了下去,就是死路一條。韓王雖然荒淫無道,但韓王府的美姬那么多,也未必就會輪到我們遭罪的,好死總不如賴活著,箏箏,傷口碰多了不容易長好,別再和自己過不去了。”
原來是怕自己想不開,再弄破臉上的傷口……
顏箏心頭一暖,便沖著碧落笑了起來,“你誤會了,先前是傷口處癢,我忍不住才去撓的,倒并非故意要毀掉自己的容貌。你說的很對,駱總管還肯救我,是因為我生了這樣的一張臉,若是毀了它,像他那樣的人是一定不會容我再活下去的。”
她輕輕吐了吐舌頭,語氣里帶著幾分放松和親昵,“好死不如賴活著,從前我不懂這道理,所以做了傻事。承蒙指教,現在我知道了,總是要先活下去,才能想到應對的方法,一遇到難題就想著一死了之,那是弱者和懦夫,以后,我要珍惜自己的性命,不再做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了。”
碧落頗有些欣慰地點了點頭,“你知道便好。”
她只當顏箏死里逃生,終于想通了道理,卻并不知道,其實顏箏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
當時她從廊臺上縱身跳下,也算是狠狠地栽贓誣陷了繆太后一回,覺得便是死也快意了一回,可現在想來卻悔之莫及。
以少帝對繆太后的容忍,他便是親眼看到了繆太后將自己害死,又能怎樣?他對自己的母親順從慣了,只要繆太后一句話,他便能輕易放過毒殺他親生骨肉的繆妃,那也曾是他真心期盼過的孩子。他對繆太后的愚孝,已經到了極致,恐怕不會因為自己的死而有所改變,頂多也就是冷落繆太后一陣罷了,等時間一久......
他定會再立新后,而繆太后則永遠都是他的母親。
便是有那許多宮人親眼看到繆太后推落自己,可那又如何?整個帝宮都是元忻和繆太后母子的,區區幾個說真話的宮婢,倘若不能降服,還可以滅口。顏家滿門盡滅,她一個沒有儀仗和靠山的皇后,就算死因存疑,恐怕也不會有人替她出頭的。
她以為自己快意了,其實不過只是枉死了一回,倒不如活著徐徐圖之,那才有報仇雪恨的一天。
可惜這道理她現在才懂。
好在還不算太晚,上天垂憐,給了她一次“借尸還魂”的機會,她來到三十年前,按碧落所說,現在該是永德十三年,離永帝駕崩還有三載光陰,先帝這時候還是景王,韓王府依舊聲色犬馬,韓王仍在蟄伏。
而她前世最大的宿敵,繆太后蓮姬,此時還是云州府一名六品小官的女兒,美艷之名尚未傳揚天下。
顏箏想,這一次,沒有了倫常束約,不需要顧忌元忻的感受,她便有足夠的自信可以將繆蓮打倒在通往夏朝帝宮的樓臺前,不給她任何一絲手攥權利的機會。她不會因為繆蓮還不曾對她和她的家族犯下那樣的罪惡而放過她,因為廊臺前,她分明對繆蓮說過,她欠她的,來世必定要還。
而現在,便是她的來世,她要親手替自己的孩子報仇。
這一次,她也有足夠的時間和機會,保護自己的家族,甚至去改變些什么……
她正想得出神,忽然聽到碧落驚聲說道,“箏箏你看,那塊石碑上寫的,是不是北府界三個字?”
顏箏順著碧落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果真已經到了北府地界。她漆黑如墨的眼眸微微垂落,心中的震動卻久久難平,良久,才低聲回答,“嗯,我們已入北府,頂多兩日,就能到韓王府了。”
碧落一時靜默,半晌才嘆了一聲說道,“只盼韓王不要真的如傳聞之中那樣可怕……我碧落從不貪戀富貴,只求能夠活著……”
顏箏垂頭想道,包括自己和碧落在內的這幾車美姬,一旦進了韓王府,理論上便都是韓王的女人了。可傳言之中,韓王元湛是一個比魔鬼還可怕的存在,成為那樣一個男人的侍妾,當真并不是一件幸事。
就連史書上都記載,北地韓王荒淫好色,當年為了與先帝爭奪夏朝第一美人蓮姬,不惜舉兵謀逆,事敗后被先帝挫骨揚灰。百姓皆道韓王癡心妄想,為美色篡位實乃自取滅亡,盛傳之下,聲名狼藉。
坊間的傳聞更加不堪,有說他夜御七女猶覺不足,有說他喜好淫.虐,常有侍妾美姬受不得折騰而殞命,還有的說他酷愛食處子之血,在他榻上喪生的女子數不勝數。
但顏箏卻聽祖父私下說過,韓王雄圖霸業,謀略武勇當世無匹,那時北府大軍已然攻進了皇城,倘若不是韓王胸懷仁義,不愿屠城殺戮百姓,那他就不會怠誤軍機,錯失了攻占帝宮最好的時機,那大夏國的江山早就已經易主了。
祖父顏緘曾親歷過這場激蕩人心的戰爭,連他都這樣說,那史官所言,想來也未必全是真的。
顏箏墨亮的眼眸隱隱閃過華光,她其實并不在乎韓王元湛到底是個蟄伏的明君或者是魯莽的梟匪。
作為韓王府未來“姬妾”中的一名,她只盼他不似傳聞中那樣嗜血可怖,只要他并非殘暴無道喜好肆意殺人,那么憑借她自小熟讀的史冊,以及對這個時代所掌握的先知,要活下去,活到與繆太后相遇的那一天,似乎也并不是一件難事。貓撲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