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翠堂中,韓王元湛正與藺雪臣喝得正酣。
他斜斜倚在沉香木制的雕花幾案上,寬大的紫色錦袍松散,懶洋洋地耷拉在肩頭,露出修長的脖頸和一小塊精碩的麥色肌膚,俊美無儔的臉上漾出一抹滿足而歡暢的笑容,他對著藺雪臣舉起手中杯盞,“三表哥忍辱負重,不遠萬里冒險來到北地,給湛送來這樣重要的消息,湛感激萬分。這杯水酒,敬三表哥,聊表湛的謝意。”
藺雪臣目光里閃爍著興奮,他立起身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擲杯于地,朗聲說道,“雪臣此來,便如這盛酒之杯,只有來時道,并無回頭之路。不瞞王爺,在我出發之前,祖父已然宣布我得了重病癱瘓在床,除非……否則,藺雪臣便永遠只是藺家病得起不了身的一名廢人。”
他半跪在地,語聲誠懇地請求,“雪臣已無路可去,請王爺收容!”
他已經破釜沉舟,斬斷所有的退路,事關榮辱,無論如何都要奮力一搏。
元湛瞇了瞇眼,心里暗罵他的外祖父藺志中好生狡猾,對著永帝一副忠良臣子的面貌,還將族中地位最顯貴的嫡女嫁給了景王做側妃,分明是擁護著景王的,可卻也不肯放過自己這邊那看起來分外渺小的希望,若論朝中誰最懂得廣撒網多撈魚之道,無人能出其右。
可憐這藺家三表哥還以為這份差事,是外祖父的重托,承載著家族的希望,竟也肯一路扮作女人,歷經艱難險阻和重重風險來到北地,渾然不知乃是受了利用。
若是他將來舉事成功,得登御座,那憑著外祖父的示好和藺雪臣的功勞,藺家自當繼續富貴下去,可若是他將來舉事事敗,藺家定不會承認曾經與北地暗通款曲,而藺雪臣,則自當是個被犧牲的棄子。但于藺家,卻是毫發無損的,藺志中仍舊是擁護追隨永帝景王的忠臣賢臣,而藺家女兒也仍有機會后.宮稱妃。
但從此以后,藺雪臣的性命榮辱,卻當真只維系于他一身了,這位三表兄性子雖然天真了些,但卻是真有幾分才干的,若能留在他身側,假以時日錘磨,定當能成股肱之才。
元湛想著便上前將藺雪臣扶起,他笑著說道,“外祖父既肯讓表哥將那樣重要的消息帶到北地,這便是要將表哥托付給湛的意思,表哥大才,是北地求而不得的人中之杰,若能留下,是湛之福。更何況,你我中表之親,彼此都是兄弟,何須如此見外?”
正說話間,便聽侍人高聲宣道,“江南四府而來的美姬求見。”
元湛臉色微斂,從袖中取出一枚精致華貴的黃金面具扣在臉上,不著聲色地將身子挪到了左側。
他身側穿著寶藍色錦繡衣袍滿臉虬髯的男子萬般不愿地坐到了元湛方才的位置,半晌似又覺得不甘,便低聲對元湛說道,“皇叔,這樣不合禮數,我是您的侄兒,怎么能當著您的面冒認您的身份?再說,那些美姬,不都是皇叔您非要去江南選的嗎?選了來后偏讓我……總是這樣不行的……”
他狠了狠心,咬著唇說道,“皇叔,我不愿!”
元湛似笑非笑地望著他,過了良久才懶洋洋地說道,“你說不愿?那好,今日我便讓羅北辰送你回皇陵,讓你在那做一輩子的守墓僧,直到雞皮鶴發,掉光了最后一顆牙,垂垂老矣,不能動彈,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也沒有辦法替你父王母妃報仇。”
他漫不經心的目光降落到藍衣男子的臉上,語聲驟然一緊,“元祁,你當真不愿意繼續替我扮演韓王?”
元祈身子一震,再不敢言語,靜默片刻之后,便乖順地整了衣襟,坐在了鶴翠堂的主位之上,沉聲喝道,“傳她們進來。”
藺雪臣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昨夜元湛是扮作了紫騎的統領云大人前往荔城來接他的,但不曾想到原來在北府,一直以來坐在韓王正位上的那個人,竟是永帝長兄平王之子元祁。
平王乃是恒帝元后所出,一出生便是命定的儲君,可惜天妒英華,才二十多歲便就病故了,平王妃緊跟著病逝,只余下尚還在襁褓中的元祁。恒帝疼惜長孫,交由繼后藺氏撫養,元祁與韓王元湛年齡相當,只差了一歲,藺后便讓他兩個起居都在一處,雖是叔侄,但情同兄弟,一直安然無恙地長到五歲上,恒帝駕崩,永帝登基,韓王就藩,而元祁則漸漸沒有了下落。
原來先前,元祁是去了皇陵。
可他怎么會在這里?又怎么會當了元湛的替身?
藺雪臣滿腹懷疑,但他雖然質樸單純,卻也知道這些事并不是他能夠隨意打聽的,便只能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強自讓自己沉靜下來。他想,只要假以時日,元湛徹底信任了他,那么這些謎題,便自然會有人給予他謎底。
他這樣想著,便將目光投射到了魚貫而入的十一位江南美姬身上,他自嘲地想,在昨夜之前,他可還是她們其中一員。只可惜,一路之上相伴約莫兩月,他一直都帶著密不透風的帷帽坐在大車里,為了不讓自己的身份暴露,也為了避嫌,他從來都沒有看過這些稱得上朝夕相處之人的容貌,哪怕一眼。只依稀記得,有個叫箏箏的女子,三番四次地想要逃跑,但每次卻都被駱總管捉回來,吃盡了苦頭。
藺雪臣心中一動,便抬頭望向那珠花攢動的人群,竭力想要尋找印象中那抹倔強的影子,聽侍婢說,那女子是整個車隊中容色最好的,像這樣的場合,駱總管定必會安排格外出眾的女子站在前排,這樣才好讓韓王一眼便就看到她。但他費力尋了許久,才終于在隊伍的末端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個臉頰上尚還掛著傷痕的少女。
她一身素淡的青衣,臉色有些微微發黑,五官看起來仍然清麗絕倫,但因著膚色不夠瑩白,這份出眾的美貌也顯得黯淡了幾分,在一眾清妍婉麗的江南美姬中,便落了下乘,并不引人矚目,而她所立的位置靠后,坐在主位上的“韓王”根本就不可能一眼看到她。
聽說韓王甄選來的美人,一年之內若沒有得到恩寵,便會送往幸春園,從此再不寵幸。若有麾下將士相求,韓王大度,常將幸春園的美人賜予器重的手下。倘若……
藺雪臣忽得一震,為自己心底那莫名生出的可怕念頭感到驚懼和羞恥,他冒著巨大的風險,賭上了自己的前程和命運而來到北地,絕不是為了要向韓王元湛求娶一名美姬,而是為了千秋大業!他急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再不敢望向那些美姬分毫,只顧著飲幾上美酒,一杯一杯地灌入口中。
顏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藺雪臣的注視,她垂著頭安靜地立在人群里,透過前頭一顆顆刻意打扮過的后腦勺,在縫隙中悄悄地瞥向主位上坐著的寶藍色錦袍男子。那人一臉虬髯,遮住大半張面孔,看不清楚真實的容貌,但那眉眼之間,卻依稀能夠看到有景帝和少帝元忻的影子,元家的男子,面容總有幾分相似的,這人多半便就是韓王了吧。
那把微卷的大胡子雖然豪邁,但看姿容卻也算得俊朗,至少沒有想象中那樣陰戾可怕。
她心里微微松了口氣,將目光瞥向了蘇月喬。
臨來之前,她請蘇月喬換下了身上妃色的裙衫,而另尋了身淺藍色的衣衫穿了,又將月喬頭上價值珍貴的珠釵寶石皆都換下,讓碧落重新給她綰了個燕尾髻,不戴金釵,只簪兩支白玉簪,洗去臉上鉛華,只淡淡抹上一層胭脂,素顏清麗,倒將容色不甚出眾的月喬襯得多了幾分超凡脫俗。
這是前朝藺皇后日常最喜愛的打扮。
顏箏讀過夏朝的皇后起居錄,里面詳細地記錄了歷代皇后的生活瑣碎,包括愛穿什么質地的衣裳,愛用什么顏色的胭脂,無一不足。韓王元湛是藺皇后的親子,五歲時才陰陽兩隔,母子親情深厚,哪怕已然過了十三年,但只要出現一個與藺皇后打扮相像的女子,他一定是會動容的。而這份動容,便是蘇月喬最好的機會。
果然,座上男子的目光掠到蘇月喬的臉上,他驀然驚起,呆呆地立起身來,“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