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凰

015 故人

暗夜里,有光從未曾閉緊的窗棱處漏進來,紫色身影掠過時掃起的塵埃,在光束中一顆一顆懸浮,一如顏箏此時此刻的心情。

那個人離開了,和他的出現一樣,快得像一陣風,她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為躲過一劫而慶幸,他便像一團紫色的云霧消失在了窗前,只剩下她脖頸間隱隱的痛感和淡淡的腥氣,證明他來過,出手了,差一點就將自己掐死。

她余驚未平,愣愣地跪坐在床榻上,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可腦海中那雙滿懷深意的眼眸卻怎樣都揮之不去,她知道這一回云大人雖然沒有繼續為難她,但她以后在韓王府的一言一行,恐怕得要愈加小心了,只要行差踏錯一步,云大人就會像今夜這樣盯上她,毫不留情地捏斷她脆弱的脖子。

從前她身份顯赫,除了繆太后之外,從未有人敢對她不敬,可現在,連韓王的下屬都能輕易地將她踩在腳底下,這巨大的反差,如果說半點委屈都沒有,那一定是騙人的。從被未知的力量牽引到這個并不屬于她的三十年前之后,她先是遭受了身體上巨大的痛苦,忍受生活上的各種不方便,在陌生的時代里迷茫遺失,與自己的驕傲和自尊做斗爭,而現在,還要隨時面臨生命的威脅。

她很清楚,不論昨夜還是方才,死亡離她只有一步之遙。

好在她活了下來,顏箏想,只要能夠繼續活著,她可以隱忍退讓,她可以收起自己尖銳的爪牙,她可以更加小心謹慎,不論怎樣都要堅持到離開韓王府回到皇城的那一天。

那里,才是她真正的戰場,而她,絕不能在還未抵達之前就率先倒下。

翌日一早,明凈堂派了周嬤嬤過來,說是司徒側妃想要見見新來的姐妹,令四季園這些江南來的美姬前去拜見。

未過辰時,蘇月喬尚還未歸來,碧落心里便有些著急。春宵一刻值千金,蘇月喬昨夜受韓王雨露,今早繾綣不起,她本應該高興的,但昨日連明凈堂的大門都不準讓她們進的司徒側妃,在這時間忽然說要見她們,她害怕她只是想要給月喬一個下馬威,順便殺雞儆猴給四季園的美姬看。

顏箏也有些不安,但她想,司徒側妃雖然是永帝賜婚,但韓王若是一點也不喜歡她,完全可以不必給她那樣大的權力,天高皇帝遠,永帝雖是夏朝君主,但他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藩王后院的女人頭上去。

所以,這個司徒聽雪能夠以永帝所賜的身世,卻不被韓王猜忌,而將府中的事務皆交給她掌理,想來并不是那等簡單的人物,蘇月喬此時正受韓王寵愛,風口浪尖,司徒側妃是不會對她做什么的。更何況,以韓王換女人的頻繁,以韓王府后院姬妾之多,司徒側妃若是個愛拈酸吃醋的,這幾年恐怕早就讓醋缸給淹死了。

她想了想,便對碧落說道,“正如你昨日所說,月喬是戶部尚書蘇正徹的族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司徒側妃的父親安慶侯與蘇尚書同上一朝,為了彼此臉面都不難看,司徒側妃也不會做得太過,所以你大可放心,月喬不會有事。倒是你我……”

她指了指妝臺上的黛米分,笑著說道,“美貌會令男人發狂,令女人嫉妒,男人發狂不過是想要你的身子,可女人嫉妒起來想要的卻是你的命。為了以防萬一,我想咱們還是像昨日那樣打扮為上,碧落你來看,我將眉黛和在了蜜米分里,這樣抹起來才會黑得均勻,不像昨日那樣抹不開,費好大的勁。”

碧落用手指挑了一點在手上暈開,臉上現出驚喜的神色,“沒有錯,就是這樣。”

這年月,流行白皙的膚色,就算臉蛋生得再美,可沒有一身潔白瑩潤的肌膚,那美貌就要大打折扣。

她打定了主意不取媚韓王,自然也沒有與司徒側妃過招的想法,與顏箏一樣,能躲在蘇月喬這棵大樹的庇護下過些簡單安靜的生活,是她此時最大的心愿,至于韓王府后院女人之間的殺伐,離她越遠越好,而普通和低調,才是她湮沒在一眾美姬中最好的護身符。而現在,這盒摻了黛的蜜米分就能讓她的美貌黯淡下來,成為她自我保護的武器。

她歡天喜地地接過來,不過小半刻鐘便將自己打扮一新。玫紅色的錦服和滿頭珠翠,配上她暗沉的膚色,和不那么靈動的眼神,看上去活脫脫一副鄉下女子初嘗富貴的模樣,簡直俗不可耐,連累得她姣美秀麗的五官也變得粗糙起來。

顏箏瞇著眼笑,“司徒側妃想必也都知道我們的來歷,過慣了苦日子的民間女子,好不容易有了穿金戴銀一朝富貴的機會,將這些好料子都穿在身上,也不稀奇。你這身打扮很有趣,我也要這樣來。”

她依樣畫葫蘆,也學著碧落那般,將先前黃婆婆送來的首飾,挑著華貴但又俗氣的簪上,穿了一身緋色與絳紫相間的華服,在寬大的銅鏡中,露出影影綽綽的一團紫紅,發髻上金光燦燦,看起來有趣極了。她與碧落相視一笑,便手拉手跟著周嬤嬤身邊的小丫頭來到園子里,與其他的美姬們會合。

顏箏小聲地對碧落說道,“還好,夏院和秋院的那些人,打扮地與我們兩個差不多,否則太打眼了也不甚好。”

碧落笑著回她,“前夜荔城令府上的宴中,衣裳雖然是黃婆婆送來的,但頭上簪什么首飾卻全憑自己的喜好,我瞧好多人就愛那些黃澄澄的金頭面。昨日鶴翠堂韓王召見,除了我們冬院的三個,其他人都穿了艷色的衣裳,甚至連洛姬也不能免俗。所以我便想,若是咱們想要不惹人注意,必須也要這樣打扮,否則大魚大肉中夾雜兩盤小青菜,反倒會格外引人矚目。”

她悄悄地將手指向洛姬,壓低聲音說道,“譬如洛姬,這回恐怕要倒霉了。”

顏箏順著碧落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只見洛姬穿了一身素淡的櫻草色紗衣,身上一絲裝飾也無,只在髻上簪了一支簡單的竹簪,臉上清湯掛面,只涂了淺淺一層胭脂,看起來便如山野晨間掛著露水的小花一樣安靜柔弱,絲毫沒有往日的張揚和恣意。

她心想,洛姬這是在向司徒側妃示弱嗎?可這樣刻意,卻反而會令人更生戒備呢。

洛姬姍姍來遲,又打扮地這樣“別具一格”,周嬤嬤的嘴角不由浮現出一絲冷笑,她語氣平淡無波地對著眾位佳麗說道,“姑娘們既然都到了,那就跟著老奴走吧,司徒側妃事務繁多,可不好讓她久等。”

顏箏聽了這話,與碧落對視一眼,便都低著頭,混在浩浩蕩蕩的十名美姬之間,往明凈堂去了。

司徒側妃的明凈堂,位于韓王府東側,并不是主院,但卻已經十分寬闊了,院子里亭臺樓閣假山水榭一樣不缺,甚至連樹木都比四季園的高大茂盛,此時四月,正是北地木槿花開的時節,院墻的一角,密密麻麻地栽著許多木槿,枝頭攢動,盛放著橙紅色的花朵,嬌艷而又美麗。

從守門的婆子算起,一路行來,她們還看到了灑掃的婆子,澆花的丫頭,守門的丫頭,以及在屋子里環伺而立的眾多仆婦,算起來,最起碼有二三十人只服侍司徒側妃一人。這點尤其令人羨慕嫉妒,不少人臉上露出向往神色,就連洛姬眼里也閃耀著光芒。

司徒側妃沒有讓她們等太久,就傳了她們進去。

沉香木制的雕花座椅上,坐著一個衣著素雅的女子,正倚在幾上看著手中的賬冊。與想象中的不同,她并不算什么絕色佳人,那張臉不過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常年的富貴和歲月的沉淀,令她身上平添了幾分從容和雅致,舉手投足間,有不怒自威的氣勢,分明是再普通不過的面容,可卻令人不敢親近,更不敢小覷。

聽到周嬤嬤回稟,她抬起頭來,毫無懸念地,一眼就看到了鶴立雞群的洛姬,她輕輕皺了皺眉,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嫌惡,隨即她的目光掠過一張張打扮艷麗的面孔,忽然停在了縫隙間某張毫不引人注目的臉上,她身子微微一震,神色恍惚地低喃,“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