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箏沉吟著說道,“我從前有個心靈手巧的侍女,能釀出清澈若水的梅酒,做出玫瑰味的山藥糕,她曾跟我說過,取梅之味溶于清酒,取玫瑰之香糅入山藥,便能制成。”
她托腮凝思,語氣低沉而柔緩,“我想,世間諸事萬變不離其宗,如今正值五月,芍藥海棠開得正艷,取這些顏色奪目的花朵汁液染色,再蒸出梨花蜜香滴入胭脂中,等凝結成餅,便該就成了。”
碧落細細一想,覺得這法子甚是可行,便忙說道,“韓王府的后山有一座林子,看起來無人管理,那附近雜七雜八地養著許多野生的花草,上回我去搜尋槐花瓣時,路過那里,看見有紫藤、瓊花、木香和鳶尾,似也栽種著幾顆芍藥和野海棠,等會我便就去看看,若有,摘一些回來便是。”
“只是……”她想了想,又說道,“蕊花夫人擺明了是在為難咱們,礙于她的身份,咱們只能接下這差事。但,你我是四季園的美姬,并不是韓王府的奴婢,做胭脂蜜膏也只是閑暇時的消遣,讓給姐妹們則是出于情分,我怕蕊花夫人開了先河,以后咱們要想抽身,就難了。”
說到底,她和顏箏做些胭脂來賣,只是想要補貼一下生活,并不是當真要做胭脂販子。蕊花夫人提了要求,她們不敢拒絕,怕惹來麻煩,可若是當真有求必應,開了先河,那下回只要地位比她們高的人過來求問,難道每一回都該應下不成?那也太費神了。
顏箏輕輕笑了起來,“你說得很是,蕊花夫人的要求有些太過苛刻,咱們又不是外頭鋪子里專門做胭脂的大師傅,不過隨手做著玩的,哪能那樣輕易就做得出連外頭都沒得賣的胭脂來?做得不好,也是應當的。”
她轉頭對著碧落說道,“稍會若有空閑,你去前頭春院串個門,將這件事透出去,只說咱們為難得很,想問問姐妹們有沒有什么好法子,知曉的人越多,蕊花夫人便難越拿這理由來為難你我。”
春院洛姬為人高調,夏秋兩院的美姬都以她馬首是瞻,這幾天,她不知因何際會,竟得了司徒側妃的青眼,每日都要去明凈堂坐上三五刻鐘。司徒側妃和蕊花夫人向來有些不對付,洛姬若是知曉此事,定然不會錯過這樣一個奉承司徒側妃的機會。本來蕊花夫人是想要借機為難冬院,但禍水東引,便會成為司徒側妃和蕊花夫人之爭。
蕊花夫人心術不正,顏箏才不會因為給她帶來麻煩而感到抱歉,借此一事,她也想讓那些準備尋釁冬院的人知曉,她與碧落雖然與人無爭,但卻并不代表她們柔弱可欺,若有誰非要打破她們平靜的生活,那勢必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碧落過不多久回來,笑著對顏箏說,“果然洛姬聽說了這事,就十分氣憤,倒好像受為難的不是我們,而是她了。我還反過來勸她,只說慢慢琢磨調試,許能想出個新鮮的法子來。”
她舉了舉手中的提籃,“箏箏,我想著,雖然咱們有心拖延,但卻也不能表現地太明顯了,我這就去一趟后山處的林子,撿著好看的花兒都摘一些來。”
顏箏心里一動,急忙問道,“你說的后山,是不是靠著上回那座廢院不遠?”
碧落想了想,點頭說道,“確實算不得太遠,怎么?”
顏箏目光微黯,想到她的重生雖然救下了不少鹿城的百姓,可終究還是害死了飛將軍。彈指一揮間,離那日火海吞噬已經過了足有十日,飛將軍的頭七早就過了,雖說王府后院嚴禁私祭,可她甚至連一杯水酒都不曾敬他,也不知道他冤屈而死的亡魂有沒有得到超度……
她望著自己還綁著木板的右腳,低低地嘆了口氣,“沒事,我只是隨口問問。對了,碧落,屋子里的紙墨都不夠了,你回來時若是遇著了李婆子或者朱婆子,能不能幫我買一些來?我最近總覺得心里不安,想抄幾本佛經靜靜心。”
碧落笑著說好,叮囑了冬杏幾句,便就去了。
到了傍晚,她果真滿載而歸,盛得滿滿一竹簍的各色花朵,還帶回來了厚厚一疊紙墨,她笑著說道,“回來時,遇見了周嬤嬤,她對著我時看起來客氣了許多,聽說我要買寫紙墨,便立時叫庫房的婆子取了些來,只收了我五百文,就給了這么多。”
時下,紙墨筆硯價貴,五百文能買來這許多上好的云箋,確實算不得貴。
等用過晚膳,夜幕早已黑沉,顏箏輕輕打開半扇折窗,讓屋外高懸的月色漏進來幾許銀光,對著跳躍的燭火,她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呢喃,“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飛將軍,若非我的闖入,你怎會英年早逝?而我,也只能寫幾篇經書寄給你,但愿你安息長眠,來生再做一條英雄好漢。”
她微微閉上雙目,精心祈禱片刻后,才提筆在紙箋上寫道,“稽首本然清凈地,無盡佛藏大慈尊……”
夜上三更,濃濃的歉意和愧疚化成《地藏經》與《大悲咒》里的一字一句,顏箏停下最后一筆,手指輕輕撫觸著尚未干涸的墨跡,低聲說道,“現下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便只能先這樣,等以后若有機會回到皇城,我再給你塑金身奉香火吧。”
她困倦已極,按了按有些發疼的額頭,尚還未曾合下窗棱,便就合身躺下,不多時,便就睡了過去。
暗夜里,一道紫色的身影化作流星落在冬院,他隔著窗棱望向已入夢境的少女,輕輕撇了撇嘴,伸手取過案上厚厚一疊經書,不過翻了幾頁,便就嗤笑起來,“這世間哪里有什么神佛?若是當真有,善男信女的許愿那么多,滿天神佛怎么能忙得過來?更何況,罪孽深重的惡人活得好好的,善良可親的人卻在九重煉獄受苦,這樣的神佛,信來又有什么用?”
他一用力,便想要將這些經書撕碎,但臨到頭來,卻還是停住了這念頭,他回頭又望了眼床榻上睡得香甜的那女子,搖了搖頭說道,“也罷,瞧著這字寫得不錯,就先留著吧。”
他輕輕將窗棱合上,縱身一躍上了屋檐,正待離開,身后卻有一道沙啞壓抑的嗓音響起。
羅北辰滿臉沉郁地叫住了他,“主上!”
滿身風塵地從鹿城星夜趕回,誰料到還未曾回書院,主上卻先繞行來到這里,原以為主上心細如發,又發現了這位顏箏姑娘身上的不妥,誰料到他大費周章,竟只給人家關了窗……
白月光下,閃亮的黃金面具遮住了元湛臉上的表情,他挑了挑眉從懷中取出兩張杏黃色的紙箋向羅北辰飛射而去,語氣不知道何時又恢復了向來的漫不經心,“這藥方是這回鹿城解疫的大功臣,三表哥說有人將這方子偷偷放在了他屋里,想來該是四季園哪位美姬所賜,你再瞧下面的經書,筆法字體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羅北辰面上閃過驚訝,“沒錯,是同一人之手,莫不成……”
元湛雙眼微瞇,“今年從江南過來的這群女人中,其他人的底細都很干凈,只有那丫頭的身世……有些離奇,我派去皇城打聽的人還沒有回來,不知道當年到底是什么理由,堂堂安烈侯府的小姐會流落江湖,被人牙子輾轉販賣。不過,她行跡的確很是可疑,我便多留了一個心眼。”
他頓了頓,“明日一早,將這兩張紙箋都交給三表哥,他知道該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