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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桌的珍饈,如同珠玉,擺在烏木做的八仙桌上,在北地七月酷暑的烈日照映下,閃著瑩瑩的光。
好在連.城酒樓的老板舍得重金下本,在每桌的附近都擺上了冰塊,是以樓外熱火朝天,一墻之隔的廳堂雅座里,卻有習習涼意。
元湛心里不喜司徒錦死攪蠻纏,又疑心那人看出了什么端倪,雖不說話,卻一刻都不曾放松警惕。顏箏的軀殼里到底換了個人,對司徒錦,她除了覺得這個人說不出來的古怪外,并無什么特別的感情,因覺得別扭,是以索性就閉上了嘴一言不發。
寂冷的沉默中,司徒錦絲毫沒有覺得尷尬或者難堪,他動作優雅地取食夾菜,細嚼慢咽品嘗著每一道菜色,眼底含笑,神情淡然,卻有一種疏離的飄忽,像一團解不開的謎。
一輪用罷,他放下手中碗筷,笑著向顏箏望了過去,“姑娘的聲音,與在下一個故人有幾分相似。”
顏箏垂下眼眸,隨即低聲笑起,“司徒公子這搭訕人的方式,有些過時了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舉起筷子夾了塊水晶蝦仁凍餃子往嘴里送,半晌對著身旁男子說道,“這個好吃,回頭帶兩份給碧落吃。”
元湛隔著帷帽的紗簾,輕輕捏了捏她鼻子,“你呀,什么都想著碧落。”
但他卻依言叫了堂倌過來,吩咐了下去。
司徒錦愣愣地望著那盤水晶凍蝦仁餃子發呆,良久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顏箏,似要將那頂帷帽看穿個洞來。
元湛及時立起,將身子擋住那道刺目的視線,他拉起身旁女子的手,語氣平淡地對白衫少年說道,“這桌酒水賬已結了,司徒公子慢用,我們……先行一步。”
不待分說,他帶著顏箏徐徐下了樓梯。
司徒錦半邊身子靠在窗欄之上,注視著樓下那對相依相攜的背影,面上終于露出苦痛的神情。
他低聲呢喃,“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
她是她,可又不是她了。
踏出連.城酒樓的大門,顏箏的心情有些許沉重,她忽然低聲說道,“我終于曉得,司徒五公子哪里奇怪了。”
元湛腳步微頓,問她,“什么?”
顏箏撩開帷帽的一側,露出大半張眉目精致的臉龐,“司徒錦十五歲得中狀元,今歲也不過區區十六,哪怕他啟蒙再早,這年歲到底也還是個少年,可是你瞧他坐立行走舉止神情,卻無一不像個飽經風霜的老人。”
她眉頭一擰,“他似乎……有著比年齡大太多的老成。”
元湛垂頭想了想,“肩負的責任太重,少年老成,許也是有的。”
顏箏搖了搖頭,想要說些什么,終于還是沒有說出口來,她嘆了口氣,順著他話說道,“嗯,許也是有的。”
她原本想說,司徒錦給她的觀感,就好像是一個凡心未死的老道,遁入空門,卻又六根未凈,可聯想到司徒錦是到了景王當政時才拋棄宗族,入了道門的,這感覺便有些怪怪的。
后來她又仔細地搜羅前世的回憶,想到祖父曾十分憐惜這位少年成名的英才,后來,驀得又想起一件事。
祖父曾說,司徒錦原本大好才華,若是遇到一個太平盛世,就不會這樣浪費了,可惜他是在永德末年中的狀元,甫一及第還未受任官職,就遇到了永帝駕崩以及韓王謀逆兩件大事,生生將他前程耽誤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景帝登基之后,信任他親手點取的天子門生,倒將永德末年的那些進士都個忘了個干凈,很是冷落了司徒錦一陣,后來,再想請這位少年英才出仕,那人卻已經奉了道教,不肯再沾染功名利祿。
所以,司徒錦是永德末年的狀元郎,而去歲,卻是永德十二年……
永帝在永德十六年春過世,離如今尚有三年。愛↑去△小↓說△網
她猛然驚起,只覺得司徒錦的來歷越發撲朔迷離,可這滿腔懷疑和揣測,卻無一個字可以對身邊的人說起,一時便又覺得滿心苦澀。
顏箏沒了玩樂的心思,拉住元湛的手,有些蔫蔫地說道,“這里有些太吵了,不如我們先去回頭崖等碧落他們吧。”
元湛目光一深,卻溫柔地說了聲,“好。”
回頭時望見連.城酒樓三層處那片白色的衣角,目光里卻帶著肅殺的冷意。
司徒錦跌跌撞撞地回到韓王府,早有伶俐的婆子請了明凈堂司徒側妃來。
司徒側妃看著滿身白衫面容酡紅但卻神情寡淡的少年,扇了扇撲鼻的酒氣,又是生氣又是不忍地說道,“你這是從哪里來?再過一兩個時辰,就得去迎客來了,韓王設宴,你也是主角,若是讓韓王看見你這模樣,還以為你對他蔑視輕忽呢。”
她嘆了口氣,讓周嬤嬤取了冷水來,親手替他擦拭額角的汗珠,“五郎,你這回來北地,若是該辦的差事都辦完了,便早些回去吧,這里……沒什么好待的。”
司徒錦身子一動,驀然抓住司徒側妃的手腕,定定地看著她,良久,他低聲問道,“姐姐不想我留下來,是有什么不能讓我看到的東西……或者人嗎?”
他目光凜冽,像是一道冰冷的刀鋒,與素來的清淡和氣截然不同。
司徒側妃心里一驚,面上閃過幾分慌亂,“哪有什么……五郎,姐姐只是為了你好,北府這里,若是有什么異動,我會第一時間呈報上去,你在這里多留,也沒有什么益處。”
她話鋒一轉,“倘若韓王當真要反,也絕不會在你面前露出什么馬腳,又何必要在此地空留,白白耽誤了皇城的差事?”
端莊雍容的女子眼眸低垂,面上露出幾分欣喜期待,“你將來不能承襲爵位,可倘若能入了皇上的眼,仕途順暢,也未必不能為自己掙來一份爵祿。”
司徒錦頹然地松開手,低聲呢喃著,“爵祿……爵祿……”
良久,他忽得斂下輕狂放縱的神顏,目光里一片清冷肅穆,“姐姐放心,我這便沐浴更衣讓自己清醒,絕不會在韓王面前失了禮數,今夜,我也會向韓王請辭,我回了皇城,姐姐可要好生保重身子。”
他微頓,眼神中流瀉出幾分真心實意的擔憂,“韓王他……并非什么良人,姐姐不若遠他一些,將來獨善其身,總好過……”
那些話斷斷續續,不忍說下,可司徒側妃卻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張清淡到冷漠的臉上,難得漾起一抹溫柔笑意,她輕輕撫了撫同胞兄弟的腦袋,柔聲說道,“我懂。”
等過了明年三月,親眼看著四季園那個女子進了幸春園,或者嫁了人,她便要向韓王請求,在家廟里帶發修行,從此不再理會世俗事務,反正……
她苦澀地想,反正那人身邊有了蘇月喬,他也不再需要她了。
今夜的回頭崖,與先前來的那回不同。
天色剛暮,就看到滿城燈火,如同星河浩淼,錯落有致地布在韓城的土地之上,夙夜安寂,偶有清風襲來,卷起一陣清爽的涼意,令人忘卻酷暑的難耐。
顏箏驚訝地看到,崖頭不知道何時蓋起了一座木屋,屋前架著一桿秋千,在風聲里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秋千的一側是張石幾,四圍一共擺了五個石墩,幾上布著幾碟瓜果,因怕熱氣將果肉融蔫,碟中備有晶瑩的冰塊。
她嘖嘖稱嘆,拉著元湛的手,忙不迭問道,“這都是你準備的?”
元湛笑意盈盈地望著她,猶如一道春風拂過她心頭,“是我的吩咐沒有錯,但這些東西卻都是段先生準備的。”
他沖著木屋朗聲喚道,“先生,出來吧!”
段青衣一身天青色的粗布麻衣,將袖子挽得老高,從屋子里端出兩盤小菜來。
他見著顏箏,笑瞇瞇地問了聲好,毫不見外地將碟盤放到石墩上頭,這才立住說道,“滿城歡慶佳節,大人憐惜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就讓我過來也湊個熱鬧,顏姑娘不介意吧?”
顏箏莞爾一笑,“段先生帶著這許多美食而來,我怎會介意?”
她躍躍欲試,“先生還要做什么菜,不如我去看看有沒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
段青衣略有訝色,“你還會做菜?”
顏箏笑得越發明媚,“略懂,略懂。”
段青衣撫了撫長長的胡須,點頭說道,“好,那你進來替我切菜。”
他斜斜的瞥了眼元湛,小小聲地嘀咕,“某人的運氣倒真是好,這姑娘能馭制烈馬,會翻手射箭,生得又美,竟還會下廚,嘖嘖,真是……倘若老夫再年輕個二十年,說不定……”
元湛無奈極了,“先生!”
段青衣樂呵呵地扶著顏箏的肩膀離開,一邊走一邊對著顏箏說道,“顏姑娘,我告訴你啊,那小子……”
崖頂風大,元湛漸漸聽不到他們壓低的話聲,只傳來顏箏猶如清泉般清麗動人的聲音,激起他心中一道又一道漣漪。
這時,一個紫衣人從天而降,正是蒼貍。
蒼貍躬身行禮,壓低聲音說道,“查明了,當日在平州府的山道上,司徒錦是故意中伏,他被抓進山寨后,與一個叫鬼厲的周旋最多,我讓山上的兄弟連夜查了,果然那鬼厲是朝廷派來的細作,埋伏在我們的人離已有十余年。”
他輕輕抬頭,“主上,司徒錦今夜要與韓王請辭,明日就出發離開,這人,咱們是要放還是不放?”請瀏覽.aiquxs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