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凰

083 斬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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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的北地,儼然已經入了秋。

環繞平城的山脈障壁上栽著深不見底的密林,在幾百尺高的山頭,有陰冷的小風卷過。

元湛一身深紫色的錦袍,臉龐上黃金面具迎著日光璀璨奪目,他停馭在撲面而來的山風中,袖子被吹得鼓鼓的,衣袍的下擺颯颯聲響,目光沉痛地望著對面一身麻衣經過改容的少女。

他的嗓音失去了素日的清朗,有幾分沙啞,顯得十分低沉,“箏箏,你過來。”

迎風而立的少女撕下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傾國傾城的一張臉來,她眸中同樣帶著深濃的痛苦,那眼神分明寫滿了眷戀和不舍,可說出來的話,卻是那般絕情,“云大人,我既然決定要走,就沒有想過回去。”

她輕輕抿了抿微顫的嘴唇,“我們好聚好散。”

顏箏曉得,她勢必不能再留下來了,可若是不說些狠心絕情的話,她又則能讓他放她走?

她此刻是痛的,未必比他正在經歷的疼痛輕上幾分,可哪怕有尖利的刀鋒在她心上深剮,這些違心的話,她也必要說出口的。

元湛的身子微一踉蹌,他不小心扯動韁繩,座下的丹霞發出一陣響徹云霄的嘶鳴。

他閉上眼,又重新睜開,不甘地問道,“為什么?”

為什么不告而別?

為什么要在他最幸福的時刻離開?

為什么背叛他欺騙他?

為什么……

眼前的少女離他不過兩三丈的距離,卻好似隔了千萬重山嶺,她語聲飄渺,面容里帶著冷靜和克制,“你很好,只是……正如你有許多不得不的苦衷,我也有不得不要回皇城的理由。”

她抬起頭來,眸光里閃著層層疊疊的水光,“假若我向你開口,你會放我走嗎?”

元湛靜默半晌,低低地搖了搖頭,“不會。”

在沒有萬事俱備之前,他是決然不肯冒險向皇城出擊的,已經忍辱負重隱忍了十四年,若能再多忍一刻便可讓他的計劃更加完美一些,他是甘愿繼續忍下去的。

他會繼續以傳聞中可怖又懦弱的模樣蟄伏下去,而她,則是他苦悶生活中最耀眼的一道陽光,他怎么舍得,又如何肯放她離開?

顏箏垂下眼眸,空氣里留下若有似無的一嘆,“你問我為什么,這就是理由。”

她面容清冷,帶著幾分落寞與孤寂,“阿云,我不能繼續等下去了,所以我要離開,你不準,我便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不論你信或者不信,我心里的難受一點也不會比你少。”

元湛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我不準,你便逃?難道你從來都沒有想過,還有更好的方式嗎?我不準,你說服我啊,為什么連你所謂不得不回皇城的理由都不告訴我,就這樣……勾結外人……離開…….”

他越說越怒,攥著馬繩的雙手隱約有青筋暴起,“你若是想要報仇,我可以幫你。你若是舍不得安烈侯之女的身份,我可以為你爭取。你若是眷戀皇城的繁華,或還有其他不能割舍下的事,我也可以與你一起!”

“說!”他沉聲道,“還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做到,卻是你身邊這個陰險的男人可以替你做到的?”

顏箏身子微顫,她聽出了他話語中的震怒和絕望。

可是,她難道要告訴他,她并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而是來自三十年后的顏皇后?她身負滔天的仇恨而來,有著不可更改的執念,她的夙愿,他無法替她達成,那戰場,必須她親自去闖。

她不能留在北地,雖然韓王未必是史書上記載的那樣荒.淫無道,他手下的紫騎統領,更是她心中所愛,可是韓王終究會反,將來會成為她舅父景王最可怕的對手,哪怕她這具身體與安雅公主沒有半分干系,可她怎能忘記,帝宮中那位公主是她的母親?

景王與安雅公主是同胞兄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若是韓王攻入皇城,成為天下之主,取景王而代之,那么安雅公主的命運也絕不會好過到哪里去。

安雅公主是生她養她愛她的好母親,而景王則視她如女的好舅父,若是兩方利益沖突,于情于理,她都該站在景王那邊才對。

她不可能背叛自己的母親和舅父,而他也不可能背叛韓王。

所以有些事,是一早就注定了的,也許還會有轉圜的機會,可她暫時還沒有想到更好的方法。

元湛見她沉默不答,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她近在咫尺,但好像離他越來越遠,他抓不住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從他指縫中溜走,消失不見。

這時,司徒錦不知道何時已經翻身上馬,他伸出蒼白的左手,對著顏箏柔聲說道,“真真,上來。”

元湛目光驟然一痛,在他瞳孔的收縮間,一身麻衣的少女回頭望了他一眼,便將手遞給了那個面無表情的男子。

他知道那是誰,偽裝成別人的司徒錦,此刻正將她拉上快馬,如同他從前做過的那樣,將她攏在懷中,幾乎遮住了她大半邊的身子。愛↑去△小↓說△網

好像呼吸也會痛,他無力地開口問道,最后一次,“箏箏,你真的……要跟他走?”

顏箏沉沉點頭,“是,我真的要跟他走,還請云大人看在我們曾經……也曾有過美好歡樂的時光,不要阻攔,放我們離開。”

元湛沒有說話,但他渾身上下冰冷迫人的氣息已經是回答,過了許久,他冷笑起來,“想要在北府劫人,以為我們北地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嗎?不,絕不可能!”

司徒錦低聲笑,“云大人說笑了,我和真真無意冒犯韓王大人的尊嚴,只是……”

他目光微冷,“今日我們必須要離開。”

隨著一陣響亮的嘯聲,從對面的山頭躍過一群黑衣人來。

司徒錦帶著顏箏略退后一些,眼看著一場紫黑交戰繽紛繚亂起來,他在顏箏耳邊低聲說道,“你別怕,我這些手下雖然不是紫騎的對手,但只要他們可以為我們拖延時間,足夠我們跳過山頭,便好。”

這些人根本敵不過紫騎,但他需要的也不是戰勝對面那個殺氣騰騰的男人,只要能牽制住紫騎,好讓她帶著顏箏躍馬跳過這山頭,接下來的事,就都不再重要。

顏箏點了點頭,“嗯。”

司徒錦瞅準了間隙,正準備要帶著顏箏跳過去,這時,忽然一個粗獷的聲音響起,“顏姑娘,你就這樣扔下碧落姑娘走了,是不是有些不大講義氣?”

顏箏大驚失色,連忙回過身去,只見羅北辰正騎著快馬趕來,在他胸前死死地扣著個穿著鵝黃色裙衫的女子,那是碧落,他右手牽著韁繩,左手抵在碧落的脖頸,彷佛稍一用力,就會將碧落的脖子折斷。

她忙對司徒錦喊停,“不行,不行,我的好姐妹在紫騎手上,羅北辰心狠手辣,做事沒有分寸,若是我跟你走了,碧落一定就沒有命活了,不行,不行,再等一等!”

她可以不顧那些黑衣人的身死,可卻不能不管碧落的安危。

司徒錦皺著眉頭,但卻依她所言,馭住了馬。

顏箏對著羅北辰幾乎是哀求著說道,“你不要傷害她,我要離開,她一點都不知情,羅大人,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做得的確不好,但你不能傷害無辜的人來泄憤,這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所為。”

羅北辰冷哼一聲,“顏姑娘對她還真講義氣,比對我們大人可好多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停住馬,小心翼翼地望了眼面無表情的元湛,還不著痕跡地將放在碧落脖頸上的手略往外松了松,他壓低聲音,用只有碧落聽得到的音量問道,“剛才沒有弄疼你吧?”

碧落拿手肘往他胸口狠狠地一擊,“你這個混蛋,不要和我說話!”

她焦切地對著顏箏喊道,“箏箏你快走,不用管我,我不會有事的!”

羅北辰非要扯著帶她來平城,她就曉得,這人一定是存了想要利用她來威脅牽制顏箏的想法,果然,他也是這樣做的。雖然一路之上,他并沒有真的傷害她,甚至還多有商量的語氣,可是,她絕不容許任何人利用她來傷害顏箏。

羅北辰讓她配合,她偏不!

就沖著他這種態度,她很篤定就算顏箏真的離開了,自己應該也不會置身危險,最多……最多也就是被打罰一陣,難道真的還會要了她的命嗎?

顏箏不知道內情,當真以為碧落的情形危急得很,她心中憂慮,沖著碧落喊道,“碧落,不要害怕,我不會讓他們傷害你的!”

她轉頭怒問,“羅大人,你到底要我怎樣才肯放開碧落?”

羅北辰冷聲道,“你此刻下馬,乖乖地到大人面前認罰,我這便饒過碧落姑娘,否則的話,若是顏姑娘當真要走,我羅北辰可不是什么憐香惜玉的人。”

他作勢又將手掐在碧落的脖子前,卻低聲在她耳邊哀求,“你好歹也哭叫兩聲,顏姑娘既是你的朋友,難道她留下來你不更開心嗎?我們大人一心一意地喜歡她,若是她肯留,他也一定舍不得懲罰她,如此兩全其美,不好嗎?”

碧落狠狠地又往他心口打去,“你懂什么?勉強留得住人,卻留不住心,又有什么意思?我認識的箏箏,不是那種無的放矢的人,她要走,就一定有她非走不可的理由,我這個做姐妹的,怎么好拖累她?”

她見顏箏果真為她停住了腳步,心里又喜又憂。

喜的是,她在顏箏心中果然也有一席之地,箏箏在乎她,才會止步不前。可她同時又害怕,自己真的成為箏箏的拖累,若是害得她這回不能離開,誠如羅北辰所說,回到韓王府后,那位云大人許也不會追究,可是下回要走,卻不知道要難上多少分。

她想了想,覺得無論如何,還是得想個法子才好。

這時,碧落瞥見云大人腰間別著的佩劍,便立刻趁他不備將那劍抽了出來,抵在自己脖頸間。

她大聲對著顏箏說道,“箏箏,你快走,如果你不走,我就一劍了結我自己!”

顏箏慌了,“碧落,不要!”

元湛怒喝道,“你到底在做什么?羅北辰,你把這個女人帶來這里是想要干什么?”

他想要去奪劍,推推搡搡間,也不知道怎么了,碧落竟然一個縱身從馬上跌落,在她倒地的那一瞬間,還不忘記厲聲喝道,“箏箏,快走!”

顏箏心神俱震,從她角度望過去,只看到云大人去拿那柄劍,然后碧落就應聲落地,倒了下來。

她一時疑心碧落已經死了,一時又期望碧落只是昏過去,可地上隱隱有朱紅色的血跡流出,令她心中生出幾分不好的念頭來。

半邊身子幾乎要軟下來,口中只呢喃道,“碧落……碧落……”

司徒錦目光一深,在她耳邊低聲說道,“真真,你留在這里,已經改變不了什么,不若現下就跟我離開,也好不辜負碧落姑娘對你的一份深情,別讓她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顏箏腦海中只響起了一陣陣的疊音,碧落倒下來時的那瞬間不斷在她心上重復,她心中忽得升騰起一股怒意來,只覺得眼前這群拿弱小女子的性命來威脅她的人既無恥又可笑。

她從懷中摸出那把細小的弓箭,將箭筒中的三支箭皆套在弦上,拉弓,張滿。

凄厲的嗓音如同碎弦,帶著幾分決絕,猶如錦帛撕裂般,“云大人,我今日一定要走,你莫再阻攔,否則…….”

元湛迎風而立,“我絕不會讓你走的。”

他話音剛落,只見三支羽箭便從她弦上離開。

他知道她的箭留了七分的余地,那些他親磨出來的箭矢,并沒有正對他的要害,箭速不緊不慢,那不是要人性命的節奏。

他本可以躲開的,可不知道為什么,箭飛刀他身前時,他忽然不想躲了。

這是一瞬間下意識的反應,說不清為什么,也許他只是想看看她慌亂失措的樣子。

他想知道,他被她的箭射中,倒地,受傷,也許就此死掉,她會不會害怕,會不會哭泣,會不會后悔,會不會難過。

在他閉上眼的那一刻,他如愿看到她奔涌而出的淚水如同河海決堤。

他看到她被司徒錦強迫按捺住時,臉上的痛苦和悔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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