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凰

096 天分

廖夫人身邊的大丫頭杏花,是得了主子的授意,還是擅自做主才騙了荇草,這點顏箏并不大在意。

但總之,杏花這舉止對她是個十足的挑釁,甚至鄙夷,這點卻讓她不能容忍。

偌大的安烈侯府,假如連個丫頭都能不將她放在眼里,那么她這個二小姐還想要著對付廖夫人,對付即將出現的繆蓮,豈不是可笑得很?

她抬頭見荇草滿臉錯愕,一副不敢置信又有些猶疑懼怕的模樣,輕輕拍了拍荇草的肩膀,“杏花作弄你欺騙你,其實都只是為了讓我丟臉難堪,若是這次讓她輕易得逞,焉知下回她又要再做出點什么?”

殺雞儆猴,這件事,也不獨廖夫人能做的。

荇草曉得這個道理,只是仍然有些猶豫,“小姐說杏花和二公子……這事是真的嗎?”

女子名節,是極重要的,杏花狐媚二公子的罪名一旦坐實,廖夫人震怒,杏花若是僥幸不死,也再不能在侯府當差了。

顏箏目光微垂,半晌點了點頭,“嗯,是真的,二公子身邊的雪瑞和呈祥,都知曉,一問便知。”

荇草心里仍舊滿是疑惑,可見顏箏說得那樣肯定,便也不再多言,將二小姐送回了秀春園,她便急急地回了趟家。

夜深了,點上了燈。

顏箏靠在美人榻上,癡癡地望著幾上搖曳不安的燭火,心里的思緒卻猶如滔滔江河。

廖夫人身邊的大丫頭杏花,本姓徐,不是家生子,卻是從外頭買進來的,后來她成了安烈侯府二爺顏暉的姨娘,生了二房庶長子。沒有幾年,二夫人嫡出的兩個兒子一個病死,一個殘了腿,二房便唯獨剩下庶長子能堪重用。

二夫人不堪打擊,整日郁郁寡歡,很快便就撒手西歸。

顏暉新娶的繼室常年無出,為人又懦弱,二房明著有正經的夫人,但暗地里卻都掌握在徐姨娘手中。

原本二房的事,顏箏從不樂意插手的。二叔和她的父親并非同母,也沒有什么所謂的兄弟之情,已故的二嬸對她母親的遭遇從未表示過關懷和安慰。反而嗤之以鼻,私底下嘲諷過好多回。

當然,二嬸譏誚諷刺的時候,是決然不會想到,有一天她也會因為同樣的理由被二叔冷落折磨。最后郁郁而終。

顏箏很關注這位徐姨娘,是因為,她曾經無意中看到過二嬸嫡出的兩個兒子一死一殘的真相。

但前世時,她雖然為二房的際遇感到可惜,卻并沒有選擇將所見的事實說出來,一來當時她還年幼。說出來也未必有人相信,二來,她對二房沒有什么感情。二房對長房也一直都是欲要取而代之的想法,她便只在心里多長了個心眼。

她不是什么鏟惡鋤奸的正義之士,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除盡天下的惡人,所以杏花只要不惹她,她甚至可以忘記這個人。

但杏花沒有……

顏箏從前聽身邊的丫頭說過。徐姨娘在二夫人沒有過門前就與顏暉暗通款曲,但顏家沒有主母未過門。就先納妾的習慣,是以,顏暉是等到娶了妻,這才納了徐姨娘的。

聽說廖夫人不大滿意這件事,鬧了好一陣,這才消停的。

哪怕杏花原本就是要留給顏暉,成為廖夫人安插在二房的耳目,但在自己還沒有發出明言之前,這丫頭就著急勾引顏暉,著急要爬上他的床,這樣的事,換了任何一個母親,都不會容忍的吧?

果然,到了第二日,荇草便來回稟,“昨兒廖夫人那好生鬧騰了一夜,說是杏花手腳不干凈,偷了夫人陪嫁過來的首飾,還摔壞了半支金翅,廖夫人震怒,便著人將杏花打了二十大板,發送到了南邊的莊子里,配了個莊戶。”

顏箏淡淡地說了聲,“知道了。”

到了傍晚,安烈侯身邊的小廝長青過來請顏箏過去,說是侯爺有請。

顏箏想到昨日馬車上司徒錦的那番話,便覺得頭疼,她不是不想嫁給司徒錦,是根本就不想成親,可這會她也沒有法子削發為尼,畢竟想要做的事,一件都沒有做成,這紅塵萬丈,注定是她的修羅場,她逃不開。

她硬著頭皮帶著荇草跟在長青身后。

等到了顏緘的書院,迎面出來個身長玉立的男子,他略顯瘦削的臉龐,雖然清秀英俊,但雙目微沉,眉心隱隱鎖在一起,看起來便顯得十分陰郁,這是個滿腹心事的少年,不得志,沉悶,寡言,容易走極端。

這是她前世的父親顏朝。

顏朝目光冷淡地瞥了眼顏箏,嘴角扯出一抹略帶嫌惡的彎度,“父親讓你進去。”

他將話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顏箏對顏朝,年幼時曾經期盼過的父愛,可到長大后,便只覺得是個莫大的諷刺,就算轉世重生,她對顏朝的那份孺慕之情,早就已經淡如煙雨,隨風飄逝了,如今他就只是她名義上的兄長,和顏暉并沒有太大的區別。

除了生死,她或許還會為他動容,其他的事,她都懶得再理會了。

她也深情淡漠地頷首,然后進到屋中。

顏緘笑著讓她坐下,“今日散朝后,皇上請我去了御書房談話,你猜他對我說什么?”

他表情溫和,讓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但比之前世時的真心疼愛,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又多了點什么。

顏箏微微垂頭,低聲回答,“昨日咸寧長公主設花宴,女兒聽說安雅公主有危險,便自動請纓替公主射下了搗亂的紅狐。”

說到紅狐,她忽然拍了拍腦袋,驚聲道,“呀,紅狐!”

昨日她分明問景王和安雅公主要下了那只敏感又受了傷的小狐貍,可臨走時太過匆忙,竟然忘記了帶回來。

她忙將將昨日的事簡練地說了。咬著唇頗有些懊惱地自責道,“那小狐貍受了傷,我原該帶它回來好好養治的,也不知道怎么了,當時就忘記了,我記得景王走時并沒有帶走它,想來泰國公府的人會留著它的。可是……”

她忍不住就像從前一樣,雙手攀上顏緘的臂膀,輕輕搖晃起來,“爹。我要是現在去要,泰國公府的人,還會給我嗎?”

顏緘還從來沒有被女兒這樣親昵地對待過。臉色微微一愣,隨即目光里卻多了幾分閃亮的光芒。

他笑著輕撫她手臂,“傻瓜,景王既說了要給你,泰國公府的人怎么會沒下了那紅狐?你放心。等會我便派長青親自替你要回來。”

長青雖然是個長隨,但這些年來跟在安烈侯左右,做的都是大事,替顏二小姐去要個小狐貍,這顯然是大材小用之事,不過是為了顯示顏緘對這個女兒的重視與疼愛。

顏箏臉上的笑容便明媚起來。哪怕隔了三十年,身份悄然轉變,但她仍然能與眼前這個男人這樣輕松而自然地相處。真好。

顏緘見她歡喜,也更開懷了些,他哈哈大笑說道,“沒有錯,皇上找我說的便正是這件事。”

他頓了頓。“你昨日救了安雅公主,免她受紅狐所傷。這件事,皇上已經聽景王說過了。恰巧最近皇上正在為公主甄選侍讀,景王舉薦,皇上便來問我的意思,我自然說好,安雅公主性情柔和,你去了帝宮陪伴她,也是件好事。”

他忽得目光一深,嘆了口氣,“廖氏如何對你,她從不隱瞞,我又怎么會不知道?但她總是你的嫡母,惹不起就躲,與她硬碰硬的,沒有任何好處。”

顏箏聞言一愣,隨即苦澀一笑,“女兒知曉了。”

話雖然這樣說,但心里的困惑卻越來越大,廖夫人似乎抓住了顏緘什么把柄,否則,以他的性子,又怎么會三番兩次地受制于她?看他神情舉止,分明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可事到臨頭,卻終究還是一句“惹不起就躲”。

顏緘頓了頓,忽然問道,“箏兒,你會射箭?皇上說,你箭法精準,能在十丈外射斷公主的發絲,這,可是真的?”

他收到江南來的探報,曉得容氏這些年來的凄慘際遇,以這樣的狀況,能安然無恙地養大女兒,已經很不容易了,竟還讓箏兒習得精妙的箭法,他有些疑惑。

顏箏輕輕一笑,伸出纖長細弱的手掌,這雙手白玉無瑕,連個老繭都無,根本就不是練過箭法的手。

她眼眸低垂,“前些日子住在父親的書院,看到有幾把弓,便忍不住拿起來把玩了下,也不知道是女兒當真有幾分天分還是怎樣,竟很有幾分準頭,昨日情急之下,說起來,倒也是女兒魯莽了。”

顏緘聽了眼睛一亮,忽而縱聲笑起,“天分?對,爹爹小時候也是如此,頭一次拿弓就能射中靶心,看來家里幾位兄弟都沒有得到我的傳承,箏兒你才是能夠繼承爹衣缽的那一個。”

長子顏朝雖然騎射都好,但對這些不大感興趣,是個愛讀死書的沉默孩子,也不大說話,與自己疏遠得很,常常讓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

次子顏暉生性頑劣,有些愛鉆牛角尖,該示弱的時候不肯服軟,該強硬的時候卻又變成了個孬種,沖動自傲,偏是個付不起的阿斗,文不成,武不就。

幼子顏夕,年歲還小,嬌氣地很,莫說騎射,便連讓他扎個馬步都做不下來,廖夫人又格外寵他,想來也是個成不了大氣候的。

顏緘對三個兒子多少都有些不能繼承衣缽的失望,誰料到上天竟給他送來個有天分的女兒,他一掃心底的疑惑,滿心歡喜地拉著顏箏的手起來,“來來來,我們去東廂,替你選個弓,明日我沐修,若是天氣晴暖,爹帶你去校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