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華

第一百六十七章 蘭伽羅

眾人再也想不到那樣的慘案,兇手竟然是德高望重的玄真。

此時眾人的震驚遠遠大于了疑問,一時之間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高聲問一句“為什么”。

廿廿看著這一幕,雖然近在眼前,卻覺得離自己很遙遠,她歪著頭對尹天曠道:“天哥,小王爺是不是搞錯啦?這位大師父看起來很慈祥和藹的。”

尹天曠搖了搖頭道:“有些人,有些事,其實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樣。又或許……他有難言的苦衷吧。”

“萬事皆有定數,這一刻,貧僧已然等了二十年了。”只聽那玄真和尚沉靜地道。驀地,他又抬起頭仰望著清朗朗的天空道:“嫣然,一別二十載。今日,終是要相見了。”他說這句話聲音很小,不少人都并未聽到。

尹天曠卻注意到了,小聲嘀咕道:“嫣然?”

那黃總鏢頭聽到尹天曠的話,忽地道:“那朱家莊二十年前新娶進門的華家的兒媳婦閨名就叫作嫣然。這華家也是當地的豪族,相傳那位小姐在嫁人之前曾與廟里的和尚私定終身……”黃總鏢頭說到這里,忽地反應過來,“莫不是……”頓了頓又道,“據說那位僧人靖難之役時投了軍,助鐵鉉將軍鎮守濟南城。這位華嫣然小姐要死要活等了三年,終還是被家人逼迫不過,這才另嫁他人。”

尹天曠若有所思地道:“聽說,那姑娘嫁到朱家之后,沒過兩年便去世了。說是病死的。但自此之后,朱華兩家卻再無往來。而這姑娘死后不久,朱家便遭逢了這樁滅門慘案。當時也有人傳說是死去的華家姑娘來索命的,因為聽說……聽說那姑娘是被朱家人害死的。但這也都是一些傳聞罷了。”

廿廿愣愣地看著尹天曠,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哀痛。

此時,卻見玄真大師靜靜地盤膝坐在高高的比武場上,面色平靜,當真似一尊無欲無求的佛。那些比武場下的士兵將他團團圍了起來,卻又都不敢上前,只是靜靜地仰著頭望著他。

朱瞻圻也坐在馬上看著玄真,眼神里難得的沒有了平日的輕蔑,卻依舊冷峻。

只見玄真默默地念了一段經文,眼前忽地出現了一個紅衣少女的身影,笑嘻嘻地望著他道:“待你歸來,娶我可好?”

而這一問,竟是永別。從此,菩提樹下再無她。

玄真忽地微微一笑,說了聲“好!”緩緩閉上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直到一個人喊道:“玄真大師圓寂了。”

一時間,卻沒有一個人再說話。偌大的山谷一片靜寂,只偶爾聽到夏風拂過樹葉的聲音,只是那聲音此時也似乎瞬間清冷了起來。

廿廿此時已然是淚流滿面。尹天曠將他攬在懷中。廿廿抽泣道:“天哥,我今日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師父,但不知為什么心里忽然好難受。廿廿覺得這位大師父好可憐。”

尹天曠輕輕拂著廿廿的頭,卻沒有出言安慰。因為他只覺得此時此刻,在這樣的悲劇面前,一切語言都是蒼白的。

且說玄真圓寂之后,朱瞻圻卻并沒有走,而是在不遠處找了個地方坐下,跟隨而來的士兵齊刷刷地站在兩旁。只聽明軒高聲道:“我家世子說了,王爺尚武,這里又是漢王的封地,各位要選誰做武林盟主,需得掂量好了。”

此話一出,眾多武林中人又都紛紛議論起來,大部分人心中都多有不滿。只見一個虬髯漢子高聲道:“我們江湖中人自娛自樂的勾當,不涉朝局半分,卻是關漢王爺什么事?”

明軒朗聲道:“王爺自有王爺的道理,大家聽命就是了。”

這時,只聽另一個瘦小的漢子冷哼一聲道:“狼子野心,誰人不知,是還想再來一次靖難之役嗎?”

他話音剛落,只聽“砰”的一聲,那瘦小漢子竟應聲而倒,緊接著眾人只聞到一股火藥的氣息。

“是火器!”黃總鏢頭驚道,胖乎乎的臉上寫滿不安。

“既然說了不涉朝局,又提什么靖難之役。”只見朱瞻圻將手中一個黑黝黝的家伙交給一旁的士兵,拍了拍手,漫不經心地說道。

眾人都驚訝地望著他,一時間竟無人敢站出來應聲。

“繼續比武吧。”朱瞻圻隨口道,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像說繼續吃飯、接著睡覺一樣平常。

“小王爺大駕一到,我武林同道一連死了兩人。今日可是來立威的?”只聽一個硬朗朗的聲音說道,那聲音有些蒼老,卻十分堅定有力。說話的卻是縹緲派掌門人越拂云。

他話音還未落,只見朱瞻圻身邊鐵器營的士兵驀地掏出鐵器,齊刷刷對準了越拂云。朱瞻圻冷冷地說道:“是又如何?逆我者亡。”

那越拂云大笑一聲:“小王爺倒頗有乃父風范。可我們武林中人自來不受朝廷管束,小王爺的的手伸的未免有些長了吧?”

朱瞻圻沉著臉,冷冷道:“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我大明子民還有不受朝廷約束的嗎?”

越拂云冷哼一聲:“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想這漢王倒是以皇帝自居了?”

朱瞻圻凜然看他一眼,那眼神深得似是要刺到人心里。饒是越拂云闖蕩江湖幾十年,心中卻依然一顫。

只見朱瞻圻面無表情地說道:“縹緲派從什么時候荒了武業,開始逞口舌之能了?”頓了頓,又道,“就讓我這身邊的女人同你比一比吧。”說著,擺了擺手,從他身后走出一個女子來,卻是魅姬。

這魅姬曾在漢王府的武林大會上露過面,當時驚艷一時,不少人都認得她。只見她緩緩走到越拂云面前,淺淺一笑,媚聲說道:“越掌門,小女子有禮了!”

那越拂云卻連正眼都懶得看她一眼,冷冷說道:“我不與女人比武!”

那魅姬抿著嘴笑道:“越掌門若果真不屑與我們這些小女子為伍,為何還與貴掌門夫人一下子生了八個孩子?”

魅姬此話一出,其余眾人都不由在一旁偷笑。

“你……”越拂云在江湖上的名聲一向正派且剛正不阿,何曾被別人拿著自己的閨房私事開過玩笑,此時一張臉氣得鐵青,右手食指指著魅姬,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卻氣得說不出下文。驀地,只見他臉色一下子由青轉白,一翻白眼轟然倒地,竟是就此氣絕身亡了。

這一出變故是誰人都不曾料到的,所有人都驚訝得張大了嘴。魅姬也有些慌了,收起笑容怔怔地站在那里。縹緲派眾人一時間全都圍了上來,圍著越拂云大叫“師父”,卻再也無法將他喚醒。

亂了一陣,忽地那縹緲派大弟子站起身來,指著魅姬一臉恨意道:“是你害死了師父!”那大弟子名叫尋路,身材高大魁梧,個子比尋常男子高出了一個頭。

魅姬冷笑一聲道:“你師父瞧不起我女流之輩,不肯與我比武,我連他的衣角都沒碰到半分,如何害他?”

尋路瞪著眼睛,咬牙切齒地道:“他是被你氣死的!”

魅姬怒極反笑:“呵呵,這倒是天大的笑話。被我氣死的,你們縹緲派的氣量都如此狹小嗎?我看你現在比你師父剛剛還要生氣,怎沒見你被我氣死?”頓了頓又道,“哼,一個堂堂的掌門人被一個女人的一句話給氣死了,當真不怕成為江湖上的笑柄。”她說著,一張俏臉上滿是不屑。

那大弟子一時竟然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只惡狠狠地瞪著魅姬,氣得呼呼地喘著粗氣。縹緲派其他弟子也都憤恨地看著魅姬,手按刀柄大戰一觸即發。

正在焦灼時刻,只見尹天曠對素弦說了兩句話。隨后素弦點了點頭,緩緩走了過來。“我來看看吧。”素弦平靜地對縹緲派大弟子道。

那大弟子瞥了素弦一眼,問道:“你是誰?”語氣中帶著反感與敵意。

素弦卻不以為意,依舊平靜地說道:“我是憶梅山莊的素弦,頗懂些醫術,公子派我來看看。”

憶梅山莊用毒的本事和醫術在江湖上倒是都有幾分名聲的。且縹緲派眾人聽說過憶梅山莊與魅姬在漢王府比武之事,料想對方不會與魅姬是一伙的。于是眾弟子讓開,容素弦去診視。

素弦在越拂云的尸身旁蹲下身去,仔細檢視了他的眼睛、皮膚、口鼻等處,又掀開他的衣服,看了看他的身體,眉頭不由越皺越緊。

“怎么回事?”眾弟子問道。

素弦站起身道:“這越掌門是中毒而亡。”

在場眾人全部都“咦”了一聲。

“中毒?”縹緲派眾人聽后,立刻將魅姬團團圍住,劍拔弩張,齊聲道:“定是這個女人害的!她用毒的手段最是陰狠。”

魅姬正想開口分辯,卻見素弦搖了搖頭道:“不然,越掌門所中之毒乃蘭伽羅,這種毒毒性不大,一下子是害不死人的,除非……”她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道,“除非是有人日日在他的飲食或者密切接觸的地方下毒,日子久了,毒侵五臟六腑,再遇到外界的什么事情激發毒性,這才會一招斃命。”

眾人一聽,全場嘩然。朱瞻圻卻定定地看著廿廿,仿佛對其余的一切渾然不見。而廿廿則在玄真圓寂后就被尹天曠喂了些安神的藥,如今正在尹天曠懷中沉沉睡著。尹天曠知道朱瞻圻來者不善,必定有一場大的殺伐,他不想讓廿廿看到這些,但這么重要的比武自己又不能離開,于是干脆將廿廿哄睡了。尹天曠還生怕熱著了她,拿著扇子輕輕幫她扇著。

“若此時,她是躺在我懷里,也許我就不會來這個山谷,來這個什么武林大會了吧。只在家里靜靜地守著她,看著她睡覺就好。”朱瞻圻心中想著,竟想出了神。

忽地,一個有幾分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你說是不是,好侄兒?”

朱瞻圻一愣,不知何時朱盤燁站到了自己面前。朱瞻圻頗有幾分厭惡地皺了皺眉頭,說道:“皇叔追姑娘又追到這里來了?”

朱盤燁嘿嘿一笑,臉上竟現出幾分羞赧:“侄兒如何知道的?小蓮回去之后倒是消停了幾天,但這幾日不知受了誰的蠱惑,非來這個什么勞什子武林大會湊熱鬧,說是要找武林盟主拜師學藝,免得以后被我欺負,你說這女人的心思……”

朱瞻圻哪有耐心聽他嘮叨這些男男女女婆婆媽媽的情事,擺擺手打斷他道:“皇叔剛才說什么是不是?”

朱盤燁收了剛才的話茬說道:“哦,剛才他們都在議論越掌門中毒的事,都說怎么可能有一種毒只是日日挨了皮膚就會死人。我跟他們說有。這種毒產自高麗,是高麗進貢的美女麗妃從家鄉帶來的,她為了爭寵便用這種毒將當時最得寵的穎妃毒死了。后來成祖皇帝去世,要麗妃陪葬的時候,她才說出了實情,說是自從害死了穎妃,便日日心虛害怕,這一死,倒還是解脫了……”

朱瞻圻對這些后宮爭斗也無甚興趣,又打斷朱盤燁道:“你的那位小蓮姑娘呢?”朱盤燁向人群中一指,哭著一張臉說道:“因為只是個丫頭,母妃不愿讓我納她為正妃,小蓮性子卻執拗,跟我鬧過好幾次,又是離家出走又是上吊自殺的,當真是頭疼。”

朱瞻圻遠遠地望向那小蓮姑娘,確然是風姿楚楚,清秀可人。他不由幽然說道:“皇兄該當慶幸才對。”他說著,眼光又不由轉向廿廿,眼底難得的溫柔:“若是她也能跟我這樣鬧,該多好。”

兩人這邊閑話,那邊縹緲派眾弟子已然炸開了鍋。原來是找到了下毒的兇手,就是縹緲派的大師兄。原是因為素弦說了一句,若是日日接觸這毒的人,即使沒有食用,只是皮膚挨到了,日子久了,也會中毒,時間短的一般會瘋癲,而長的多半也會致死。

那大師兄聽了,神色立刻現出異常,被素弦追問了兩句,便露出餡來。

“這毒是從高麗傳到了宮里,縹緲派平日里修道家功夫,從不用毒物傷人,這么冷僻的毒藥,這縹緲派弟子如何會用?”只聽朱盤燁皺著眉嘀咕道。

縹緲派其他弟子聽了,恍然大悟般連連點頭,紛紛道:“背后定有人指使!”“殺師滅祖,到底是何目的?”眾弟子一個個聲色俱厲地逼著大師兄說出主使之人。

那尋路剛剛對魅姬咄咄逼人之時氣勢很足,如今自己成為眾矢之的,卻一下子慫了,愁眉苦臉地開口道:“他……他說能保我接替掌門之位。”

“他是誰?”眾人抓住不放,連忙繼續逼問。

“是……”大師兄尋路剛一開口,卻不知從哪里射出一只冷箭,一劍貫穿了他的太陽穴。尋路只說了一個字,便氣絕身亡了。死時,兀自瞪著驚恐又迷茫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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