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息時
第十七章兇指御街行
且說牟斌領了朱佑樘之命,自然急著查案,此案說易也難,說難,其實也容易,只是僅限三日,恐怕就有些緊了。
牟斌坐在停尸房門外的石階上,思前想后,斟酌了許久,始終是毫無頭緒,仵作驗尸完畢,出來隨手帶上門,隨意的坐在牟斌身側,問道:“大人還沒有頭緒?”
未聽牟斌答話,仵作回頭看了眼緊閉的屋門,道:“她身上最明顯的傷痕雖是心口那一刀,可我方才看了,血流得甚少,且呈黑色,恐怕是死了許久之后才動刀的,依我看,她應是事先被人擰斷了脖子。死亡時辰,約是昨夜子時。”
“子時?”牟斌禁不住狐疑,接話道:“難道說她的尸體昨夜子時就已被人藏到西暖閣了?這怎么可能,子時輪值,那時宮里頭的把守最是嚴密。”
“牟大人可是忘了,陛下時常歇在坤寧宮,眼下乾清宮守衛疏松,并不嚴密,兇手若想潛入乾清宮,趁著輪值最為容易。”
“可你方才也說了,那把刀是瑾瑜死后許久才插上去的,難道兇手一直都藏著乾清宮!”牟斌言至此忽然停住,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驚道:“你的意思,兇手是乾清宮的人!”
仵作思慮了一番,皺著眉頭微微搖頭,道:“不,還有一種可能,兇手是坤寧宮的人。”
牟斌緊緊擰著眉心,若說是坤寧宮的人,他能想到的第一個便是南絮,他不自覺垂下眼簾,淡淡問道:“怎么說?”
“除了乾清宮的人,在這宮里,還有一個人能隨意進出乾清宮……”
“別說了!”牟斌聽言自知他所指是誰,可他不愿信,是以當即打斷,站起身面露不悅之色,仵作亦悠悠的起身。轉過頭不緊不慢的離開,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只道:“牟大人不聽我的勸,那我也愛莫能助了。”
牟斌頓了頓方才抬眼。望著仵作遠去,終才問道:“御街行是何意?”
仵作停步,回身亦望著他,冷冷笑了一聲,道:“大概是指走在皇城街上的人吧。”
那仵作說罷便離去。他所言御街行之意分明是糊弄牟斌,他從一開始便將矛頭直指南絮,又豈會不明白御街行是何意!
牟斌竟是稀里糊涂的信了,垂眼喃喃自語道:“皇城街……”
仵作察覺牟斌已離開,便回過頭來望著牟斌急匆匆跑開的身影,眼波流轉間露出一絲惋惜,亦不禁搖頭輕嘆,只道:“唉,都是為一個‘情’字。”
說來確是奇怪,這仵作的聲音竟與方才同牟斌言語時有諸多不同。再一回首,他竟丟下一張人臉來,仔細瞧著那張人臉,可不就是方才那仵作的模樣!
說起宮中人出入皇城,牟斌若要從這里查,自然得去往承天門。
牟斌是錦衣衛指揮史,守衛承天門的侍衛不過區區六品,他見牟斌有事過來尋他,自是像個哈巴狗一樣跑過去巴結著。
這牟斌偏偏是個剛正不阿的人物,一貫厭惡此類阿諛獻媚之人。是以面露鄙夷,板著臉問道:“昨兒晚上出入宮禁的人有哪些?”
“昨兒晚上?”那侍衛一愣,頗是好笑的道:“那可就多了去了,有李東陽大人。有楊延和大人,還有謝遷大人,哦對,還有一個程敏政大人。昨兒晚上估摸著是……”
“我不是問你這些人!”牟斌急忙出聲打斷,略是慍怒的斥道:“我問的是,宮里的人有誰出去過!”
侍衛想了想。道:“沒有啊,有誰大晚上的還出宮。”
牟斌一時不耐煩,道:“簿子拿來我看看!”
侍衛這便折回身取來簿子交給牟斌,牟斌翻開看了卻只見清一色的朝臣,前后幾張紙上所記并無宮中人,不免狐疑,是以眉心緊緊攏成一團,那侍衛忽然像是茅塞頓開一般,言道:“哦對了,昨兒是壽寧侯下葬,陛下和娘娘都是一早就出宮去了翠微山,晌午才回來,只是陛下和娘娘出宮,卑職這兒一向是不做記錄的。”
“昨日娘娘出宮了?”
“是。”
牟斌眼神迷離,微微搖頭,默聲自語道:“不,不可能。”
侍衛不解,道:“什么……不可能?”
牟斌仿若未聞,只將簿子胡亂丟在侍衛手中,而后便越過他出了宮去。
彼時天色將晚,皇城街上愈漸熱鬧起來,牟斌心神不定,走在人群中卻是旁若無人,忽聞有孩童朗聲念道:“街南綠樹春饒絮,雪滿游春路,樹頭花艷雜嬌云,樹底人家朱戶,北樓……”
“你念的是什么?”牟斌聽及此,恍恍惚惚間仿佛聽到了南絮的名字,是以忍不住詢問。
那孩童坐在石階上,仰頭望著他,道:“這是晏幾道的詞。”
“叫什么名字?”
孩童不假思索,直言道:“《御街行》。”
牟斌心底顫顫,頓了頓,繼而又問道:“你方才念的第一句是什么?”
孩童搖頭晃腦,一字一句的念道:“街南綠樹春繞絮。”
“南絮……”牟斌垂眸,蹙眉自語,而今種種矛頭均指向南絮,也由不得他不信了,眼下他缺少的,不過是證據。
孩童見牟斌急急忙忙的走了,他便也站起身,興沖沖的跑進巷子里,對著一個身著藕色對襟褙子的女子喚道:“姐姐!”
那女子亦近前,撫著孩童的頭,道:“真乖,”言罷自袖中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錢袋遞給他,孩童接了錢袋,滿心歡喜道:“謝謝姐姐。”
見那孩童走了,女子身后的丫鬟便問道:“小姐,奴婢真是搞不懂,為何要在那個錦衣衛跟前念《御街行》啊?”
女子攤攤手,道:“我也不懂。”
“寧安!”
彼時街道上傳來一聲喚,寧安聽喚一驚,抬眼只見是兩個中年男人,一個偏為精壯,卻滿肚肥油,另一個偏為瘦弱,卻賊眉鼠眼。
“爹!”
寧安滿帶笑意的迎過去。站在前頭的中年男人側首看了眼跑開的孩童,而后回首問道:“你方才做什么了?”
“爹,”寧安似乎不滿,嗔怪道:“女兒家的事情你總要插手。”
“好好好。我不插手就是了。”
寧安見勢竟撒起嬌來,挽住中年男人的手臂,道:“爹,我聽說,過幾日皇后娘娘要在宮中設宴。邀請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和小姐前去吃酒,我也想去。”
“那些都是嬌弱人家去的酒宴,你是將門出身,就不必跟著瞎摻和了吧。”
“我不管!”寧安似乎置氣,抽回手道:“我一定要去。”
“寧安……可是有心上人了?”中年男人略帶試探的問道。
寧安自是被說中了,羞道:“誒呀爹啊,女兒還得嫁人呢,”寧安說罷忙不迭跑開。
中年男人頓時眉開眼笑,忽聞一人喚道:“蔣將軍!”
他便回首,見是劉吉。便作揖道:“劉尚書。”
劉吉亦作揖,道:“許久不見,不想竟在這兒碰上了。”
“那位是……”劉吉望著寧安遠去的身影,頗是疑惑,蔣將軍笑道:“那是小女寧安,自小便嬌慣,不懂規矩,還望劉尚書不要見怪。”
劉吉亦是客套的回道:“哪里哪里,都說女大十八變,如今令愛長大了。還真叫人不認得了。”
坤寧宮本該寂靜,而今只聽得張均枼念叨,將朱厚照抱在懷中,垂首哄鬧。
“乖。你父皇午朝還沒回來,你是不是很想他,母后帶你去找他好不好?”張均枼說話間低下頭以鼻尖輕觸朱厚照的鼻子,極是寵溺的喚道:“嗯?照兒。”
朱厚照只是不停的笑,張均枼抬起頭,含情望著他。繼而又道:“照兒,你喚一聲母后來聽聽好不好?”
這朱厚照像是聽懂了一般,開口動動嘴,卻僅叫人聽出了哇哇聲,雖是如此,卻也惹得張均枼喜笑顏開。
“娘娘,”眉黛進殿,稟道:“牟斌大人來了。”
張均枼微微顰眉,略顯不悅,看了田氏一眼,田氏便走來將朱厚照抱走,張均枼冷冷道:“你退下吧。”
“是,”田氏抱著朱厚照福身離開。
張均枼轉身坐下,一面道:“叫他進來吧。”
“卑職參見娘娘,”牟斌進殿首先行禮,張均枼卻是有意不理睬,只側首端起茶盅,垂眸抿了一口,方才淡淡道:“起來吧。”
“可是案情有了眉目?”張均枼輕輕放下茶盅,舉手投足間不失威儀。
“是,”牟斌直起身,抬眼間不經意看了眼站在張均枼身后的南絮。
張均枼順著他的目光,稍稍側目,隨即不冷不熱的問道:“牟大人這般眼色是何意?”
牟斌一愣,方才知他這是叫張均枼給瞧去了。
“卑職驗尸之時,發現瑾瑜的手臂上,寫著‘御街行’三字,”牟斌說話間又側目看了眼南絮,他見她目中閃過驚惶,便有心避及她而不提,道:“卑職想是她留下的線索,是以追查到宮外,方才在承天門查了出入宮禁的記錄,偶然發現,昨日出入皇城的,只有娘娘宮里的人,卑職懷疑……”
張均枼聽聞‘御街行’三字,心下便是一驚,方才牟斌言語間有意無意留心南絮,恐怕是已對她起了疑心,南絮的名字取自《御街行》,兇手作此舉分明是有意嫁禍南絮!
牟斌言而復止,張均枼緊跟著接話,漫不經心道:“你懷疑什么,說吧。”
“卑職懷疑,是娘娘宮里的人,殺了瑾瑜。”
“哦?”張均枼揚起唇角,露出微微一笑,道:“光懷疑怎么行,你得拿出證據來,叫本宮相信你。”
“瑾瑜心口雖中了一刀,但她是被人擰斷脖子而死,死時應在昨夜子時,子時換值,乾清宮守衛疏松,兇手應是那個時候潛入乾清宮的。兇手躲在乾清宮約莫兩個時辰,又將短劍刺進瑾瑜心口,以作出假象。兩個時辰之后,天還未明,兇手再趁機逃出去,而她即便是躲在乾清宮時被人發現了也無妨,因為她平日里可以隨意出入乾清宮,”牟斌言語至此,又暗暗看了眼南絮,卻只見南絮面色從容,并無異常,他又道:“卑職打探過,平日里可以隨意出入乾清宮的,只有娘娘的人。”
張均枼冷噗,道:“照你這么說,乾清宮的人要動手,豈不更方便?”
“可瑾瑜留下‘御街行’三字……”
不等牟斌言畢,張均枼便道:“這是證據嗎?”
牟斌理虧在先,自是無話可說,張均枼轉而又是一聲諷笑,只道:“什么時候本宮的人也有如此大的本事了。”
“娘娘,”牟斌低下眼簾,“這是卑職職責所在,請娘娘……莫要妨礙卑職執行公務。”
張均枼亦極是泰然,道:“你說本宮妨礙你執行公務,可你沒有證據便到本宮這兒撒野,到底是本宮有意護短,還是你理虧在先?”
牟斌一時情急,加之他性子耿直,竟也口無遮攔,直言道:“卑職只是奉命前來查案,娘娘一味阻撓是何意!”
待牟斌言罷,殿內忽然靜下來,牟斌這才察覺自己方才言語過分激烈,心想張均枼定然是要發火的,不曾想張均枼竟仍是和和氣氣。
“牟大人果真是豪爽!”張均枼悠悠然站起身,不慌不忙的移步走至牟斌跟前,一面又語道:“你問本宮妨礙公務是何意,本宮也要問問你,”張均枼忽的抬手輕撫牟斌心口,故作輕佻的問道:“牟大人藏著本宮的玉笄,又是何意?”
牟斌聽言自是一驚,見張均枼作此舉更是連連后退,只將懷中的玉笄取出,看了眼南絮,而后又道:“娘娘恕罪,卑職不知這玉笄原來是娘娘的。”
“那牟大人以為,”張均枼抬眸,笑眼望著他,頗是調侃的問道:“這玉笄是誰的?”
牟斌不語,只作勢交還玉笄,張均枼卻是轉過身背對著他,凝眉面色極是淡然,異常平靜的言道:“這玉笄原本完好無損,如今裂痕無數,本宮即便拿回來,也再不能安心取用。你走吧。”
聞言牟斌又看了南絮一眼,見她垂眸不語,便也不禁心慈手軟,作揖道:“卑職告退。”
就如張均枼所言,那玉笄已是裂痕無數,即便拿回來,也再不能安心取用。
正如她與談一鳳,既然已成了不可能,留著那玉笄又有何用,念也好,不念也罷,到頭來,終究是風流云散,最后誰也不記得誰,只知道,曾經喜歡過那么一個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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