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一百二十四章 燈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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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過后的元日,放過爆竹后,仁心醫館就繼續開門了。

西街別的商鋪關門休息,醫館卻不能。正月里各人屋里要有個頭疼腦熱的,還得來醫館瞧病抓藥。只是病人到底比平日少得多,鋪子里倒是清閑。

銀箏在除夕夜醉酒后的第二日清晨醒來,進陸曈屋子的時候發現擺在小佛櫥的那尊白衣觀音不見了,問起陸曈,陸曈只說是打碎了,當時便很是不安了一陣。

“無緣無故,除夕夜觀音像碎了,兆頭不好,指不定是擋了什么災。回頭姑娘同我再去廟里燒幾柱香,重新請一尊觀音像回來。”

杜長卿聽見銀箏的話,立刻扒著椅子扭頭來看陸曈:“不錯,再去拜拜文昌君,下月春試,讓文昌君也給你放放行唄。”

“拜什么神。”苗良方很是不屑,“我當年什么佛都沒拜,照樣一鳴驚人,考過那些太醫局的那些廢物少爺。”

“可不是么,所以你被趕出來了。”

“老苗,人還是得有敬畏之心。”杜長卿循循善誘。

阿城嘀咕:“說得像偷放生魚烤來吃的不是東家一樣……”

“閉嘴。”

陸曈一面聽著他們說笑,一面翻閱苗良方為她整理的醫籍。春試迫在眉睫,趁著這些日子醫館沒什么病人,每日讀書用功更甚從前。

銀箏把洗好的帕子拿去院子里曬,不多時又掀開氈簾進來,問陸曈道:“姑娘,這張帕子好像從前沒見過?”

陸曈抬眼一看,不由微怔。

銀箏手里握著方月白色絲帕,上頭刺繡的鷹紋華麗雄武,不過因之前沾染過血漬沒能全洗干凈,到底留下一點淡淡的粉色。

是除夕夜那晚,裴云暎給她的手帕。

銀箏端詳著手中手帕:“摸起來料子蠻好,不過……怎么不記得之前買過?”

屋里的衣裳手帕采買全都交由銀箏做主,陸曈心中暗忖,那日過后,她把帕子洗了,原本想找個機會還給裴云暎。不過后來裴云暎沒再出現,她也就忘了將這帕子藏好,反被銀箏一起翻出來拿去洗了。

杜長卿眼尖,狐疑地瞅上一眼:“怎么看起來是男子款式?”

這種銳利冷硬的花紋,一向是男子用得更多。

陸曈端起桌上茶盞抿了一口,面不改色道:“是之前裴小姐送來的謝禮。”

“噢。”銀箏恍然大悟。

陸曈隔段時間要為寶珠準備成藥,裴云姝的下人過來拿藥時,除了診銀,也會送些別的謝禮。不算太貴重,幾匹鮮艷布料、幾盒精致點心之類。

“可惜了。”銀箏摸了摸手帕,有些惋惜,“料子好,顏色也淡雅,就是刺繡太過冷硬,又沾了污漬,否則繡成絹花給姑娘正好。”

陸曈險些被茶水嗆住。

真要把裴云暎的帕子做成絹花佩戴鬢邊,若被此人瞧見,不知心中又要如何腹誹于她。

杜長卿聞言看了陸曈一眼:“說起來,陸大夫,我每月按時發你月銀,你倒是也給自己添置點首飾。別整那不值錢的花兒草兒戴頭上,都過年了還這么素,穿得披麻戴孝一般,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醫館死人了。”

“這幾日上元燈會,到十八日晚才收燈,到處都賣蛾兒雪柳什么的,你也去買點兒插頭上唄。實不相瞞,你腦袋上插的那幾朵花,你不膩我都看膩了。”

陸曈本沒將他這話放心上,卻在聽到“蛾兒”二字時頓了頓。

蛾兒……

她寢屋抽屜的盒子里,還躺著一對金蛾兒。

陸曈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夜里裴云暎中途折返,送她一對金蛾兒,美其名曰“生辰禮物”究竟何意。當然,她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那是裴云暎特意買來送她的,想來多半是他買來要送哪位姑娘,卻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借花獻佛交到了她手中。

或許是看她可憐,激發了這位權貴子弟一點微薄的、毫無意義的憐憫心。

陸曈正想著,耳邊傳來阿城興奮的喊聲:“不如我們今夜一起去燈會吧!陸大夫去年春天來的京城,那時燈會早結束了。今年正好趕上,一起去瞧瞧熱鬧!”

他這么一說,銀箏眼底登時也生出幾分期待來,悄悄碰了碰苗良方胳膊。

“呃……不錯,”苗良方立刻會意,“小陸每日都在醫館里用功,合該出門透透氣放松放松。”這話說得真心實意,苗良方自己也經過春試,當年為準備春試也不是不努力,不過和如今陸曈一比,仍覺小巫見大巫。每日他回家的時候陸曈在苦讀,他清晨來醫館時陸曈仍在努力,銀箏偷偷同他說陸曈每夜看書到子時以后才睡,苗良方自己也擔心陸曈這么熬下去,別沒等到春試,自己身子先垮了。

還是保命要緊。

“老苗說得對,”杜長卿深以為然,“那鮮魚行的吳秀才先前還捎人帶話給你,教你不要成天把自己關家里悶頭讀書,來,今日東家做主,一起去景德門看燈!”

話雖這么說,杜長卿卻不露聲色觀察著陸曈的臉色,屋中其他人也偷偷瞅著陸曈。

陸曈摩挲著面前書頁。

自元日以來,她的確還沒出過醫館。

她其實對燈火并無興趣,不過……

不遠處,阿城趴在桌柜上,露出半個戴著虎頭帽的腦袋,一雙眼睛殷切望著她。

陸曈收回視線,合上書,道:“我去。”

正月十五元宵日,家家點燈。

梁朝一直有“三元觀燈”的習俗。

三元觀燈,即正月十五上元節,七月十五中元節、十月十五下元節均有燈會。民間除觀燈外,還要吃元宵、猜燈謎、放煙花、祭門祭戶以慶佳節。

昭寧公府,今夜亦是熱鬧。

席廳上方坐著的男子一身鴉青圓領長衫,雖已至中年,模樣卻生得清俊瀟灑,眉眼間儒雅風流,一瞧就令人心生好感。

這男子是昭寧公裴棣。

坐在他身側的婦人容貌姣美,模樣溫婉,手里正抱著個三四歲的男童,笑著與座中男子說話。

“老爺,今夜景德門燈會,晚些咱們抱著瑞兒看燈好不好?”

說話的是昭寧公夫人江婉。

昭寧公裴棣除夫人外,統共納過三房妾室。三房妾室中,只有一房妾室梅姨娘為他誕下庶子,是比裴云暎年幼一歲的裴云霄。

昭寧公世子裴云暎與胞姐裴云姝乃裴棣先夫人所出,先夫人去世后,裴棣另娶江婉,江婉后來誕下嫡子裴云瑞,今年才四歲。

不等裴棣答話,江婉懷中的裴云瑞便先嚷起來:“叫上大哥!要叫大哥同我們一起去!”

江婉一驚,趕緊掐了一把懷中幼子,倒是一邊的梅姨娘,聞言“撲哧”一聲笑起來。

“三少爺,世子每日忙得很,哪有看燈的時間呢?你二哥倒是閑著,不如叫他一起去。”

梅姨娘嬌艷貌美,是當初同僚送與昭寧公的美人,因著這點緣故,梅姨娘在府中得人尊重,又因誕下裴云霄,地位比其他兩房妾室高得多。

裴云霄今年二十,生得亦是清俊,容貌大多繼承了裴棣的清俊,他性情亦很溫文爾雅,常常得人稱贊。

同一屋檐下,年紀相仿又同樣優秀的兒子,總是難免被拿出來比較。

尤其是其中一個還與家中關系微妙的情況下。

裴云霄仿佛沒聽到梅姨娘的話,依舊提箸吃菜。坐在江婉身側的裴云姝聞言皺了皺眉,看向梅姨娘的目光帶了些薄怒。

誰都知道裴云暎與裴棣父子間矛盾不小。正月需祭祖點香,裴云暎得回裴家祠堂給母親上香,是以難得回裴家一趟。但大部分時候他都在宮里值守,除了給母親上香外,他從來不主動踏足裴家。

裴云姝也不想回來的,所以盡量與寶珠呆在自己未出閣時住的院子。若非今夜十五裴棣讓一起用飯,她也不會來這里看這一家子和睦友愛的糟心畫面。

裴棣沒說話,只淡淡地看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一怔,隨即噤聲,低頭不敢再言語。

裴云姝沒來由感到一陣煩悶,草草用了點飯菜就道:“我去瞧瞧寶珠。”離開宴席。

待出了廳堂,長廊外頭的冷風吹到臉上,似乎才將方才宴席上的憋悶吹散了幾分。

“夫人,”芳姿輕聲道:“日后若無必要,實在不用與他們一起用飯。”

連她身邊婢女都能看得出裴家這一家子的各懷鬼胎,更勿用提別人。

嘆了口氣,裴云姝道:“無妨,總歸也沒幾日就要走了。”

她是已出嫁的女兒,更何況在未出嫁前,從江婉進門開始,裴家便無她的容身之所。如今她與文郡王和離后也并未歸家,而是住在裴云暎買的宅子中。

和離女子不回娘家而是開府另過,這在盛京也是頭一遭。不過出格的事多了也不差這一樁,況且住的宅子就在裴云暎相鄰,也方便她去看裴云暎。

要不是為母親上香,她也不會回來。

正想著,芳姿看向前面,叫道:“世子!”

裴云姝抬眸,就見裴云暎自長廊另一頭走了過來。

“怎么回來了?”裴云姝又驚又喜,“不是說今日值守?”

“夜里輪值,我沒事了,回來給母親上柱香。”

裴云姝笑起來,“正好,我同你一起去。”

祠堂在長廊盡頭最后一間。門外新換了貼畫與桃符,里頭香燭輝煌,供奉著裴家先祖遺像。

裴云姝與裴云暎走進祠堂,里頭無人,裴云姝取香才打算從右起一一祭奠,一轉頭,就見裴云暎徑自燃了香,走到母親牌位跟前。

他并不打算祭奠除母親以外的其他人。

裴云姝嘴唇微動,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出來。

裴云暎在母親牌位跟前站定,拜身敬香。他神情平靜,也沒說什么敬詞,默默將香燭插于母親的香龕前,而后退后兩步,看著被青煙模糊的朦朧牌位,露出一個如常笑容。

“母親,”他笑說,“新年大吉。”

裴云姝瞧著他動作,忍不住心頭一酸,忙背過身去,待平復好心情后,才同裴云暎一起上香。

正堂錦幔高懸,又站了一會兒,姐弟二人才慢慢往外走。

裴云暎問:“你打算帶寶珠在這里住多久?”

“再過兩日就走了。”

裴云暎沒作聲。

她便笑:“不用擔心,我平日和寶珠呆在自己院子里,沒人煩我,也清凈。倒是你,不開心就別回來了。母親那頭……”她回頭看了祠堂一眼,“我會替你說的。”

才說完這話,迎面又走來一人。已是傍晚,天色漸黑,那人在裴云姝二人面前停步,長衫儒雅,神情溫寧,長廊壁下懸著的燈籠照亮了他半張影子,于是那原本清俊的面容也泛出些涼薄。

裴云姝忙道:“父親。”

裴棣微微點頭,目光落在她身側的裴云暎身上。

“回家了怎么也不說一聲?”

語氣自然柔和,仿佛慈父責備晚歸的兒子,言語間都是關切。

裴云暎沒說話。

“阿暎!”裴云姝緊張極了。

昭寧公裴棣與世子裴云暎父子關系不睦,整個盛京都知曉。外人只說裴云暎年少叛逆,所以一再忤逆生父,偏偏昭寧公是個溫和寬容的性子,由著嫡長子胡來。

只有裴云姝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姐姐,”裴云暎笑著對她道:“寶珠還在屋里等你,快回去吧。”

“你”

她仍有些擔憂,然而裴云暎的目光很堅持,僵持片刻,裴云姝敗下陣來,只得按捺下心中不安,對裴云暎投去一個叮囑的眼神后,才憂心忡忡地離開。

檐下掛著的芙蓉彩穗燈精致富麗,把斑斕的華光投向檐下的人,年輕人如雛鷹挺拔,中年人若狼虎深沉,明明血濃于水的父子,卻被一盞宮燈的花案在腳下分成光影兩面。

涇渭分明。

漸漸的起了風,裴棣開口,聲音一如既往溫和:“聽說戚家找上你了。”

年輕人但笑不語。

“戚家是太子的人。”

裴云暎“噢”了一聲,似笑非笑地開口:“可我不打算上船。”

裴棣沒說話,沉默地看向眼前人。青年個子很高,站起來時已比他高了一頭,他笑起來時唇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那是隨了他母親。而他目光卻很凜冽,如他腰間銀色長刀泛著冷意。

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或許是某個未曾察覺的一夕之間,當年追著父親腳步看燈的少年,一轉眼也就長大了。

裴棣盯著他看了很久,才開口:“裴家是站在太子一方的人。”

“所以?”年輕人淡笑道:“我所行之事,有損裴家利益,裴大人打算如何?”

裴棣不言。

“或許大義滅親毒死我……”

他上前一步,微微彎腰,在男子耳邊壓低聲音:“就像當初毒死我的馬一樣。”

裴棣目光微動,裴云暎已直起身。

他看著裴棣,目光生疏得像在看陌生人,語氣十分平靜。

“還有事,就不打擾大人盡享天倫了。”

言罷,側身越過面前人,揚長而去。

宮燈被帶起的夜風吹得搖晃,燈下點綴的彩穗像五顏六色的花。

裴云暎繞過長廊,被得了裴云姝令趕來詢問的瓊影追問:“大人這是要去哪?”

年輕人腳步微頓,瞟了眼檐下花燈下開得鮮艷的彩穗,不甚在意地笑笑。

“今日十五,燈夕熱鬧。”

“突然想去景德門看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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