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一百二十六章 贏燈

陸曈仰頭看著,直到身側買賣燈的小販叫住她。

“姑娘,喜歡浮燈?要不要帶一盞走?”裹著羊皮襖的老板笑著張羅,“咱這什么款式都有,您可以慢慢兒挑!”

陸曈回過神來,正想拒絕,身側忽有人聲先她一步開口:“好啊。”

陸曈回頭,對上的就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裴云暎?

這人今日穿了件深紅團窠對鷹紋錦袍,越發的身姿如松,儀表非凡,不似穿公服時那般鋒芒畢露,更像那些出門夜游的貴公子,艷色動人。

陸曈退后一步,道:“裴大人?”

小攤上擺著各式各樣浮燈,裴云暎隨手拿起一盞,玩笑般開口:“沒想到陸大夫也會來觀燈,我以為你對這些不感興趣。”

“偶爾為之,不如裴大人平時有閑。”陸曈不冷不熱回道。

賣燈老板見裴云暎衣飾不凡,笑得越發熱情,連帶著對陸曈的稱呼都變了:“小姐,今夜元宵,咱們小攤湊熱鬧。三支箭,您要是射中那個——”他一指對面:“就送您一盞花燈!”

陸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這小攤原本就是在坊市中搭了個小彩棚,棚里棚外上上下下都掛滿各式花燈,而彩棚里頭的墻上,則懸了一幅紅底黑字,是個寫的圓潤巨大的“福”字。在她手邊,擺著一只漆黑油亮的牛角弓,箭羽綴了大團大團的紅色彩帶,一眼看去,喜氣洋洋。

“討個好兆頭!”

老板又看向裴云暎:“小姐喜歡燈,這位公子一看就箭術不凡,幫小姐贏一盞吧!”

裴云暎挑了挑眉,才接過對方手里長弓,冷不防手一空,陸曈將他手里長弓奪走了。

“我自己來。”她道。

裴云暎一頓。

因他二人姿容出色,方才停留在此,已引了不少人注目。本以為裴云暎會幫陸曈射箭贏燈,沒想到陸曈取了弓箭要自己上。一時間不少人駐足圍觀,瞧著陸曈動作。

陸曈舉起弓箭。

牛角弓很沉很大,瘦弱女子拿起來,看起來有種異樣的違和,簡直要讓人擔心她那纖細的手臂會不會被這弓壓折了。

持弓的動作看起來稍顯吃力,搭箭的手勢也不算熟練,裴云暎看了片刻,上前握住她手臂:“別晃。”

陸曈愣了一下。

有清冽的氣息從頭頂傳來,他距離分寸保持得極好,動作不輕不重,只從身后虛虛扶著她,替她調整著持箭的姿勢。

陸曈抬頭,能看見對方漂亮的下頷,他的手臂從背后伸過來,環住她肩頭,像是若即若離的懷抱。

還是太過親密。

陸曈微微蹙眉,搭著弓箭的手一松。

“嗖——”

離弦之箭疾奔而去,斜斜射中“福”字邊緣,彩帶落于旁邊。

四面響起人群的惋惜聲:“哎唷,沒射中!”

“還是不行啊。”

裴云暎目光動了動,有些詫異地看向陸曈。

陸曈望著射歪了的箭矢,眼底掠過一絲失望。

沒中。

說起來,她并不是第一次拉弓。

當年在落梅峰上,蕓娘做藥需要尸體,陸曈時不時得去亂墳崗走動。有一次在那里見到了一具被狼咬死的殘尸,大概是進山捕獵被雪困住的獵戶,身子已經被吃空了,周圍散落了一地的捕獸夾,還有一把裂開的弓箭。

陸曈把尸體埋了,弓箭帶回去用線重新纏好,想著能用弓箭捕獵一些狐貍兔子存作干糧,不過一次也沒打中——山里的動物跑得太快,她箭術還沒有高明到哪里去。

但隔三差五拿弓箭練手,多少也練出了些手感。只是后來那弓箭在幾年后還是斷開,用再多的線也無濟于事,陸曈便將弓箭收起來,后來蕓娘入葬時,一同埋在了落梅峰上。

時隔幾年,再次拉弓,到底手生。

周圍有看熱鬧的男子起哄:“小娘子,別白費箭了,快把弓箭讓出來,讓你情郎給你贏一盞啊!”

“就是就是!”

裴云暎神色微頓,冷淡地看了起哄人一眼。

陸曈卻并不在意,抬手拿起第二支箭。

這一次她持弓的動作就要比第一次熟練許多,看起來不那么生澀了。裴云暎微微后退一步,沒再如方才一般握住她的手臂指點,陸曈緊緊盯著遠處的“福”字,再次松手。

“嗖——”

箭矢飛了出去。

“就差一點兒!”身側圍觀的人群一拍大腿,懊惱得仿佛射偏了的是自己,“都靠近字了,真可惜!”

陸曈倒是面色如常。

賣燈小販笑呵呵地拿起第三支箭遞給陸曈:“小姐別氣餒,不要緊,咱們還有一支,這回可要看準了射!”

裴云暎抱胸倚著柱子,含笑看著陸曈將這最后一支箭搭于長弓上。

四周漸漸靜寂下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開始見這女子單薄柔弱,還以為她連弓箭都拿不起來,誰知連射兩次,皆是出乎人意料。

陸曈搭好弓箭,前面棚里掛著的那個“福”字紅彤彤,喜洋洋的,在周圍斑斕燈色里有一種模糊的熱鬧。

她凝神注視著那團熱鬧,猛地拉弓——

綴了紅纓的箭矢像只拖長了尾巴的紅喜鵲,雀躍地沖向終點。

準確無誤地正中紅心!

周圍人群頓時爆發一陣叫好聲!

連賣燈老板都對這看似嬌弱的年輕姑娘刮目相看:“姑娘好箭術!”

陸曈放下手中弓箭,裴云暎走到她身側,側頭瞧她,道:“力氣真大,怎么練的?”

那張牛角弓并不輕巧,尋常男子拉弓也需要用點力氣。方才看熱鬧的人多,此刻歡呼的人多,也正是因為陸曈看起來過于羸弱,沒人會相信她能拉得動。

但她偏偏就拉動了。

“殺人埋尸練的。”陸曈一本正經地回答。

裴云暎:“……”

他打量陸曈一眼,并不在意她方才的胡說八道,只問:“三次就射中,你之前就會?”

要說陸曈是什么步射天才,一見就會,確實有些太勉強了些。

陸曈轉頭看向他,微微一笑:“我也沒說我不會。”

他難得噎住了。

不知為何,瞧見裴云暎吃癟的模樣,陸曈心情莫名變好了一些。

要說是這人自己眼高于頂,輕視旁人,覺得她拉不開弓,偏要好為人師主動“指導”。可要知道她雖然不是什么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普通拉弓射箭卻也還勉強,畢竟福字就在墻上,不似山中獵物會跑會跳。

捕獵死物,比活物簡單得多。

“小姐射中福字,來挑一盞燈吧!”身畔小販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她抬眼往前看去。

小攤棚里棚外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紗綢的、龍鳳的、牡丹花的、白兔的……夜色下異常奪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陸曈的目光落在一處,而后接過攤主手中的竹竿,朝著上頭掛著的燈叢中挑去。

攤主一看就笑了:“小姐好眼光,蝴蝶燈就剩這么一盞了,剛好給您帶回家!”

懸掛在高處的蝴蝶燈做成只粉色蝴蝶模樣,外罩一層薄紗,紗布上以金粉描摹彩繪,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手中竹竿輕巧越過蝴蝶翅膀,卻把旁邊那盞燈挑了下來。

小販一呆。

裴云暎微微揚眉。

半晌,攤主遲疑地看向陸曈:“小姐,您是不是挑錯了?”

陸曈把竹竿前端勾著的蟾蜍燈取下來提在手里,道:“沒挑錯,我就喜歡蛤蟆。”

提在她手中的蟾蜍燈通體黃綠,因做得太過逼真巨大,連蟾蜍皮上的褶皺都纖毫畢現,實在看起來與美人不搭。

偏美人不以為意,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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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販一言難盡地看著陸曈,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眼光獨特,與常人真是不同。”

陸曈提著燈,對攤主點頭,就要離開。那攤主卻手一伸攔住陸曈去路,道:“小姐,您還沒付錢呢!”

陸曈怔了怔,蹙眉問:“你不是說,射中福字就送一盞燈么?”

“是的呀!這燈不要錢,可射箭要錢嘛!”攤主一指棚里。

陸曈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燈棚里擺放箭矢的大紅箭筒上,果然寫著一行小字,并不比螞蟻大多少的字,用淡粉的彩墨寫著:“一箭三十文——”

陸曈一時無言。

這字寫得如此隱蔽,鬼才能看清楚。

身側似乎有人發出一聲輕笑,陸曈側首,就見裴云暎別過臉,肩頭微微聳動。

是在笑話她上當吃虧?

陸曈氣悶不已。

她出門時,銀錢都在銀箏身上,她自己也并沒有打算買什么東西,誰知道會在這里栽跟頭。

手中那盞紙糊的丑蛤蟆突然變得重逾千斤,面對小販仍舊熱情的殷切模樣,陸曈僵了片刻,把花燈往對面人手中一塞:“我不要了。”

“哎?”

小販正要開口,又伸來一只手,在燈棚木桌上放下一錠碎銀,裴云暎笑道:“給我吧。”

這銀子可遠遠超過一盞燈的價錢,小販頓時笑瞇了眼,把蟾蜍燈遞給裴云暎:“好嘞!公子小姐拿好燈,點了咱家的燈啊,來年吉祥如意、鴻運當頭!”

陸曈:“……”

收了銀兩,攤主便轉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陸曈站在燈棚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盯著裴云暎手中蟾蜍燈,只覺今夜在這燈棚前停留的片刻,實在是很不應該。

裴云暎瞧著她難看臉色,有點好笑:“陸大夫聰慧過人,怎么總在這種事上受騙?”

上次在清河街祿元典當行也是,一根成色不佳的花簪,輕輕松松就被人敲了竹杠。

陸曈只覺得面前這人忍笑的模樣刺眼極了,拋下一句:“是盛京人太會做生意了。”

轉身就走。

明明說好燈不要錢,誰知射箭會要錢,將字寫得那樣小,分明就是騙人上當。果然古語說貪小便宜吃大虧,盛京人做起生意來,一個比一個狡詐。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裴云暎幾步追上,把那盞蟾蜍燈塞到她手中。

陸曈皺眉:“殿帥付銀子的燈,給我做什么?”

“春試在即,蟾宮折桂的兆頭,我可不敢要。”他悠悠道。

蟾宮折桂?春試?

陸曈心中一動。

蟾蜍燈的確有“蟾宮折桂”的美意,裴云暎以為自己是因為即將到來的春試才挑了蛤蟆燈,陸曈也沒糾正他的誤會。

手上握著的蟾蜍燈在夜色里發出幽綠淡光,陸曈默了默,開口:“等下見到銀箏,我會把燈籠錢還給殿帥的。”

“不用見外,算我提前送你的春試賀禮。”

賀禮?

裴云暎的語氣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抬眼朝他看去。

街市花燈如晝,四處燈火幢幢,裴云暎隨著人流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仿佛剛剛的話只是隨口所出,并未放在心上。

但陸曈卻忍不住深思。

那一日除夕夜,他二人在焰火下的醫館中圖窮匕見,裴云暎已知悉她上京來的目的。或許是一時的惻隱,或許是他有別的目的。但有一點陸曈很清楚,自己要對付的是太師府,甚至更高地位的人。

裴云暎或許會可憐她,但絕不會在這件事上出手相助。

那他這是為何?

因為可憐?

處在高位上的人施舍的那一點點無用的同情心,像是人看見路邊可憐的流浪貓狗偶爾的駐足。人會給流浪貓狗施舍食物,卻不會在意流浪貓在想什么。因此這駐足并不會讓人感到欣慰,只會讓人更厭惡這不對等的、居高臨下的恩賜。

“裴大人。”她忽然道。

“怎么?”

“日后還是多注意自己舉止吧,你總是這樣,會讓我誤會。”

他有些莫名:“誤會什么?”

“誤會大人想幫我。”

裴云暎一怔。

他停步,垂眸看去,對上的就是陸曈平靜的目光。

話語是暗示的、柔和的、甚至是有些討好的。

然而她的眼神卻滿含譏誚。

像是刻意要戳破其樂融融的假象,令彼此都不得不直面對方的虛偽、彼此的距離。

兩街綿延的花燈從高處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影。他站在華光下,是天才英特、亮拔不群的高門世子,而她站在陰影里,是使心用性、劍戟森森的卑賤平人。

光與影,云與泥,貴族與平民。

他是要往更高處去的人,而她卻一心想將高處的人拽下來踩進泥里。

背道而馳之人,從來都不是一路,也注定做不成朋友。

風從河岸吹來,帶起清夜的寒冷。許是他們在這里停留的時間長了些,吸引了四周小販的注意。

幾個扎著雙鬟的紅衫裙小姑娘推著個竹架子從人流中穿梭出來,竹架子前后都掛了個梅紅鏤金的小燈毬兒,幾個小姑娘邊拍鼓邊叫賣:“菩提葉、蜂兒、雪柳、金蛾兒——”

陸曈回過神來。

這是賣女子頭飾的游車。

盛京燈市上常有賣這些頭飾的,什么白絹梅花、烏金紙裁的蝴蝶、紙做的雪柳、菩提葉一類。無論貴族還是平人,這樣的盛日里,婦人總要打扮得嬌俏美麗。

紅衣小姑娘推車至陸曈身邊,仰頭望著她脆生生笑道:“姐姐,買朵蛾兒吧!”

那些烏金紙剪的蛾兒顫巍巍插在堆滿鮮花的竹架子上,金花枝葉中,紫艷紛翻,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搖了搖頭,拒絕了。

小姑娘有些失望,推著竹架子離去了。

裴云暎低頭看了身側人一眼。

陸曈提著燈籠,沉默地越過那些花團錦簇繼續朝前走去。或許是今日燈夕,她的發髻梳得比平日精致一些,那些細小的發辮順著長發一起垂落至肩頭,絨絨白花綴在其中,襯得女子膚色晶瑩如玉,手中蟾蜍燈發出青碧幽光,像那些古廟壁畫中的少女。

美麗但孤獨。

裴云暎的目光在她發頂上那些雪白絨花上停留一瞬,突然開口:“新年了,戴白色不吉利。”

避開了剛才那個話頭。

陸曈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何突然說這個。

裴云暎淡道:“我以為你會戴那對金蛺蝶。”

她恍然。

原是為了這個。

那對金蛺蝶還躺在醫館抽屜的盒子里,自除夕夜后,陸曈甚至都沒打開過一次。她本來就沒心思梳頭打扮,更何況這還是裴云暎送的。

陸曈頷首:“多謝殿帥好意,不過金飾不適合我,之后我會讓人把東西還給殿帥。”

有些東西是不能收的,世上沒有不要銀子的午飯,這個道理,方才賣蟾蜍燈的小販已經教過她了。

“不用,”他轉過臉,“送出去的禮物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陸曈很堅持:“我不習慣收人禮物,”頓了頓,又補充道:“像欠債。”

“那就當欠債。”年輕人微笑,“我是你的債主。”

陸曈哽住。

這人像是完全沒察覺她的刻意疏離與防備,隨性友善一如既往,從旁人眼里看去,或許會覺得這位殿前司指揮使脾氣好得過分。

陸曈想了一會兒,決定作罷。反正隔段時間裴云姝的人也要上門來取寶珠的藥。他們是姐弟,裴云暎不收,就直接送到裴云姝手中也是一樣的。

借債經商,賣田還債。盛京人如此會做生意,還是不要欠人情為好。

尤其是裴云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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