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一百四十八章 黑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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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八章黑犬第一百四十八章黑犬

陸曈沉吟著看向他。

金顯榮攥著衣擺,緊張得后背濕了大片。

倒不是他洗心革面轉了性子,實在是這姑娘每次打量人的目光太過瘆人。

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每次陸曈看向他腰間的眼神,冷冰冰的,含著挑剔的審視,總讓人覺得她像是在看一塊死豬肉,正在思量著要將這塊死豬肉如何料理。

金顯榮一向在女子面前引以為豪的自尊心,在她跟前塌得稀碎。

他不敢讓陸曈親自為他上藥,甚至都不敢解開腰帶讓陸曈看上一眼,生怕這冰涼的眼神落在他腰間,回頭身體的病是好了,心里的病落下了。

得不償失。

陸曈把盛敷藥的碗放到一邊:“好吧。”

金顯榮松了口氣。

她又看了看漏刻:“金大人請坐好,下官要施針了。”

金顯榮一震,忙坐直身子,叫屋中下人脫掉外裳露出后背,好讓陸曈施針。

說起來,陸曈來給他施了幾次針,金顯榮的情況確有好轉。

雖然如今并不能行房,但至少腎囊癰的問題緩解了不少,這也是金顯榮為何對陸曈言聽計從的原因。

整個翰林醫官院的人都是廢物,她若真有本事,她若真能治好自己的隱疾,對她客氣一點又何妨?

畢竟這可關系到他下半輩子的幸福。

金顯榮想著,聽到身后傳來陸曈的聲音:“金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金顯榮一愣,隨即感到自己后頸微微一痛,一根金針緩緩刺入皮膚,金顯榮不敢動彈,遂問:“陸醫官何事相求?”

“不瞞大人,下官身為醫官,醫官院中還有一干事務要忙。除了大人這處,還需得上京營殿帥府為禁衛們行診。”

陸曈從絨布上再抽出一根針,對準穴位慢慢刺入,才不緊不慢地繼續開口。

“時時來去,屬實不便。聽說戶部有司禮府,尋常官員也在此處理公務,司禮府離殿帥府很近,只有一街之鄰……”

“……下官想,今后能不能直接上司禮府為大人行診,也免于奔波來去,減省時日。”

“就這個?”

金顯榮聽完就道:“行啊,反正他們也知道我在治腎囊癰,你日后就去司禮府來行診吧。”

他都做好了陸曈獅子大開口的準備,以為陸曈要仗著如今的功勞給他出點難題,沒想到只是貪點便利。

醫官院的人行診也常有在各司衛殿府的,雖然這病究竟有一點不光彩,但事實他這點事朝堂上下幾乎人盡皆知了。

破罐子破摔唄。

陸曈有點猶豫:“不過,司禮府還有旁人在,會不會不大方便,倘若耽誤大人們公務,或是對他們有影響……”

“什么公務,除了本官都是些閑職,每日就是喝茶發呆的事。”

“再說了。要是個大漢嘛,還得估摸下有沒有危險,能不能放進來。但你一個弱女子能影響什么?”

金顯榮一心想討好陸曈,又覺得這女醫官確是平人出身沒見過世面,一點小事也這般忐忑,于是方才被剁得稀碎的男子自尊心又冒出來一點,遂拍胸道:“小事,陸醫官不用放在心上,今后就直接上司禮府。”

陸曈輕聲應了。

既幫了對方一回,展示了自己的豪爽與能力,金顯榮方才熄滅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身上一根根金針扎進去,漸漸的有些酥麻,像是螞蟻爬過,他的心也癢癢的。

于是他道:“陸醫官,今日時候還早,不如中午一起用飯可好?”

回答他的是陸曈略顯冷淡的聲音。

“不必了,下官之后還要去殿帥府送藥。去得晚了,恐怕裴殿帥不喜。”

聽見“裴殿帥”三個字,金顯榮沒吭聲了。

過了一會兒,他哼了一聲,小聲道:“裴云暎啊……”

陸曈眸色動了動,繼續手上動作,故意道:“裴殿帥身居高位,不比大人平易近人,下官位卑言輕,不敢輕易得罪。”

因畏懼裴云暎權勢,金顯榮倒不好說什么,但剛剛冒出來的男子自尊瞬間被打回原形,多少讓面上有些掛不住,于是哼哼了兩聲,不屑開口:“厲害又有什么用,至于高位……”

“他親爹連夫人都見死不救也要忙著立功,陛下能不給他加官晉爵嘛?”

“有這么個賣妻求榮的爹,那裴云暎能是什么好貨色……”

話還沒說完,金顯榮突然“哎唷”一聲慘叫,驚得屋中婢子嚇了一跳。

“你干什么?!”

“行針尋常知覺而已,大人不要亂動。”陸曈施施然取下另一根針,對準穴位驀地扎下。

“哎唷——”

“大人坐好,扎錯了穴位就不好了。”

“別叫了,大人。”

這一次施針比往日更久、更痛。

等太陽從窗縫移到中間,陸曈收起最后一根金針時,金顯榮渾身上下已如水里撈起來般濕淋淋。

他被婢女攙著躺在榻上,臉色慘白,望著陸曈氣游若絲地開口:“陸醫官,今日這針怎么行得比上次疼那么多?”

簡直像是仇人故意來尋開心。

陸曈收拾桌上醫箱,對著他認真解釋:“這次與上次行針穴位不同,大人病情有好轉,所以換了針法。”

“病重下猛藥,良藥多苦口,大人切勿諱疾忌醫。”

金顯榮一凜。

“有好轉?”

他心下松了幾分,摸了摸背后疑似腫起來的一大片,有種一切努力沒有白費的欣慰,“有好轉就好。”

“陸醫官,”金顯榮正色道:“那麻煩下次你再給我扎重點。”

陸曈頷首:“好。”

離開金府后,陸曈又去了京營殿帥府。

七日時候已到,今日該去給那些禁衛重新換方子。

才走到殿帥府門口,迎面就瞧見上回那個禁衛,那禁衛進去一招呼,禁衛們便全都擁了出來。

小伙子們瞧見陸曈都很高興,熱熱情情地將她迎進屋坐下,端茶的端茶,倒水的倒水,還有的拿出自己珍藏多時的果脯糕點,殿帥府養的五百只鴨子又開始吵鬧起來。

赤箭抱著劍站在一頭,遠遠瞧著被眾人圍在中心的姑娘,不覺皺了皺眉。

他和那些色令智昏的傻子們不同,那些傻子們只瞧見了這女子柔弱纖細的一面,卻不知道對方能面不改色的殺人越貨、栽贓嫁禍,更如一個藏在暗處的危險,不知何時會對主子造成威脅……

殿帥府的人都瞎了。

一個年輕禁衛手捧著不知從哪采來的一束野花就要往人群中湊,被赤箭一把拽了回來。

“干什么?”

赤箭一把奪過他手里的花束,這花束還是精心搭配過的,紅紅白白,花枝上扎著粉色綢帶,被高大男子拿著,說是鐵漢柔情也不為過。

禁衛伸手過來奪:“還我!”

赤箭把花扔還給他,語帶嫌棄:“什么東西?”

“我打算送給陸醫官的。”禁衛吟誦,“美人如花隔云端,你瞧,這花和陸醫官是不是很相稱。”

這話簡直比去年蕭副使給殿帥府送來的兩筐梅子還要酸牙。

赤箭忍住作嘔的沖動,看向被圍在中間的人,忍不住開口:“她有什么好?從前又不是沒見過女子來殿帥府。”

這話不假。

因殿帥府們都是年輕武衛,身手各個不凡,過去那些年里,什么英雄救美的事也做了不少。

陸曈并不是第一個來京營殿帥府的女子。

來道謝的女子,來送東西的女子,甚至也有醫官院中過來行診的女醫官,其中不乏貌美佳人,縱然陸曈生得美麗,但過去那些年里,殿帥府中也不是沒來過漂亮姑娘。

但似乎只有陸曈來才會如此熱鬧。

赤箭感到困惑,不明白何以只有陸曈能成功在殿帥府養上這五百只鴨子。

“陸醫官和旁的女子可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赤箭虛心請教。

同僚看他一眼,湊近低聲道:“你看啊,咱們殿帥府里的兄弟,也算高大英武、賣相不俗。從前咱們救下來的那些姑娘,一開始對咱們也算不錯吧,可每次只要看到殿帥,眼里就看不到別人了。這也沒什么,見過了好的,誰還愿意退而求其次,對不對?能理解,太能理解了。”

“……但陸醫官不一樣啊!”

“我觀察過了,陸醫官雖然待人不夠熱情,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

“她對殿帥也是冷冷淡淡,她不區別對待啊,平等地冷待所有人。”

赤箭:“……”

“所以,”禁衛眉飛色舞道:“可見她不喜歡殿帥,那兄弟們就有機會了。自該爭取爭取。”

“她既看不上殿帥,萬一呢,萬一就看上我們了呢?”

赤箭無言片刻,吐出一句:“找面鏡子自己好好看看吧。”轉身走了。

桌前,陸曈把這群禁衛們擠在一起的胳膊們看完,日頭已過正午。

一位熱情的禁衛忍不住邀她道:“時候不早,陸醫官還沒用飯罷,殿帥府的飯菜可好吃了,陸醫官不如用過飯再走?”

“多謝,但我還得回醫官院整理醫籍。”

陸曈婉言謝絕,因今日裴云暎武訓去了,就把新寫下來的方子交與青楓,同青楓交代完醫囑,背著醫箱出了門。

門外,日頭正盛,段小宴跟在蕭逐風身后一臉苦惱,嘆氣道:“沒想到我年紀輕輕,就已做上外公。”

蕭逐風聽得頭疼。

在他懷里,四只毛茸茸的黑狗崽擠在一起,像團漆黑的芝麻湯圓,哼哼唧唧蠕動著。

前些日子,殿前司的司犬梔子不知在外被哪只野公狗勾去了,無聲無息地誕下一窩狗崽。段小宴站在殿帥府門口指天指地、破口大罵了三天也沒找出那只混賬公狗是誰,倒是留下一窩孤兒寡母的爛攤子叫他收拾。

一月多過去,狗崽子們都睜開眼睛,能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段小宴每日帶他們去后武場曬曬太陽,今日也是一樣。

“你這么討厭那只公狗,”蕭逐風道,“怎么還留著它們?”

“孩子是無辜的,大不了去父留子。”段小宴把懷里的團子們抱得更緊,又不太確定地開口,“不過,咱們殿帥府養得下這么多小狗嗎?”

多四張嘴而已,殿帥府不是養不起四條狗,只是小狗們精力充沛,光梔子一個就時常把院子里的籬笆拆得亂七八糟,這要是一下多了四只,段小宴不敢想象今后雞飛狗跳的畫面。

想了想,他道:“還是找幾個好人家送養吧。”

正說著,就瞧見殿帥府小院里,有人掀開簾子走了出來,藍衣布裙,身背醫箱,正是那位女醫官陸曈。

段小宴眼睛一亮,驚喜道:“這不就來了?”

“陸醫官——”他熱情迎上去。

陸曈剛一出門就聽見有人喚自己。

才抬頭,就見一團影子風一般的飄到自己眼前,段小宴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拎著幾團毛茸茸沖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

“看——”

陸曈順著看過去,腦子一懵。

四只黑色小犬被段小宴陡然拎住后頸提至半空,徒勞地踢蹬軟綿綿的腿,嘴里發出低聲嗚咽。

段小宴熱情介紹:“剛滿月的小狗崽,聰明伶俐、憨態可掬,既能摸頭揉捏,又能看家護院,實屬出行居家必備之吉祥物,陸醫官要不要來一只?”

陸曈僵在原地。

有一瞬間,腦子里飛快掠過無數久遠的畫面,污血與泥濘,哽咽和暴雨,支零破碎的軀體,山間墳冢帶著哭聲的無力。她忽然生出一種荒謬的錯亂感,不知道自己是在千里之外的盛京,還是孤燈熒熒的落梅峰上。

正午的日光穿過院子里的紫藤花架大片灑下來,刺得人眼睛模糊,明明是三月暖陽,她卻仿佛回到身中“寒蠶雨”的日子,如墜冰窖,冰涼刺骨。

身前段小宴還在喋喋不休的訴說:“陸醫官你看,這里有四只小狗崽,每一只都活潑機靈,兩只雌的兩只雄的,長大后不比我們梔子威武美麗,你挑一只帶回醫官院,要不帶回西街仁心醫館也行,給你們看家護院,偶爾得了空閑,讓它母女兩個見見面就得了……”

他接下來說了什么,陸曈一句也沒聽清,那幾團黑色毛球幾乎要湊到她臉上,像一張巨大陰霾。她可以感到小狗溫暖皮毛觸及到皮膚的癢意,軟軟的,讓人忍不住發起抖來。

她開始有些喘不過氣,臉色漸漸蒼白。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忽地插了進來。

有人擋在她面前,隔開了段小宴的靠近,也遮蔽了她的視線。

像是在窒悶的水下陡然被人救起,呼吸得救,她恍惚抬眸。

裴云暎站在她面前。

他應當是剛從武場回來,一手提著銀晤刀,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就轉過頭去,問段小宴:“做什么?”

段小宴抱著四只小狗:“……梔子的小狗崽,我想著殿帥府狗太多了,想送陸醫官一只……”

“不用了。”

陸曈打斷他的話。

裴云暎側首,看著她沒說話。

陸曈低著頭,不去看段小宴懷里的小犬,背緊醫箱,只拋下一句“我不喜歡狗”就快步離開。

段小宴望著她的背影張了張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看看懷里的團子,忍不住道:“她……這么可愛,她居然不喜歡?哥……哥?”

青年收回視線,瞥一眼他懷中小犬,道:“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