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二百零七章 縛情絲

彩樓下,婦人收好銀子,依次給站在一邊的男女發一朵絲線編的繩花,以此為憑入樓。

見陸曈站著不動,婦人把銀子往身后匣子一收,強調:“不退錢。”

陸曈無言。

裴云暎看她一眼,道:“如果你不想去也可以不去。”

“去。”陸曈接過婦人手里繩花,徑自往里走:“她都說了不退錢。”

裴云暎笑了笑,跟在身后。

二人走到樓閣入口前,乞巧樓下,門前編織無數彩繡喜鵲,謂之“過鵲橋”。

雙雙對對有情人站在入口處,依次往里走,人太多,行走間難免擦撞。

裴云暎讓陸曈走在里側,一面擋著人流,同陸曈一起往樓上去。

到了二樓,原是一處寬敞堂廳,“蘭夜斗巧”一次只進二十對男女,里頭燈籠也是做成喜鵲模樣,討喜熱鬧得很。

堂廳里還以花繡堆著些云霧、拱橋,或是蓮葉、荷花之類花樣,一眼恍惚看去,如九天仙境。

一位穿彩繡長裙的婦人站在木制的小拱橋頭,抬手道:“諸位安靜,請聽我說。”

堂廳里就沉默下來。

“看看你們腳下。”

陸曈低頭看去。

燈色昏暗,人多她也沒注意,此刻聽婦人提醒,方才看清堂廳這些花樣之中,竟四面繃滿五彩絲線,橫七豎八拉著如張錯綜復雜的彩色蛛網,一個不慎就會絆倒。

“這五彩絲線,叫‘情絲’,堂廳四處暗角,統共放了七只金喜鵲。”

婦人笑呵呵道:“諸位要在情絲絆結中,找到七只金喜鵲,誰找得最多呀,就是今夜的巧侯!”

此話一出,周圍“嗡嗡”議論起來。

黑燈瞎火,腳下又全是絲線絆結,同行之人務必攜手共行,依偎相伴,方能走得利落。

陸曈微微皺眉。

此地昏暗,要在這里想悄無聲息殺個人,倒是絕好之處。

可惜戚玉臺謹慎,也并不會來這樣平人游樂之地。

她抬起頭,叫裴云暎:“殿帥。”

裴云暎正倚著墻打量四周,似不太習慣這樣熱鬧氛圍,聽見陸曈叫他,低頭問:“怎么?”

“你快看清楚,那七只金喜鵲在何處。”

他一怔:“什么?”

“你不是殿前司指揮使嗎?”陸曈道:“身手應當很好,黑暗里也能視物,我看不清,你來看,看準了,等下開始,直接摸去就是。”

他匪夷所思:“殿前司指揮使就是給你干這個的?”

又不是落月橋邊給人跑腿的閑漢。

陸曈不悅:“你不干我們怎么贏?”

他噎了一下:“從前怎么沒瞧出來,陸大夫的勝負欲這么強。”

陸曈微笑:“那可是二十個銅板。”

他瞥一眼陸曈,嘆了口氣,“行,今日就給你使喚一回。”

陸曈這才作罷。

她不曾玩過“蘭夜斗巧”,本來對此事也無甚興趣,但不知為何,陰差陽錯來到這里,反倒生出些期待來。

方才的花裙婦人見眾人都已商量得差不多了,抿唇一笑,緊接著,樓中銅鑼一響,緊接著,屋中所有的喜鵲燈都熄滅了。

“啊呀——”

有離得近的年輕人們便驚呼一聲。

其實倒也不是都熄滅了,約莫留了三四盞暗燈藏在角落,僅僅只能模糊看清人影,再深一點就看不到了,更勿提腳下絆結的絲線。

黑暗里,裴云暎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木橋旁,蓮葉下有一只金鵲,離你最近。”

陸曈精神一振:“就去取那只。”

言罷,就要往木橋走。

然而堂廳里燈色本就幽暗,依稀能看清木橋的影子,腳下那些絲線卻如生了眼般,明明她都已越過了,仍纏了上來,絆得她差點摔了一跤。

“小心。”

裴云暎一把扶住她。

身邊傳來“唉喲”一聲,似乎是某個青年人摔倒了,與他同行的姑娘嚇了一跳,忙關切詢問他摔著何處。

裴云暎頓了頓,伸出一只手來:“這樣走太危險,你抓著我。”

陸曈想了想,便沒與他客氣,依言去抓他。

四處太黑,她一下子摸不到何處,先摸到的是裴云暎的手,指尖肌膚相觸間,似脈脈暖流拂過,微妙觸感令她陡然生出絲不自在。陸曈定了定神,順著往上摸到他的手臂,隨即握緊。

暗色里,她看不見裴云暎的表情,只能感到抓著的那只手臂有力。

耳邊傳來他的輕笑:“抓緊了。”

陸曈“嗯”了一聲。

二人朝著木橋的方向走去。

不知裴云暎是如何走的,或許殿前司選拔人才也并非全看容貌,總之他很有幾分本領,雖步伐不快,走得卻很穩當。有時身側有瞧不見路的人撞上來,也會眼疾手快一把將陸曈拉開,使她避免摔跟頭。

他把她照顧得很好。

陸曈緊抓著他的手臂,放心地任由他帶領。許是黑暗之中人的觸覺會無限放大,他均勻的呼吸、身上冷冽清淡的香氣也變得明顯,正如腳下五彩絲線,綿密纏繞,縈繞在四周。

正失神間,忽然聽得耳邊裴云暎提醒:“到了。”

陸曈抬眸。

那一點點微薄的光下,木橋已近在眼前,橋下堆迭許多金紙彩線編織的荷葉蓮花,最中間一朵蓮花開得格外燦爛,其中一點細碎金茫閃爍。

金喜鵲找到了。

陸曈道:“我去拿。”轉身就往橋下走。

“喂,慢點。”

裴云暎見她急促,忙跟了上去。

旁邊還有一對小夫妻,似也瞧見蓮花中的金喜鵲,朝那頭走去。

陸曈加快腳步,趕在這對小夫妻前去抓,小夫妻中的丈夫瞧出她心思,亦是加快腳步,二人在小橋朝蓮花同時伸手,陸曈一把拽住蓮花花莖,誰知花莖竟是繡在橋下,一拽之下連帶人也站不穩,晃得陸曈往后趔趄一步。

“小心。”

裴云暎在她身后,見狀伸手扶住她,陸曈的背撞進他前胸,而腳下卻不知踩著個硬硬的凸起,一瞬凸起下陷。

這是機關?

陸曈心中頓覺不妙,還未出聲,驟然聽得一聲脆響,四面有什么東西一下子從天而降,裴云暎猛地閃身一擋,陸曈被全然籠罩在他懷里,鋪天蓋地都是對方身上清冽香氣。

“什么東西?”她緊張一瞬。

她被護在裴云暎懷里,臉頰抵著他微涼衣襟,腳下頭上像是落下了什么東西,輕飄飄的,拂過人皮膚時微微發癢。

下一刻,堂廳中數十盞喜鵲燈大亮,伴隨銅鑼脆響,婦人的聲音一并響起。

“喜鵲橋成催鳳駕。時辰到,喜鵲叫——”

堂廳先前雙雙對對男女此刻摔得摔,倒得倒,亦有相依相偎手中拿到喜鵲,笑得一臉甜蜜。

地上散落無數細細紅繩,陸曈低頭一看,自己與裴云暎身上也落了不少,那些紅繩像是從地上彈出,落在他二人身上,遠遠看去,像將二人綁縛在一處。

極盡纏綿。

剛才,陸曈就是踩中腳下機關,這些紅絲線才彈了出來。

“這叫情絲繞。”

婦人笑瞇瞇道:“吐出情絲千縷,寫就鴛鴦新譜。各位姑娘公子們,落了情絲的,將來二人結成連理,一輩子恩愛,白頭偕老,是好兆頭哩。”

陸曈:“……”

她正想說話,一抬頭,對上的就是裴云暎俯低的目光。

陸曈一怔。

堂廳里喜鵲燈光影昏暗,四面紅線被外頭吹來清風微晃,四處便莫名多了絲繾綣的旖旎。

她的手還緊緊抓著裴云暎手臂,整個人前傾,而他一只手墊在陸曈背后,方才不明機關之物時,全然將她護在懷里,另一只手置于腰間刀鞘,將她護得完好。

那雙黑漆漆的眼眸盯著她,影子在地上糾纏,視線交匯處,有什么東西在漸漸滋長。

陸曈僵在原地。

背后的手牢牢托著她,骨脊處傳來微妙暖意,一剎間,她心跳漏跳一拍,下意識后退一步。

裴云暎目光動了動,視線落在她衣擺上纏繞的紅繩上,那些紅繩纏著裙擺很緊,她不好動彈,他便半跪下身,替她專注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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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裴云暎表面看著待人和氣,同人說話時腰都不彎一下的,內心傲氣得很。”

傲氣得很……

現在想來,他在她面前,好像總是彎腰。

俯低身子與她說話,彎腰提起她手中醫箱,就連此刻踩中機關,也是先將她護在更安全的位置。

他對她總是遷就。

遷就又有耐心,所以她才在他面前總是有恃無恐,篤定他并不會因此斤斤計較。

卻忘了,他其實并不是一個習慣彎腰之人。

“喔唷,公子小姐身上纏這么多情絲,一定很恩愛咯。”花衣婦人飄然走到她二人跟前,陸曈低著頭退開,裴云暎別開目光。

二人都沒有解釋。

婦人瞧他們二人一眼,了然一笑:“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二位,可有找到金喜鵲呀?”

陸曈愣了一下,適才回過神。剛剛她拉蓮花花莖沒拉穩,又不慎踩中機關嚇了一跳,手滑之下,錯失金喜鵲了。

只差一步,陸曈有些惋惜。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嘴角一勾,一只金燦燦的小喜鵲從他掌心冒了出來。

陸曈凝眸。

仔細一看,金喜鵲是用菱藕雕成,上頭涂滿顏色和金紙,巴掌大的一只,栩栩如生。

“你什么時候拿到的?”她問。

“畢竟我是殿前司指揮使,”裴云暎低頭看她,悠悠道,“這點彩頭都拿不下,有損殿前司臉面。”

陸曈無言。

這人很得意。

花衣婦人卻笑起來:“公子好眼力,得了金喜鵲,得了‘巧’。來吧,七娘娘的彩頭送你們二位!”

陸曈有些好奇。

“穿針乞巧”“喜蛛應巧”的彩頭是“谷板”,這二十個銅板的“蘭夜斗巧”,彩頭應該更是不俗。

花衣婦人走到樓門口,從一邊盛著花的匣子里取出一只極小的牡丹紋木梳遞給陸曈。

陸曈接過來:“梳篦?”

“是的呀,姑娘,這是織女娘娘祈祝過的梳子,所謂,縷縷青絲綿綿意,寸寸相思密密梳。用此梳梳頭,兩個人越梳越恩愛!”

陸曈沉默。

只是一把普通木梳,雕工也算不得多精細,竟然還需花二十個銅板進樓一番搜尋,盛京人也未免太會做生意。

偏偏看周圍“斗巧”之人,個個心滿意足,毫不在意。

似是看出她失望,花裙婦人又笑著一指樓上:“姑娘,公子,咱們乞巧樓三樓風景獨好,比清河街的遇仙樓也不差。交了錢蘭夜斗巧的,可上三樓觀星,這可劃算吧!”

“正好方才斗巧累了,上去吹吹風,歇歇腳。”婦人一面說,一面把二人往上推,儼然要把這生意做到極致。

陸曈看向裴云暎,他便問:“你想看嗎?”

“看。”

陸曈往前走:“給了錢的。”

她不占別人便宜,別人也休想占她便宜。這彩頭已很名不副實,陸曈就想瞧瞧,婦人嘴里說的“比清河街遇仙樓也不差”的觀星樓究竟有多不差。

好在這回倒不算騙人。

進了乞巧樓再上一層,燈色更亮,卻不是從堂廳發出,陸曈走到欄桿前往下俯瞰,一片人山火把,花燈歌樂,把樓下映得明亮輝煌。

遠處有一隊浩浩蕩蕩人馬走過,且歌且舞,人卻藏在一只只巨大偶人之后,偶人做得精巧別致,喜氣洋洋,明亮燈彩下,將七夕之夜襯得更熱鬧了。

裴云暎走了過來。

“那是傀儡雜戲。”他道。

見陸曈不明白,他又解釋:“人藏在其中,傀儡作百戲,用來慶祝禱告。”

裴云暎看一眼樓下行過人群:“民間雜戲不夠大,再過不了多久,宮中天章臺祭典后,儺儀之禮比這更熱鬧。”

“儺儀之禮?”

“皇上禱祝慶宴,屆時百官在場,你也能看見。”

陸曈若有所思。

他側首:“你喜歡看這個?”

陸曈搖頭,望著被人抬起來又落下來的巨大傀儡。

“我只是在想,在這里殺個人,短時間里應當不會有人發現。”

裴云暎:“……”

他嘆氣:“你可真會煞風景。”

陸曈頓了頓,移開目光,抬眼在樓下仔細搜尋,問裴云暎:“云姝姐他們怎么不在?”

裴云姝將他們二人一把推進乞巧樓,如今蘭夜斗巧已結束,從樓上往下看,卻沒有裴云姝幾人的影子。

“不用看,她肯定不會在原地等我們。”

“可是……”

“蕭副使會護著她。”他慢條斯理地開口:“雖然陸大夫對我們殿前司頗有偏見,但請相信,殿前司選拔絕非只靠臉。”

陸曈:“……”

見鬼了,他怎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裴云暎輕笑一聲,雙手撐著欄桿看樓下游人。

身后有別的有情人從欄桿前經過,繾綣細語,情意綿綿,陸曈想了想,開口問他:“蕭副使是不是喜歡云姝姐?”

裴云暎一頓,驀地轉頭看她,眼底有些意外之色。

“你怎么知道?”

他這般反應,叫陸曈也意外一瞬。

“每次我去殿帥府,他看我的眼神像我欠了你們殿帥府銀子。但他看云姝姐的眼神……”

陸曈沉吟一下:“像欠了云姝姐銀子。”

裴云暎失笑:“怎么欠來欠去?”

陸曈又道:“剛才一路走來,他也護在云姝姐身側。”

“就這些?”

裴云暎笑了一下,漫不經心開口:“那我也欠了你,一路也護著你,怎么說?”

陸曈一怔,心跳驟然加快。

滿城大片大片月色湖水般潑灑下來,落到人間時倏爾化作無數熱鬧星辰。樓下燈火盛張,人群競笑,而他側首看她,含笑的眼睛,似帶隱秘溫柔。

嘈雜人群一瞬悠遠,夜色也在此刻緘默。

直到一道人影擦著陸曈身后走過,撞過她肩,也將她方才一瞬恍惚撞得清醒。

“觀星”的男女太多,女子們手中團扇輕舞間,有淡淡茉莉香氣吹拂。

卻不如他身上蘭麝香氣清冽。

陸曈定了定神,岔開了話頭。

“蕭副使喜歡云姝姐,為何不告訴她?”

看裴云暎的模樣,是默認了蕭逐風的心意。然而今日生辰所見,蕭逐風避讓、沉默、就連走路,也只是默默跟在裴云姝身后,不見主動。

陸曈不明白,裴云姝已和離,早已不是文郡王妃,如果蕭逐風心儀裴云姝,為何不直截了當告訴對方。

裴云暎打量她一眼:“你還真是直接。”

“這有什么迂回的必要?”

他嘆了口氣,見她難得對復仇之外的事感興趣,索性轉過身來,背靠著欄桿,思忖片刻后說:“因為他有顧慮。”

“什么顧慮?”

“很多。”裴云暎淡道:“家世、性情、將來,或許他擔心,姐姐根本不喜歡他。”

陸曈無法理解。

她道:“蕭副使看起來不是這樣瞻前顧后之人。”

她并不熟悉蕭逐風,但僅有幾次與蕭逐風打照面,都能察覺出此人冷漠剛硬,似塊萬年不化冰山,不會為多余事柔腸百結。

裴云暎嘴里的那個蕭逐風,陌生似另一個人。

他笑笑,語氣很淡:“不管什么樣的人,為情所縛后,都會患得患失。”

這話聽著有幾分悵然,陸曈看著他,不覺脫口而出:“殿帥也會為情所縛?”

他沒有說話。

耿耿玉京夜,迢迢銀漢流。閣樓檐下喜鵲燈被風吹得颯颯作響,裴云暎背靠著雕花欄桿,流光斜照過青年眉眼,那張俊美的、明銳的臉收起笑意,沉默時,無情也動人。

不過是隨口而出的問題,回答的人卻偏偏沉默,只久久不語地看著她。

溶溶風月,美景良宵。滿城桂香風細里,雕欄刻著的文彩鴛鴦成雙。

萬籟俱靜里,他定定盯著陸曈,許久,輕聲道:

“感覺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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