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二百一十七章 飛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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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舟爭標,射中金毬,裴云暎沒選金盤上一眾嫣然羅花,反而從水棚草地里隨手撿了朵野花,這舉動令人意外。

不過雖然意外,但也并非不合情理。

畢竟今日紅舟爭標,他也不在競馳軍士之列。

得了這朵野花,裴云暎退回小樓之上,這場賽中的小風波很快就過去,金毬重新被掛上,其余紅舟再度爭標。

只是有了剛才珠玉在前,再看此刻這爭標,便覺少了幾分樂趣,不如先前令人沸騰。

花船上樂官們水戲歌舞,熱熱鬧鬧的唱腔里,陸曈低眉坐著,微微出了一會兒神。

裴云暎選了一朵木槿。

那天夜里,她以為自己和裴云暎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陸曈抬手,指尖拂過發間,發髻之中,斜插的木槿花簪冰涼。

她收回手,神色重新變得冷靜。

席中眾人熱聲沸騰,待水殿諸戲俱畢,方才長安池上的數十只虎頭船、飛魚船盡數劃開,只留下幾艘最為華麗精致的龍舟供諸臣閑樂。

接著是諸軍獻呈百戲。

數十人搖鼓,《驀山溪》琴曲里,舞獅豹者入場,撲旗子、打筋斗、列偃月陣,忽而一聲霹靂爆響,對陣軍士分開。

席間爆發出一陣“好”!

林丹青不住拍手:“太好看了!”

長樂池邊眾人看得激動,陸曈坐于席間,也看得認真,隱隱中,忽覺似乎有一道視線落于自己身上,于是抬頭,正對上神寶樓上,青年看過來的目光。

二人視線相撞,他微微一頓,極快撇過頭去,移開目光。

對陣戲后,諸班直常入祇侯子弟獻呈馬騎,開道騎、仰手射,合手射,飛仙縛馬……令人眼花繚亂。

再然后是妙法院女童獻藝、花裝男子獻毬打……

眾人邊看邊喝彩,直到百戲呈訖,已是下午了。

吉時到,祭典大禮快開始了。

高樓之上,帝王早已微有疲色,見鼓樂軍士擊鼓,在儀衛伴駕下,來到天章臺。

陸曈隨百官立于祭壇下首。

《禮記.樂記》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

先皇在世時,每隔三年一次親祀十分隆重,梁明帝繼位后,親祀改為五年一次。

本來今年不到大禮年節,然而岐水兵亂,蘇南蝗災,百姓苦不堪言,御史紛紛上奏,梁明帝便特開祭壇,為天下祈福。

法駕儀仗都已備好,大史局驗漏刻。百官皆著禮服,隨官品執笏,禁衛全裝,圍繞周圍。

天子身穿冕服,頭戴冕冠,登上三層高祭臺。

儀官奏樂,又有舞者擊銅鐃、響環,天子登壇,向四面揖拜、跪伏、獻酒。

降神、皇帝升降、奠玉幣、奉俎、酌獻、飲福、亞獻、終獻、送神……

壇上供品、幣帛自酉階灑下。

所有祭祀之物送入燎爐,入爐焚之。樂罷,贊一拜,禮畢。

從大禮開始到結束,整整三個時辰,結束時,天已全黑了。

陸曈是第一次參加宮中大禮,尚未覺出什么,身側年長些的醫官卻已忍不住面露難色,常進甚至趁人不注意時偷偷揉了揉膝蓋。

再看百官,除了站在最前方的親王公侯一列,躲在后頭的群臣臉色都有些勉強。

梁明帝亦如是。

天子本來身體欠佳,撐著整三個時辰完成大禮已是不易,禮畢后,先去長樂池上龍船歇憩片刻,約莫亥時大儺儀開始,屆時皇城之中燃放煙火。

大禮結束后到儺儀開始的這段時日,百官也可去長席暫時小憩。

眾人便紛紛先回長樂池邊席宴。

裴云暎跟著梁明帝登上龍船,皇后、太后正于船中休憩,見他上船,交代下接下來儺儀之事,裴云暎才退下。

他先去禁衛那頭轉了一圈,回到長樂池畔,席間氣氛熱鬧,林丹青正側首與常進說話,身邊沒有陸曈的影子。

他掃視周圍,并未看見陸曈在何處。

倒是林丹青瞧見他過來,同他打招呼:“裴殿帥怎么來了?”

裴云暎看了一眼席上,問:“陸曈不在?”

林丹青怔了一下,“咦,剛才還在這里?”

“可能被旁人叫走了。”林丹青回過頭,“我同她說過的,一個時辰后儺儀開始,估摸很快就回來。”

裴云暎眉頭一皺。

“裴殿帥有事找她?”

他搖頭,正要說話,那頭幾位皇子叫他,他便沒說什么,又轉身離去了。

人群熱鬧喧囂漸漸遠去,長樂池更遠處,幾位宮人從院子里出來,庫房里一片安靜。

庫房里大大小小堆滿了假面披發、狼牙煙火、骷髏人偶,最中間一只金眼白面的巨大木偶,系錦繡圍肚,足有一人來高,格外沉重,盛在一塊裝了輪子的木板上,十分神氣。

這是等會兒儺儀要用的工具。

因工具繁瑣,大大小小堆于一處,顯出幾分雜亂,一眼看去,并不容易發現人影。

宮中數年不曾呈大儺儀,工具都是由禮部臨時準備,其中負責儺儀的匠人并非入內樂工,此地守衛更松。

卻在陰沉的安靜里,陡然響起人聲。

“東西呢?”庫房里,戚玉臺朝陸曈伸出一只手。

他自昨夜里就在期待今日,可惜今日先是諸軍百戲,后是天章壇祭典,眾目睽睽,他根本無法尋得機會來找陸曈。父親雖然離他離得遠,可卻暗中叫戚華楹盯著他,以免他突生意外。就連此刻出來找陸曈,都是假借如廁。

陸曈不語,從袖中摸出一只紙包。

戚玉臺迫不及待接過來,正要打開,突然想起什么,趕緊看了一眼四周,庫房里并無人聲,剛剛的宮人出去搬東西了。

他這才放下心來,夸贊地看一眼陸曈:“你倒會選地方。”

長樂池邊處處是人,四處又都有宮人行過,他還在想到底如何避人耳目,畢竟宮里人都是人精,一旦覺出不對恐怕生事,尤其是三皇子的人。

正想著,外頭突然有人聲響動,戚玉臺一驚,面前正是那只金眼白面的“瘟神惡鬼”,陸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埋下身,高大木偶的身影遮蔽二人。門外兩個小太監談論什么,不多時,聲音又漸漸微弱。

戚玉臺松了口氣。

緊接著,心中又焦躁起來。

不時有人經過,實在令人難安,可長樂池到這里,已再難尋到另一個更適合服散的場所,再往前,就會撞見皇家禁衛了。

正想著,陸曈摸索起面前木偶的肚腹處,用力一扳,緊接著,一扇小門彈開。

木偶中間竟是空心的。

陸曈道:“你進去。”

戚玉臺蹙眉:“什么意思?”

“門外隨時有人進來,躲在此處也不安全。不如藏在木偶腹中。”

她道:“儺儀亥時開始,約莫一個時辰后,會有儀官來此。戚公子若在一盞茶間服盡藥散,藥效消失后,就算被人發現,也可假稱走錯路行至此處,不會被人發現端倪。”

這只是存放儺儀工具之地,當今陛下討厭儺儀,若非蘇南蝗災,根本不會特設大禮,忽視之物,自然不放在心上,因此并未有重兵把守,就算被人察覺,走岔路也不是什么大錯。

只要服藥過程中未被人察覺就好。

戚玉臺心知此舉多少危險,但不知為何,竟又有一絲緊張激動。

他盯著陸曈,女子身上芬芳馨香令人一瞬心猿意馬,還未服散,他竟已隱隱覺出熱來。

戚玉臺伸手捏住陸曈下巴:“你果然膽子很大,不知在其他地方,也一樣膽大?”

輕佻暗示的話落在女子耳中,陸曈神色未變,只提醒:“戚公子最好抓緊時間。”

門外漸又有隱隱人聲,戚玉臺不甘心的縮回手,拉開木偶門,鉆入肚腹中。

甫一鉆入,竟覺這偶人肚腹還算寬敞,恰好能容一人將將坐在其中。戚玉臺摸出懷中一盞銀壺,這是他方才從席上拿走的,以酒服散,快活更甚百倍。

他蜷縮著坐在里頭,四面逼仄,視線稍低處,有一點微微的裂縫,恰可將外頭光照進一絲,他不知這裂縫有何用,看了一會兒,仍覺不安,轉頭問陸曈:“這里真的安全?”

陸曈頷首:“只要戚公子在藥效過前待在這里,一個時辰里,應當都是安全的。”

戚玉臺想了想,終抗拒不了藥散的引誘,他已數日不服散,此刻縱知前頭是火坑,也愿先享受再說。

“諒你也不敢。”他輕哼一聲。

“愿公子盡興。”

陸曈說完,站起身來。

門被虛虛掩上,四周一片安靜,唯有裂縫中透來的光照在偶人肚腹里,事不宜遲,戚玉臺迫不及待打開紙包,深深嗅了一口,神情間頓時陶醉。

他兀自沉浸在久違的快活中,不曾察覺身后視線。

“咔噠——”

有極輕微的一聲,在庫房中細響。

戚玉臺沒有察覺。

陸曈回到長樂池席上時,林丹青正四處尋她。

“你去哪里了?”她問,“我找了一圈都沒見著你影子。”

“去凈房回來后迷路,問了宮女才走回。”

林丹青便恍然:“你不常進宮,不知道路也是尋常。”又道:“剛剛裴殿帥來找過你。”

陸曈一怔:“找我做什么?”

“不知道。”林丹青搖頭,“見你不在,他就走了。”

陸曈沉默。

正說著,長樂池更遠處,漸有樂聲傳來。

“快快快!”林丹青撇頭看過去,“儺儀要開始了,說起來,我剛才還真怕你耽誤時候,趕不上儺儀開始,常醫正回頭又要罰你。”

陸曈笑了一下:“不會。”

“你不是告訴過我,今年儺儀提前一個時辰,戌時就要開始嗎?”

她微微一笑:“我算好時辰的。”

盛京皇城里,許多年未有儺祭儀禮了。

今年因蝗災再度國儺,皇城親事官和教坊主持都覺匆匆。林丹青人脈廣泛,醫官院奉值時恰聽教坊人說過,今年儺儀要提前一個時辰開始。

天章臺祭典,最重要的是祭典,不可行差踏錯一步。諸君百戲是熱鬧同樂,至于儺儀,百官反而不太重視。

總歸是今日最后一環,倒也不會特意去記這個時辰。

林丹青得了提前的消息,轉頭將此事告訴陸曈,還與陸曈議論:“既要提前,是不是儺祭有了新花樣?”

陸曈搖頭只說不知。

她便嘆氣:“有新花樣也沒意思,有心思做這些,倒不如早點撥醫官去蘇南賑災來得實際。”

外頭禮炮聲打亂陸曈思緒,另一頭,長席不遠處,戚華楹看著身邊空位,眉眼閃過一絲焦灼。

“還未找到哥哥?”她壓低聲音,問身側下人。

下人搖了搖頭。

“糟了。”

戚華楹暗自揪心。

一炷香前,戚玉臺稱自己要如廁,起身離席,之后不見蹤影,到現在也不曾回來。

長樂池邊四處都有禁衛,倒是不可能出什么危險。但戚華楹心中總覺不安。

臨出發前父親再三叮囑,戚玉臺的癲疾隨時可能再犯,不可離人。

若是在什么地方突犯癲疾……

“可有將此事告知父親?”戚華楹問。

下人為難:“儺祭將要開始,太師大人已去親事官那處……”

遠處人群喧鬧,戚華楹心中一沉。

看來,只有寄希望于戚玉臺只是暫時離席未歸。

若真犯疾,也盼是個無人察覺之地。

庫房里,油燈隱隱綽綽。

滿地披發假面、香燭錦繡中,木偶靜靜矗立。

戚玉臺躲在木偶之中,似只藏在暗處的鼠,嚙咬黑暗中殘肴。

不對,不是鼠。

應該是鳥。

一只對著青云之上,飄飄欲飛的鳥。

不知是不是數日未曾服散,亦或是筵席上銀壺的酒水太過香甜,藥散和酒水一入口,他感到一種久違的痛快。和先前陸曈登門時帶給他的藥散不同,這簡直如真正的寒食散一般,熱燙、灼刺、銷魂。卻又沒有那種不顧一切窒息般的滯脹。

只有歡愉。

四周的黑暗與狹窄并不令他感到逼仄,這里仿佛變成了一只安全的鳥籠,金銀打制的、裝滿美食和清水的鳥籠。

雖然這鳥籠卻使鳥兒失去自由,但華美的籠子里,也是林中野鳥一輩子無法品嘗的舒適。

他感到安全。

這里也的確安全。

儺儀辰時才開始,他從前對儺儀不感興趣,父親也只耳提面命祭典不可出差錯,他今日才知道,儺祭原來是這樣好的東西。

他在狂歡與失色中快活地想,大梁要是這樣多來幾次蝗災、洪災、旱災或是什么災禍就好了。

這樣陛下就能年年祛儺,他便能次次銷魂。

戚玉臺面上露出滿足的微笑,只覺自己渾身變得輕飄飄的,飛鳥扇動翅膀,搖搖晃晃飛向云層之中天空。他舒服地閉上眼,手中銀壺滑落,碰在木偶中,發出極輕微的一聲細響,很快被外頭說話聲淹沒。

“這東西倒是挺沉的。”拖著木偶的儀官如是說道。

白面金眼的木偶頭上長角,嘴吐獠牙,形容可怖。木板下的輪子滾動,縱使如此,拉著也并不輕松。

“你要不鉆進去看看?”另一人問道。

“我可不想倒霉。”

說話的儀官嫌惡地別開眼,生怕偶人沾到半絲衣袍,道了一聲:“晦氣!”

三三兩兩的匠人魚貫而入,將庫房中一干面具油紙抬走。

為首的儀官催促拖著木偶的幾人:“儺禮快開始了,趕緊把東西送上去吧。”

長樂池邊,火焰驟起。

團團青煙里,漸漸顯出一群戴假面之人。

這群人著繡畫色衣,執金槍龍旗,又有鼓樂奏聲,百名幼童頭裹紅巾,手持搖鼓唱和:

“甲作食兇。胇胃食虎。

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

攬諸食咎。伯奇食夢。

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

委隨食觀。錯斷食巨。

窮奇、騰根共食蠱。

凡使十二神追惡兇。

赫汝軀,拉女干,節解汝肉,抽汝肺腸。

汝不急去,后者為糧。”

此乃儺歌。

十二名鬼面儀士跳著驅儺舞,最中圍繞著只一人來高的木偶人。

偶人做得極其丑陋,白面金眼,獠牙森森。

林丹青凝眸:“這是……”

“瘟神。”陸曈道。

林丹青驚訝:“從前儺禮不曾見到此物,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好奇問陸曈:“不過陸妹妹,你不是第一次參加大禮嗎?怎會認得此物?”

“書上看來的。”

林丹青不疑有他,點了下頭就繼續看遠處儺舞了。

陸曈漠然垂眼。

她見過瘟神的。

常武縣大疫那年,左鄰右舍接連病倒,整座常武縣死氣森森。知縣大人病急亂投醫,請了山上姑婆祛瘟。那時爹娘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她走了很遠的路,看到了姑婆祛瘟的儀式。

貧窮小縣的姑婆,不懂什么“大儺之禮”,亦沒有樂隊巫師。草草搭個臺子,一人戴張白臉金眼的面具。一人拿只執棒,就可以祛瘟了。

年幼的她看著姑婆嘴里悠長古怪的唱腔,問隔壁嬸子:“戴面具的那是什么?”

嬸子告訴她:“那是瘟神。姑婆把它驅走,疫病就沒啦。”

瘟神。

陸曈似懂非懂點頭,心中默念:

要趕走啊。

一定要趕走。

趕走了,爹娘,哥哥姐姐就好了起來。

人群驀然又發出一聲驚呼,陸曈抬眼,圍繞著最中間的儺舞,舞者嘴里吐出煙火。

陸曈神色平靜。

林丹青奉值處,有皇城教坊的人。

前些日子,她回醫官院整理東西,曾替林丹青送過一回藥,恰好看見教坊門口,樂官們正將這只“瘟神”送入。

“當心點,別碰壞了!這可是今年驅儺的主角兒!”

領頭樂官責罵完下人,轉頭接過陸曈手里的藥單。

陸曈微笑起來。

一定是家人天上保佑。

才會讓一切順利得不可思議。

漸漸的,吟唱中,又有一人從后至前慢慢行來。

玄衣朱裳,身披熊皮,執戈揚盾。厚重熊皮壓在此人身上,將對方瘦弱干枯的軀體顯得越發伶仃,漫漫香霧里,詭譎森然。

儺舞樂聲陡然尖刻。

驅鬼的“主角”方相子原本由教坊主事扮演,如今卻換成了太師戚清。

太師年事已高,德仁之名廣布,今年蘇南蝗災,主動捐出家資賑濟災民,引得民間一片贊揚。

多年以來,他又修橋修路,受他恩惠的窮人對此感恩戴德,由他扮作祛瘟“方相子”,是陛下對他的看重。

陸曈登門為戚玉臺施診時,戚玉臺便常說起此事,只說今年驅儺由他父親扮作方相,言辭間十分自得。

長樂池邊,煙火燒燈亮如白晝,裊裊青煙中,太師溫和地笑著,不似驅鬼將軍,更像青冥之上仙人,慈眉善目,高高在上。

他舉起手中長劍。

林丹青驚呼一聲:“這是要做什么?”

陸曈微微一笑。

“殺瘟神。”

人人避之不及的、會帶來災禍和瘟疫的瘟神當然要一擊必中,殺氣騰騰的劍會驅走疫鬼。那只高大的、堅實的偶人,中間空心并不是為了藏匿什么,而是為了方相子的“劍”刺進時,那一瞬的血花。

人群的歡呼與鬼魅儺歌混在一處,顛簸終于將藏在偶人肚腹的人喚醒。

戚玉臺做了一個美夢。

他夢見自己還是幼年時候,適逢父親生辰。

父親歷來愛鳥,他捉到一只漂亮的鳥兒,剪斷鳥兒翅羽,將它關進鳥籠,送給父親手上。

父親很高興,慈愛地將他抱起來,認真夸獎他。

戚玉臺雀躍不已,還想再捉一只鳥兒送給父親,卻被人從身后搖晃。

戚玉臺猛地睜開眼睛。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眼前一絲明光順著縫隙漏入眼中,耳邊傳來嘈雜鼓樂聲,伴隨眸中奇詭樂調,他茫然一瞬。

這是哪里?

但很快,他又回想起來,他在教坊今夜儺禮存放面具的庫房里,偷偷服食藥散。

頭疼欲裂,他已想不起自己睡了多久,只下意識將眼睛貼上偶人那絲狹窄的縫隙,朝著外頭的亮光看去。

他看到了父親。

父親披著熊皮,玄衣朱裳,青煙中,似他幼時夢里般高大,神情陌生又熟悉。

這是……儺禮?

可儺禮不是辰時才開始,他服散到藥效盡失,至多也不過一炷香功夫,為何儺禮已經開始?

四周戴著儺面的人圍繞在父親身邊祝禱,戚玉臺看著看著,視線掠過父親手中那把銀光閃閃的長劍,眼睛陡然睜大!

他想起來父親要做什么。

儺禮的最后一環,叫殺瘟神。

方相士會用劍殺死瘟神,徹底驅逐鬼祟。

如今,他成為“瘟神”,父親成為“方相氏”。

父親會殺了他。

他不能待在這里,他會死的!

這一刻,顧不得會造成何種影響,戚玉臺下意識想大喊出聲,然而甫一開口,卻發覺嗓音變得極細,隔著偶人,難以令人察覺。

戚玉臺又回頭摸索,偶人狹窄肚腹卻倏然變得很大,他摸不出門縫何處,似被人從外頭關上。

冥冥之中,他變成了一只逃不出去、飛不起來的籠中鳥。

戚玉臺無路可逃,渾身發起抖來,驚懼之下,拼命從里捶打四周,然而偶人堅實的肚腹似無邊籠罩黑夜,無論如何看不到頭。急促的鼓點淹沒一切,淹沒他絕望的叫聲。

“救命——”

“救命——”

“救命——”

無人回答。

戚玉臺把眼睛貼近那道縫隙,父親的臉近在咫尺,他努力叫著父親的名字,發了瘋般拍打,父親漠然微笑著看著他,如看一尊惡心的、令人厭惡的疫鬼,朝他走近。

“撲哧——”一聲。

戴儺面的舞者高呼著,紛紛緊隨將手中長劍刺入——

“轟隆——”

一簇煙火沖上夜空,紅紅白白,禮炮應聲而響。

頭頂之上,五彩煙焰驀地炸開,無數璀璨光點拖著長尾劃過夜空,若無數發光飛鳥,展翅從空中墜落。

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

“除疫鬼啦!”

“瘟神走啦!”

皇城之中,夜空陡然被煙焰遮蔽,璀璨飛鳥劃過一切,這歡樂的樂聲如除夕新年,惹得盛京人人探看。

莽明鄉茶園老農歇下農活,遠眺望向皇城方向。西街小販坐在布棚下,聽著隱隱傳來的禮炮聲響。南藥方里,整理藥草的醫工們走出藥園,抬頭看向頭頂墜落的彩焰。

乞巧樓下推著攤車被驅趕的小販,青樓中剛剛挨過打的年輕姑娘,名落孫山埋頭書海的窮困秀才。何秀、燕二娘、申奉應、吳有才……

所有人都在看這皇城里絢爛煙火。

爆竹聲、歡呼聲、鼓樂聲混在一處,肆意亂舞的火苗里,卻有殷紅血跡順著偶人肚腹,漸漸流淌下來。

第一個發現的樂工首先嚷叫起來:“妖祟!有妖祟作亂——”

人群頓時喧鬧。

后邊的人不知前頭發生何事,仍在抬頭看頭頂煙火。喧鬧聲夾雜尖叫聲,長樂池邊,漸漸亂成一團。

禁衛們得迅,第一時間趕至龍船周圍,護送帝王下船回宮,裴云暎拔刀護住梁明帝,厲聲喝道:“保護陛下,犯上者誅!”

歡樂祭典里,血流如河,紅衣禁衛們飛快掩護皇家人撤退,長樂池邊一片混亂。裴云暎在人群中奔走,目光掠過無數或茫然或驚慌的人,肆意搜尋。

一簇又一簇煙火潮水似的涌上夜空,他看到了陸曈。

陸曈站在人群里。

四周都是匆忙奔逃的人影,而她站在池水邊,正仰頭看頭頂煙火。

燈火閃爍變換,流動光影落在她臉上,鮮艷緋色好似濺了一臉血痕,女子站在溫暖喧囂下,看得認真而入迷,唇角帶了一絲柔和微笑。

她笑得很開心。

笑著笑著,就笑出了眼淚。

”儺儀之禮”——《東京夢華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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