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笑

第二百四十章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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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雪重,橫風無息。

腳下的燈籠光似層淡薄黃霧,又像落梅峰傍晚的瑰麗晚霞。

陸曈輕聲開口。

“蕓娘,是死在我手中的。”

說完這句話,像是卸下最后一重包袱,一直沉重的某個角落,徹底輕松起來。

其實現在想想,有些事情發生的,實在很猝不及防。

她在落梅峰呆了七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開始總想著試圖逃走,漸漸也開始麻木。像被圈禁在臺上的偶人,每日重復著相同的戲折。

有一日,她和蕓娘下山買藥草種子,在蘇南醫行門口遇到個貧苦婦人。

婦人不是蘇南本地人,一口鄉音,正對醫行掌柜苦苦哀求。

她站在門口聽了很久,得知這婦人走了很遠的路來買一味藥材給兒子治病,然而到了此處還差三個銅板,來去幾十里路迢迢,婦人想要賒賬,或是少買一點,掌柜的卻怎么也不肯。

陸曈替她補上那三個銅板。

婦人對她感激涕零,千恩萬謝地走了。她看著對方背影微微出神。

婦人眉眼間生得像母親。

回頭時,瞧見蕓娘站在醫行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神色了然一切。

待回到山上后,蕓娘把新買的種子灑在梅樹下,瞧著坐在藥爐前的她忽然開口。

“小十七,”她道:“你想不想離開這里?”

陸曈一愣。

梅樹開了花,寒林透紅,樹下婦人綃裳環佩,艷妝勝過紅梅。

“你在山上住了這么久,也偷看了我那么多醫書手札,平日里解藥做得不錯,不過,還沒做過毒藥呢。”

每次蕓娘給她試藥過后,陸曈都會按照讀過的醫書自己給自己解毒,有時候能解一些,有時候不行。

“我們來玩個游戲吧。”蕓娘托腮望著她。

“什么游戲?”

蕓娘想了想:“你呀,學學做一味毒藥送我,如果你能將我毒死,你就下山。如果相反……”

婦人眉眼彎彎:“你就在山上,給我做一輩子藥人,好嗎?”

陸曈不說話。

其實,就算她不答應,蕓娘也能把她留在山上,做一輩子藥人。

“還是不敢嗎?”蕓娘有些失望,摸了摸她的頭,“真可惜。我以為你很想回家。”

回家。

她看向遠處。

落梅峰皚皚梅林,遮掩通往山下的小道。她想起在醫行門口看見的那個肖似母親的婦人,她許久未曾歸家,不知母親現在如何,是否也如那婦人一般,頭發白了半頭。

整整七年,她離開整整七年,或許還會分離得更久。只要蕓娘不死,她根本沒辦法回家。

“好。”

婦人有些驚訝。

陸曈看著她,重復道:“好。”

她怔了怔,驚喜地笑了起來:“我等你,小十七。”

在山上時,她做過很多味藥,都是用的落梅峰上毒草,但那些都是救人的。她看過很多蕓娘的毒經,但還是第一次做傷人的毒藥。

蕓娘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折騰。

她把做好的毒藥分成兩份,一份給蕓娘服下,一份供給蕓娘分辨。表面平靜、實則不安地等待結局。

蕓娘含笑服下。

從服毒到毒發,一共七日,這也許是因為蕓娘體質與旁人不同。否則在第三日的時候,此毒就應發作。

婦人躺在梅樹下的椅子上,望著她的目光漸漸奇異:“小十七,你這藥里,用了什么?”

蕓娘自詡通曉世間諸毒,卻始終辨不出最后一味藥材是什么。

“你分辨不出來嗎?”

“所以,解藥是什么?”

陸曈搖頭:“沒有解藥。”

蕓娘一愣。

“我在方子中,加了我的血。”陸曈道。

她的血,她的血在七年的試藥過程中,融入百種毒藥,已經成了毒。那些毒混在一起,分不清哪種是哪種,就連蕓娘也不行。

蕓娘當年試藥的工具,最后成了連她自己也難以解克的難題,世間因果,輪回如是。

婦人聽著聽著,愕然片刻,然后笑起來,看著她的目光充滿贊賞和欣慰。

“原來如此,”她嘆道:“你果然是個好苗子。”

“可是我沒有解藥,”陸曈望著她,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也做不出來解藥。”

那是她的血,她的毒,她的毒自己都解不了,又怎么能解蕓娘之毒?

蕓娘斜睨她一眼:“你怕什么?”她淡淡一笑:“我本來也快死了。”

陸曈一怔,

漸漸有血絲從蕓娘唇邊溢出,被她滿不在乎地拂去。

“我死之后,小十七,你記得將我屋子里的醫籍手札焚燒隨我一同入葬,諾,就和前面十六位葬在一處。”

“那些手札毒經,留給世人也是浪費,不如隨我一道離開。落梅峰大,我怕孤單。”

陸曈愣愣聽著。

她又看向陸曈,笑容吊詭而慈愛:“小十七,你真的很厲害。沒想到你能在落梅峰堅持這么久。”

“你是我最后一個藥人,也算我第一個徒弟。我對你很滿意。”

“我是你手上第一條人命,小十七,從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她微微一笑:“恭喜你,出師了。”

陸曈茫然望著她,眼眶有點酸,卻干干的沒有一滴眼淚,只是幾分無措。

越來越多的血從婦人唇間溢出,她輕輕嘆息一聲,慢慢閉上了眼睛。

蕓娘死了。

死在了她摻了血的毒藥下。

陸曈已經不會像從前烏云死時那般抱著她放聲痛哭了,麻木地起身替蕓娘收斂換衣。也就是在那時,她看到蕓娘身上的傷疤。

蕓娘身上有大塊燒燙痕跡,若以當時傷勢來說,根本撐不到現在。陸曈漸漸明白過來,或許在過去七年,甚至更多年,蕓娘用毒藥吊著命,但飲鴆止渴,終有一日會到達盡頭。

所以在她死前,一定要親眼看到陸曈“出師”。

火苗吞噬蕓娘曾住過的草屋,那些精心搜羅的醫籍藥理,在烈焰中化為灰燼。陸曈跪在墳冢前,要鑿刻碑文時,忽然停了下來。

她與蕓娘,究竟是什么關系呢?

她在落梅峰呆了整整七年,蕓娘貫穿在這七年里,使得她變成另一個人。她曾憎恨過蕓娘,也曾感激過蕓娘,在那些飛雪的寒日里,某個瞬間,未必也沒有體會過婦人的孤獨。

她最后在碑文上刻下“恩師”二字。

不管一開始究竟出于何目的,她這滿身醫術、毒經藥理皆由落梅峰七年所授。蕓娘教她看過許多幼時不曾見過的東西,賣掉女兒尸體換銀子的賭鬼父親、偷偷毒死病榻老父只為甩掉包袱的無賴兒子、一心想要挽回丈夫花重金求子的婦人、為占家產給兄長下毒的讀書人…

她看過很多。

于是漸漸了解,世上之事并非全是光明,凡人心險于山川,難于知天。天猶有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

幼時書上不明白的道理,穿梭市井,慢慢就明白了。

生活教會她忍耐,教會她狠毒果斷,教會她學會保護自己。所以她才能在回到常武縣后,決定義無反顧進京。

如果她沒有被蕓娘帶走,說不定遇到此事,第一反應也是如陸謙一般告官求人做主。偏偏她被蕓娘帶走,那些在落梅峰夜里不甘飲下的湯藥,亂葬崗的尸首,眼淚與恐懼,終于將她變成了另一個不同的陸曈。

她只想要復仇。

陰差陽錯,冥冥自有注定。

塵世之間,悲歡離合,沉浮起落,蕓娘于她,早已不是簡單愛恨二字能說得清。

“其實我……很害怕。”她輕輕開口。她殺了人,第一次殺人,一條人命在她手中,蕓娘死前的話像個詛咒,時時縈繞在她心頭。

“從今日起,你就是和我一樣的人。”

“恭喜你,出師了。”

她守著這點隱秘的恐懼,但在今夜,突然厭倦藏匿,任由自己在對方面前坦誠。

長夜漫漫,燈籠光映著皎然白雪,云層中有一點微淡月光,照在樹下兩人身上。

“別怕。”

一只手伸來,輕輕捧住她的臉。

陸曈抬起頭,眼前人低眸,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

她后知后覺反應過來,不知什么時候,竟然流了眼淚。

裴云暎摸摸她的頭,微微俯身,將她抱進懷里。

他的聲音很溫柔。

“陸大夫不是壞人。”

陸曈愣了愣。

他總是能一眼看穿她,看穿她的惶恐與擔憂,不安與焦躁。無論是當初他們針鋒相對,還是后來心照不宣。

泥潭糾纏著人往更深處陷入,但那岸邊總是伸出一只手。

她現在抓住那只手了。

氅衣和他懷抱的暖意驅走所有寒意,陸曈聞到淡淡冷冽的香氣,她在夢里曾被這氣味喚醒。她依戀這氣味,正如依戀冬日微薄的日光。

她把臉埋在他懷中,緊緊擁住了他。

“我知道。”

蘇南的雪停下半月后,城里出了太陽。

氣候好轉,對疫病治理愈有好處。

天子授令,各地赤木藤和黃金覃源源不斷運入蘇南。新的救疫醫方效用顯著,城中重新安排施藥局,除了癘所的病人外,蘇南百姓每日自發去施藥局領取避疫湯藥。

蘇南漸漸有了生氣。

破廟后的刑場里不再有新的尸體埋入,疫病平穩后,朝廷下達文令,年后另派救疫醫官來蘇南處理后務,新醫官們抵達后,原先那批醫官便要啟程回京。

就在這漸漸好轉的勢頭里,蘇南迎來了大疫后的第一個新年。

一大早,醫官宿處就放起了爆竹。

紅色的“滿堂彩”碎得滿院子都是,爆竹的煙氣沖淡藥氣,給院子添了好些熱鬧。常進去找人討了兩個紅燈籠,又讓紀珣寫了春聯貼在宿處大門口,林丹青見狀,道:“醫正,咱們再過幾日就要回盛京了,干什么多此一舉貼這個?”

“年輕人不懂,”常進指揮紀珣把春聯貼好,“這是儀式。再者平洲那頭的醫官過來不是還要幾日么?光禿禿的像什么樣子。”

林丹青無奈:“您真講究。”一轉頭,正瞧陸曈從屋子里出來,登時笑逐顏開:“陸妹妹!”

陸曈走了過來。

常進聞言轉身,照例先給她扶脈,再收回手,滿意點頭:“不錯不錯,一日比一日好。”

陸曈身子好了許多。

許是林丹青那位老祖宗的醫方精妙,自打那天夜里她嘔出黑血之后,似乎也將體內一部分沉積毒素一并帶走。之后紀珣日日為她施針,連同林丹青和常進調配新方,原本虛弱脈象已比先前強上不少。

最令人欣喜的是,一些藥物開始對她身體起效了。

即便那藥效比起對尋常人來說微弱不少,但能有所作用,就說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

“蘇南還是藥材不豐,”常進嘆道:“等回盛京,我同御藥院撿幾味藥材調配方子,應當比現在更好。”

陸曈謝過常進,看向宿院門外。

外頭吵吵嚷嚷的,隱隱有討價還價的聲音傳來,其間夾雜一兩聲爆竹脆響。

“那是賣窗花年紅的。”林丹青解釋,“今日除夕嘛。”

陸曈恍然。

竟已又是一年了。

蘇南自疫病有所起色后,漸漸不再是他們剛來時那般死氣沉沉的模樣,街道上也有行人經過,一些鋪面商行也重新開張,雖比不上大疫前熱鬧繁華,但也在逐漸恢復從前模樣。

于是這個劫后余生的新年越發顯得珍貴。

“蔡縣丞說,今夜蘇南城里要放煙花,醫正原本也打算今夜在宿院中一起吃大飯,屆時還能一起看煙花。”

“大飯?”

“是啊,”林丹青道:“咱們在蘇南拼死拼活救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聽說往年醫官院除夕前,大家也要提前一起聚聚。吃吃飯、喝喝酒,聽聽院使暢想暢想醫官院未來,只是今年地方換到蘇南來了。”

陸曈無言以對,又想起什么,目光掠過門外。

林丹青眼珠子轉了一轉,湊近道:“你在找裴殿帥?”

“沒有。”

“什么沒有,”林丹青哧道:“你倆心思就差沒寫臉上了,能騙的了誰?”

陸曈:“……”

“他和李縣尉蔡縣丞他們出去了。”林丹青熱心解釋,“過幾日咱們得回盛京,蘇南城守備人太少,他要留些人在這里,估計這幾日很忙。”

陸曈點了點頭。

其實也不止裴云暎忙,醫官們這頭也很忙。

過幾日平洲的醫官要前來接應,先前蘇南疫病各項事務也需交接。常進貼完春聯后,又回頭與醫官們整理交接文冊了。

忙起來時,時日流逝總是不明顯。陸曈和林丹青一起整理完最后一冊治疫文冊時,太陽落山了。

宿院里的燈籠亮了起來。

李文虎和蔡方提前令人在院子里將長桌拼了起來,也準備好飯菜,蘇南才過大疫不比盛京,縱然如今雖有救濟藥糧,仍需儉持,飯菜都很簡單,最中間放著盆元宵,聽說里頭有的包了錢幣。

林丹青扯著陸曈到了院子里坐下,常進特意開了屠蘇酒,不過只允每個人喝一小盅以免誤事,陸曈因在喝藥,就只得了杯熱水。

“大家辛苦了,”常進端著酒盅站起身,很有些感慨,“來蘇南這些日子,諸位同僚同心同德、分甘同苦,一同治疫。如今蘇南危困已解,在座諸位都是功臣,我先敬各位一杯,祝咱們呢,將來回到醫官院,無論官至何處,始終記得咱們在蘇南并肩作戰的這段日子,不忘初心,輔車相依。也祝蘇南呢,經此一疫,否極泰來,萬事皆宜!”

他還未飲酒,就好似先醉了,一口氣說了一大段。

林丹青湊到陸曈耳邊,低聲道:“看唄,老醫官說得沒錯,常醫正果然要暢想一番未來。”

陸曈:“……”

下一刻,常進就指著林丹青道:“林醫官這回表現出色,回頭吏目考核可省三級!”

“果真?”林丹青歡歡喜喜地站起來,一掃方才嫌棄之色,端著酒盅正色道:“謝謝醫正,我敬醫正一杯!”

醫官們便“哄”的一聲大笑起來。

四下一片吵嚷祝酒聲,陸曈認真拿勺子戳著碗里的元宵。

桌上中間一大盆元宵被分給了每人一小碗,一碗四個,取四季平安之兆。

陸曈慢吞吞吃完四個,發現一個錢幣都沒有。

她拿勺子攪了攪空空的瓷碗,正有些失望,耳邊傳來聲音:“你在找錢幣?”

陸曈回頭,就見紀珣把自己的碗推了過來。

她愣了一下,紀珣輕咳一聲,解釋:“我看你一直在找……我這碗沒動過,你吃吧。”

他見陸曈對其他吃食興致缺缺,一夜也沒怎么動筷子,唯有面前的元宵吃得干干凈凈,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模樣,略一思索倒是明白過來,陸曈大概在找錢幣。

傳說吃了包了錢幣的元宵,新的一年會有好運。

“不用。”陸曈謝過,把碗推回紀珣面前,“我已經吃飽了。”

許是被林丹青影響,她近來很相信運氣一說。不過,雖然很想要更多的好運,但紀珣此舉未免不妥,倘若紀珣這碗里也沒有,一連吃下八個元宵的她,今夜恐怕會撐得慌。

紀珣頓了頓,正想說話,身后突然傳來常進聲音:“小裴大人。”

二人回頭一看,就見自宿院門外,年輕人眉眼帶著笑意,視線掠過席上眾人,舉步走了進來。

“來晚了,抱歉。”他說。最新網址:qishu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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