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萍伸手將他遞上來的花名冊呈到趙大太太跟前,趙大太太瞄了一眼,道:“爺們兒小姐都沒來,且隨意唱上幾折再定奪吧……”說罷讓紫萍打賞了一兩銀,就讓他下去了。
眾人按位就坐,趙大太太身邊是梁太太及傳是明州海道御總司的大太太,接下來便分別是二太太容閣老2兒媳婦,左邊上立一堵屏風隔開,里頭方是小姐們的玩娛之處。趙大太太前面的大平臺下又擺著一道雞翅木圓桌,擱了三張圈椅,墊狐皮,銀鼠扶手罩子,各兩個方筒黑金的菊花引枕。
整齊劃一的丫鬟們這時候魚貫而入,頂盤托盞,紛紛上了果點茶品。
戲臺后有個人鉆了出來,朝立在趙大太太后的紫萍招了招手。
趙大太太見了就道:“就讓他們開始吧……小姐們這個時候可不會來。完了你就去告訴那幾位大大小小的祖宗們,可得踩著點兒地來,別唐突了咱們這兒的佳人。”
紫萍掩唇笑著:“知道了大太太,奴婢這就去辦。”心想舒文陽舒季薔心里可是有數的,哪里會同小姐們撞上。這便去吧,合著正戲還沒開鑼,她也不急。
趙大太太點點頭,便隨手將那本花名冊擱到了面前的茶桌上。
鑼響鼓敲,那前臺上先來了個平調戲,算是個明州小特色,唬得幾位太太都眉開眼笑的。一個折子下來,趙大太太高興便再打賞些,令他們好好休息一下,這才拿起那本花名冊細究。與其他太太們商量選個什么唱本,又挑誰的角兒。
這一商二量地原意也是等那些小姐們過來。誰知選了幾折,那些人都已然規規矩矩在屏風那面坐下了。只聽細細地交頭接耳聲,偶爾還傳來兩句戲言。彼此已近大熟,倒并無生疏之覺。
趙大太太恍然,才見紫萍也回來了。便問:“幾位爺呢?”
紫萍道:“也該來了。”
趙大太太攢了攢眉心:“什么時候來的吶?也不見那些丫頭們見見幾位太太。”
紫萍捂著嘴笑,正要答,里頭的梁云鳳便道:“大太太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適才打您眼皮子底下過,都一一給您行了大禮呢,這會子您怎么就說咱們不懂規矩了呢?”說得里頭掀起一片笑。
趙大太太掀了掀唇,合著今兒高興,并不去計較什么。嘴角浮著笑道:“是我疏忽了。各位小姐可別客氣,在這里可當是自個兒的家才好。有要挑戲的還趁現在爺們兒沒來,到我這邊兒來瞧瞧。”
里面一陣推搡,竟將丁姀給拱了出來。夏枝緊緊盯著,主仆二人都有些狼狽。
趙大太太招了招手:“八小姐,過來吶……”
“……”丁姀齜了齜牙,呵出口冷氣,便只能過去。往趙大太太面前斂衽,“我年歲尚小,這戲里的學問還不大懂。還是太太們挑的好……”
丁妘就在旁伺候著趙大太太,斜了她一眼,道:“八妹,你大不明白我娘的意思。她老人家是說,太太們挑的戲是太太們挑的,小姐們也得再挑一個。這兩撥人年歲不同,自然喜歡的味道也不同。太太們挑的,不免小姐們覺得枯燥,小姐們挑的可能太太們覺得太鬧。如此一方人都選上一選,對誰都公平了。”
趙大太太滿意地點點頭。心道到底是自己的媳婦兒,還算有點知心。
丁姀笑了笑,尷尬地拿起那花名冊。
身后二太太冷笑了一聲:“親家有所不知吶。我這侄女兒自小都不經人事,哪里聽過什么戲?也不知道是哪個促狹鬼推她出來的捉弄她,她糊里糊涂地還真就來了。”
趙大太太恍然頓悟:“這倒是,”拉起丁姀的手,“想必往常也難得聽戲,不大知道哪些戲好聽吧?”
她的手溫溫地,扣著丁姀的手腕,仿佛還殘留有昨日暈染在肌膚上的一絲檀香,讓丁姀隱隱心安下來。雖二太太趁此奚落了她,可趙大太太卻并不以為意,故而還是有些動容。便就點了下頭,看了看丁妘:“四姐出閣時,曾聽了一小段。”
“哦?是何?”
丁姀回想開來,道:“摘錦一段,《麒麟囊》。”
趙大太太便立刻提筆在花名冊上點了這一折。丁妘見了,湊過來提醒:“娘,這可是薛禮班,唱不了這出。”
“嗯?”趙大太太鼻腔一震,指了紫萍去問,“你去跟班主合計合計,最好還得有這出。”拿眼甩了丁妘一眼,“這是你出嫁之時唱的戲,也讓你再聽聽存個念想。甭管他們唱不唱得好,咱們就聽個念頭。”
趙大太太既已這么說,丁妘自然不敢反駁。旁邊二太太哼了兩下鼻子,正見那面屏風后頭露著幾顆腦袋,即是幾個小姐的丫鬟都來瞧熱鬧。便甩了甩綠囊絲絹子,別開頭去。
丁姀紅了臉:“這……我只是知道這唯一的戲,趙大太太您聽得多,您點的才能服眾,大家也才愿意聽呢……”
趙大太太就想了想,又在冊子里勾了個《綠牡丹》,方遞給紫萍:“去吧……倘或會唱麒麟囊,便先聽這個。”
紫萍捧漆盤接下,端著往臺子那里過去了。
沒走不多久,那院門外就響來幾聲丫頭的聲響,道:“三位爺這邊走……”知是舒文陽他們來了。
丁姀趕緊掬了裙擺,快走了幾步閃進屏風后頭去。
那才踏入門檻的舒文陽眼睛一瞇,拉著淳哥兒的手不免一緊。淳哥兒嘟著唇,喊了一句“痛”,他才放開。
丁鳳寅謙恭讓身:“七舅舅請,耳文兄請。”
二者點了下頭,舒文陽方讓身舒季薔先行,三人便來到趙大太太跟前。
淳哥兒當下就掙脫他老子的手,撲到趙大太太懷里:“四姑奶奶……”
“哎喲……小祖宗……”趙大太太喜不自勝,忙打發幾個大男人道,“你們快些入座吧,適才唱了幾出平調你們沒來算是可惜了。這會兒正劇方要開鑼,你們可別再錯過了。”指了指前頭那張雞翅木桌,便是為他三人準備的。
丁妘吩咐人去搬了張小榻子過來,就讓淳哥兒在那上面坐著,時時顧著他些。小丫頭們自來歡喜這小爺,都忍不住要去親近,趙大太太咳了兩聲,方都打消念頭。
淳哥兒腦袋轉了一圈,不見他八姨,便有些意興闌珊。等戲開鑼,整個身子便已經滑在榻子上,雙眼迷離地似頭迷了路的貓。
臺子上戲正唱響,太太們便都安靜下來。三個大男人本就是來過過場子的,故而也稍靜了會兒。
倒是屏風那頭的小姐們,時常鬧出些個聲音。
適才丁姀一回到那里,便就受了取笑。梁云鳳可是十分訝異:“你自小到大莫非只聽過那一折?”
夏枝代答道:“小姐八歲便離了家,自然與諸位小姐不同。小姐們可千萬擔待些……明日還會開戲,屆時再由小姐們去點如何?”
丁婠笑了一聲:“嗬明日?……還不知道趙大太太肯不肯賞這個機會呢……”倘或沒有那個金剛鉆何必要攬這瓷器活?這般貿貿然出去打腫臉充胖子,實在教人不屑。
丁妙卻道:“八妹何時這么膽小了?不過是讓你出去點了戲,這會子倒是扭捏起來了……”
丁姀微微抬起頭,適才將她推出去的不就是丁妙么?這會子倒不承認了,凈說些風涼話。她別過頭,淡淡道:“倒不是膽子小,只是不敢逾矩。有各位姐姐在前頭,怎么都輪不著我……故而有些怕姐姐們怪罪于我。”
容小姐便拉了她的手:“怎會怪你,我還沒聽過《麒麟囊》呢,正托了你的福了。”
容瑢安慰之意明顯,她是盛京人士,怎么會沒聽到一折《麒麟囊》想想便也是幫丁姀挽著面子。
丁妙冷諷般鼻子一哼,就近往屏風那里靠上,旁邊如璧立馬捧起碗茶孝敬過去。她撈了來捧在膝上,似笑非笑地道:“區區為了這么件事,八妹你倒于心不安了。倘或再大一些,你可不得寢食難安了嗎?”
春草忍不住,棄了看戲的心,道:“七小姐這話是什么意思?咱們小姐做了什么虧心事了要寢食難安?”
“嗬……那可是天知地知之事,我又怎么會知道?”丁妙不屑,“不過聽說前陣子有個丫頭觸柱死了,八妹那里又鬧了火災……嘖嘖嘖……那丫頭是伺候過八妹一段時日的吧?怎么說去就去了呢?”
春草開始撂袖子:“霜兒是死在自家屋里的,關咱們小姐什么事?屋里著火,也是賊人干的,哪里是咱們小姐的錯?”
丁妙眉頭一縮,狀似十分可笑一樣,驚詫地問春草:“我說了同八妹有關嗎?嗬……這天下倒還真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情呢,”
夏枝悄悄拉了拉春草,示意她不可造次。春草氣得臉孔憋紅,原本是求了丁姀來看戲的,這會子戲才開鑼,自己卻飽了一肚子的氣。
小姐丫鬟們都不知如何勸。丁婠是不管的,自己也曾受了丁妙那張嘴不少的氣,如今看她人步自己后塵,心里還是幸災樂禍的。容小姐曾與丁妙有過一次口舌之爭,在那實在吃了牙尖嘴利的苦頭,故而更不敢插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