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小姐,是本屆福州解元,正上京待考明年的會試。因他的船舫前的燈滅了一盞,船家一時看不清故才撞了上來。現那柳解元正登船來道歉,故而才停船的。”丫頭答得一五一十。
丁姀點點頭:“原是無心之過。”這大梁朝,能考取一省解元已是相當之不容易,倘若為此惹怒內寺大人斷送前途,就可惜了。于是忙道,“既然如此,還請轉告內寺大人,我跟五姐并無大礙。”
那丫頭當知,丁姀無心跟那柳解元計較。按說這船是來接丁姀上京的,也算是一船之主,說話自然有分量。便揣著這令下去回內寺大人去了。
丁婠哧鼻:“不過是個解元,半大點的官也不是,好生狂妄我看,讓內寺大人好好教訓教訓也好,免得上了京,因又這等莽撞得罪了其他人。八妹這等姑息,怕也只是害了他而已。”
“……”丁姀苦笑,“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況且……即便是一顆種子也需要時間讓它萌芽,更何況是一個人才?倘或就這般為咱們斷送前程,五姐于心何忍?”
丁婠抿了兩下嘴:“罷了,這里還是你做主。”瞧了一眼適才被搖晃地一團狼藉的桌面,更無心再吃,道,“我回去了,你早些歇著。”
“五姐慢走。”丁姀笑笑著送她出去。直聽到丁婠那里“吱嘎”一下闔了門,才轉回屋里來。
春草正收拾桌上殘局,咕噥道:“那柳解元也真是的,什么時候不好撞,偏來這時候尋咱們的晦氣。”說罷將幾雙筷子握在手里,仔細在桌上捶了捶,“這飯還讓人吃不吃了?”
夏枝白她一眼,從她手里將那幾副銀質鏤雕蟲魚的筷子奪過來,啐道:“偏你有脾氣,這里可輪不到咱們來說話。快去廚房再叫飯過來……”說罷利落地將桌上狼狽收拾干凈,一并將提籃交給春草。
春草撇著唇,只得嘟嘟囔囔地去了。
丁姀笑了笑:“你也別總如此說她,她就是這副刀子嘴豆腐心的。”
“哪里是,她就是嘴巴癢惹的。嗬嗬……”夏枝盥洗罷手,將盆里的水倒往窗外。這一開窗,便赫然發現外頭兩岸樓影重重,燈火輝煌,好一副繁盛之貌。她不由多看了幾眼,雙眼倒影著燈火熠熠生動,“這是到了哪里呀?”
丁姀望了一眼:“想是揚州。”想著不禁笑了起來,“自古風流數揚州。我看,今夜會停在這里了。”
“咦?”話剛落,果然那些船工就吆喝著靠岸了。見是官船,原本靠在渡口邊的許多船只紛紛讓道,不知何時已有揚州的官員在岸上接迎等候。夏枝驚愕地張大嘴巴,正巧這邊的艙背向渡口,所以一開窗便直接對著渡口的案頭,看得清清楚楚。
只見內寺大人攜一名年輕公子打這邊船里踏岸,便與岸上的官員相互寒暄。
她道:“想那人便是柳解元。看似并沒有惹得內寺大人不高興,小姐可以放心了。“
丁姀略略一瞟,只見到個背影。月牙白的衣裳腰中一條靛青腰帶,聊聊的打扮十分簡潔。她淡道:“關窗吧。”
“……呃,哦”夏枝隨即便發現岸上漸漸涌過來些看熱鬧的老百姓,便將窗戶闔了。一面笑道,“看似被小姐料中,內寺人今日像是要宿在岸上了。”說罷不禁更加笑出了聲。從來揚州多的是風流之事,哪里有幾個男人過揚州而不入的?即便……即便他是個內寺人呢?
丁姀坐到填漆床上,隨手翻著丁婠留下來地那本《中庸》,默默念了幾句,聽夏枝這么一說,反而皺了皺眉:“那柳解元也去了?”
“嗯,是呢”
“……嗬……”丁姀搖頭,“真是風流自從少年出,英雄不過美人關。”
說了沒幾句,艙外便有人道:“稟小姐,大人說小姐們趕了一天的路,今日就歇在揚州了。不過是上岸還是在船上,還請小姐定奪。”
“唔……在船上吧”丁姀道。
“是,奴婢這就回稟大人。”便沒進來,直接去復命了。
“這船上頗為顛簸,小姐怎么不上岸?”夏枝不解。既然內寺人這么問了,必是有心要安排她們上岸去住才對。這船里哪睡得著啊,搖搖晃晃的,誰能習慣。她還記得上回去明州的時候,丁姀在船上午睡,可睡了沒多久,就難受地再睡不著。如今要過上一整晚,這可怎么堅持得住?便勸她,“不如去找家客棧的好……”
丁姀道:“咱們哪里能這么不知趣的了。內寺大人既然說已到揚州,你我都是姑娘家,豈能同他們去混一處?”
夏枝閃舌般的:“小姐說的是……”說著聲音便小了下去,紅著臉身子上漸漸發燙。
春草重新提了飯進來,鬼鬼祟祟地道:“小姐,喜兒正跟這里的丫頭鬧呢……”說罷吐了下舌頭,“說是五小姐暈船,晚間睡船上怕是要出事,死乞白賴地要讓人去岸上找客棧。您說要命不要命?”
“這……”丁姀苦笑,“我倒險些忘了她了。”
“這喜兒太不是個東西。內寺大人都說晚上宿在船上了,她卻偏要鬧。哼……真不知好歹”
“隨她吧”喜兒倘或能鬧出什么來,那也是本事。如今內寺大人已經上岸去了,哪里還管得著這里的。便伺候著用了飯,稍微休息了一會兒便出門去三太太那里晨昏定省。
回艙來的過道里,忽見有個丫頭背著身偷偷掉淚,“涕沱涕沱”一面擤鼻涕,一面還哭得很是傷心。幾人詫異,又不好意思去打攪她,在原地杵了會兒,突然那丫頭回過頭來,嚇了一跳,趕緊跪下來道:“見過八小姐。”
“你……”丁姀腦海中一現,“你不是傍晚來送飯的丫頭嗎?正是要了她那條汗巾的丫頭。
“唔……正是奴婢。奴婢知罪,奴婢將小姐的汗巾弄丟了……嗚,這才一轉眼的功夫就沒了。奴婢原本好好地系在這里的……可是,可是一轉身就不見了……”一邊哭訴著,一邊恍然若失地摸摸自己的腰身大腿,意識到那條汗巾真不見了,又哭地大聲了些。
丁姀彎下身去將她扶起來:“你也別傷心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改日我再繡一條給你就是……合著我技藝不精,那條繡的不大好看,丟了就丟了罷。”
那丫頭眼一怔,感激不盡:“小姐不怪奴婢已濕奴婢的福氣,還怎么敢再要。”
“嗬……咱們小姐說會給你,便一定會給你的。”春草笑覷她,遞出帕子讓她抹淚,“你也別哭了,咱家小姐不會怪你的。”
丫頭不好意思地接過抹淚,往丁姀輕輕襝衽:“奴婢就先謝過小姐了。奴婢……奴婢先行告退……”說罷匆匆還了春草的帕子,就害羞地去了。
春草不禁樂了起來:“這宮里的人真奇怪,丟了條帕子就像丟了條命似地……哈哈……”
“你怎知不是丟命呢?”丁姀涼道。
“啊?”春草一下子傻眼。
“她們宮里當差的不容易。丟一件東西可是非同小可的……倘或惹得主子不高興,一條命豁出去也不是什么怪事。”
“啊——”春草頓時掐住自己的脖子干咽幾口唾沫,瞪著眼珠子問,“那……那小姐您是不是也要進宮?”
“也不盡然……”丁姀莞爾。
春草怕起來:“那不進宮進了王府什么的,不也都是皇上的親戚……那那那……那跟進宮有何區別?唔……奴婢的腦袋可還不想掉……”
“嗬……要也是要我的腦袋,要你的干什么?”丁姀失笑。
春草便愣是被丁姀嚇出了一身冷汗。
丁姀瞅瞅她:“走吧……別堵在這過道里。咱們也早些睡覺倒還舒坦些……”
行了幾步,夏枝忽而偷偷拉住她的衣裳,臉色蒼白:“小姐……倘或……倘或在舒公府,那會怎樣?”
丁姀愣了一下。前后一轉想,便知她是在擔心自己日后在舒公府做錯事。便笑了笑,對她搖頭示意無礙。
夏枝提著的那口氣便油然一松,拍了拍胸口長吁:“皇親國戚、公侯將相的府里規矩多,咱們得處處當心吶……”
春草捂住嘴巴一個勁地點頭,真是被丁姀適才那番話嚇怕了。她可是要命地很……
走在前頭的丁姀不禁浮出一絲笑來。正好立證為鑒,以正視聽,也讓春草擺正擺正自己那副嘴巴快過腦子的性格。
經過丁婠的艙房時,已不見喜兒跟丫頭們鬧了。丁姀微微低頭垂目,腳下艙房門底下漏出迷迷蒙蒙的燭光,便知她們還沒歇下。
三個人回了房,又待收拾了片刻,就服侍丁姀躺下休息。夏枝春草也便打上地鋪,在官船溫和的搖晃中漸漸夢約周公。
夜半,銀月云彩反被揚州的燈火交映襯地有些慘白。這時候的揚州鶯聲燕語更甚,遠遠地經河風送轉過來,一聲聲似唱又嘆,如夜霧中華麗的曇花反復轉現。
丁姀睡了一段猛然間似被這又高遠又清甜的聲音喚醒,驀然撐起身子趴在窗欞前,慢慢撐開了窗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