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
十一月,雪還沒有下,出征軍踩著枯葉,在十里坡外與親人告別。
耳邊是關懷的叮囑,衛刑望著出城往這邊來的路,心口揪緊。
她沒有來——
“表哥,表哥?”低柔的呼喚在耳邊響起,喚回他的神智。
“我在與你說話呢,你在想什么,竟然走神了。”秦以清嗔怪地橫他一眼。
她不似以往那般冰冷孤傲,今日的她特別溫柔體貼,對他噓寒問暖,關懷備至。
然而,這些并不是衛刑想要的。
搖了搖頭,他連說話的興致都沒有。
以為他是離別在即,心中感懷,秦以清并未在意,接著道:“聽說這一路要急行軍,表哥你要好好保重身子,要吃飽穿暖,軍功不重要,我只要你平安,我會等你回來的。”滿臉嬌羞不舍,柔情蜜意,儼然一副送別情郎的架勢。
衛刑擋開她要替自己整理護甲的手,敷衍地點點頭,道:“要出發了,我去請將軍。”
秦以清訕訕收回手,見他情緒低落,擠出抹笑道:“表哥別難過,姨父跟姨母不來送你,也是怕觸景傷情,他們不是不關心你。”
“我知道,”衛刑淡淡頷首,爹娘早在他決定參軍前就說過,不會來送他,這點他并不在意。
秦以清還待再寬慰幾句,衛韶跟趙琰的出現打斷了她。
“你們來了。”衛刑臉上總算露出絲笑,與趙琰碰了碰拳頭。
“不來就枉你稱我一聲兄弟了。”趙琰笑笑,拍拍衛韶的腦袋,笑道:“早就準備出發了,被這丫頭拖了后腳。”
衛韶氣惱地哼哼,斜了秦以清一眼,“若不是某人約了我一起出門,我也不會等到這時候,倒好,某人自個先來了。”
秦以清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假裝若無其事。
“好了,說這些做什么,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與你哥說?”趙琰不想讓衛刑出征前還為這么些小事傷神,忙轉移話題。
聞言,衛韶變得扭捏,微紅著臉嘴硬道:“哪有什么話說,就是想提醒哥哥替我帶特產回來。”
她是有好多話想跟哥哥說,可是到了哥哥面前,她就說不出口了。
衛刑知她是害羞,笑道:“哥哥什么時候食言過,定會親自替你帶回來的。”
“親自”兩個字讓衛韶心中的不安消散,她笑彎了雙眼,連連點頭。
秦以清在旁小聲嘀咕:“哥哥都要出征了,還滿口惦記著吃的玩的,到底是哥哥重要,還是特產重要,真是不知輕重。”
她聲音很小,倒是沒有引起衛刑三人的注意。
正說著話,一名士兵過來,抱拳道:“衛護軍,馬上就到出發的時辰了,將軍還在長亭里,還請護軍去喚將軍一聲。”
趙琰拍了拍衛刑的肩膀,道:“快去吧。”
衛刑頷首,轉身往長亭走去。
“表哥……”秦以清滿腔衷腸還來不及傾訴,見狀忙追上兩步,卻被衛韶拉住。
“哥哥是有正事,你別去煩他。”衛韶把她拽回來。
眼見著衛刑走遠,秦以清皺眉冷哼一聲,甩開衛韶的手,嘲諷道:“只知道麻煩表哥帶禮物的人,沒有資格說我。”
“你——”衛韶聞言大怒,五指握地咯咯響,趙琰拉了她一把,搖頭低聲在她耳邊道:“不要跟她一般見識,別讓衛刑操心。”
衛韶咬咬牙,只好忍下這口氣。
長亭里,并沒有出現衛刑想象中的依依惜別,戀戀不舍的離別場景,項夜與鐘四爺只是相對而坐,面前的石桌上擺著酒壺。
“怎么,已經到時間了嗎?”項夜站起身,轉過頭問亭外的衛刑。
衛刑恭敬抱拳道:“請將軍下令。”
項夜點點頭,走到兀自喝酒的鐘四爺身邊,擁住他說了一句:“等我回來。”
“放心,等著呢。”鐘四爺彎起唇角,拍了拍他的手。
兩人相視一笑。
看到這平淡卻深情的一幕,衛刑感慨不已,心里那點不自在也消失了。
項將軍從未在他們面前刻意隱瞞與鐘四爺的關系,即便是他,也隱隱看出了兩人不同于普通知交兄弟之間的感情,初時,他完全無法理解,每次看到兩人在一起,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還是后來發現兩人并不像傳聞中那般矯揉做作,煙視媚行,做女兒姿態,他才漸漸習慣。
而此刻他的心中更是只有羨慕,不知何時他才能擁有這樣一位知他懂他,愿意跟他平淡一生,溫情一世的愛人?
下意識撫向腰間的香囊,心里既甜蜜,又酸澀。
號角聲悠揚綿長,在一聲聲保重,平安的叮囑聲中,將士們忍著淚,揮別來送行的親人。
“眾將士聽令,全軍開撥!”威嚴的號令聲下,將士們洪亮應和,踏上南下海城的道路。
衛刑翻身上馬,最后望向京城的方向,揚鞭,塵土飛揚下,馬蹄聲聲。
“表哥——!”秦以清淚流滿面,幾乎站不住腳,就連衛韶也不禁紅了眼眶。
文信侯府
安若瀾從侯府的最北邊,走到侯府的最南邊,就像陪著他從盛京走到海城,每走一步,就停下默念,“望佛祖保佑,大庸得勝,他平安歸來。”
當走到盡頭,她抬頭仰望高墻上無垠的碧空,伸出手笑道:“終有一日,我能一直陪在你身邊。”
這紅磚琉璃的高墻,終有一日關不住她。
冬寒,呼出的熱氣在空氣中凍結成思念的水汽。
十二月中旬,初雪降。
一大早,安若瀾就起了,今日鐘四爺從海城回來,她答應去城外接他。
“四爺最愛看小姐華貴喜氣的模樣,小姐今日就穿這身吧,四爺見了一定會很高興,這還是四爺讓人給做的呢!”劉氏滿臉喜氣,捧著外出的衣裳過來。
安若瀾隨手翻了翻,頓時哭笑不得。
鏤金絲鈕牡丹花紋蜀錦衣,鏤金百蝶穿花云錦襖,妝緞狐肷褶子大氅,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這一身還真是夠喜氣的。
見劉氏如此熱切歡喜,雖是覺得過于華貴了,她也不忍拒絕,由著百靈跟青鷲服侍著穿上了這一身。
出門前,她去向祖母以及嗣母請示。
因著時近年關,安若瑾的婚事又在年初,侯府這段時間很是忙碌,老夫人跟慕容氏幾乎腳不沾地,就連安若瀾都被分派了好些任務,若不是今日要去接鐘四爺,她也得不出空來。
老夫人跟五位夫人在松鶴堂商量辦酒的事,安若瀾進去請安,因為是提前告知過一聲的,她一來老夫人就準了,只囑咐她路上小心,早些回來。
“你義父這段時間兩地奔波,想必也是累極,你別過多擾著他了,陪著說說話就回來吧,府里事多,你也回來幫忙看著點,就別外宿了。”老夫人交代。
安若瀾一一應了。
孟氏瞧著安若瀾身上華貴的裝扮,心里頗有些不是滋味兒。想當年瀾兒有什么好東西都會拿來孝敬她,現在卻是都往自個身上戴了。又想起自己手頭日漸拮據,就愈發心里堵得慌。
等到安若瀾帶著百靈青鷲離開,孟氏道:“母親,瀾兒年紀也不小了,總還這般往外面跑,實在是于禮不合啊。”
又道:“瀾兒與鐘四爺是愈發親近了,倒是把親父母給拋在腦后了,雖說鐘四爺是瀾兒的義父,可畢竟沒有血緣,走得太近,怕是外人會傳閑話。”
聞言,老夫人與四位夫人停下交談,幾人的臉色都變得不大好看,孟氏不覺心頭一跳,難道她又說錯了什么?
老夫人端起茶,潤了潤喉嚨,道:“瀾姐兒的事還不用你這個嬸嬸操心,倒是嫻姐兒,她最近也時常外出,你有空不如多管教管教她。”
孟氏頓覺尷尬不已,絞著帕子道:“我只是關心瀾兒……”
“不勞五嬸費心,瀾姐兒我自會看顧好的。而且,不管是對我這個母親,還是對世子爺這個父親,瀾兒都是很親近的,沒有將我們拋在腦后一說。”慕容氏柳眉喂微皺起,眼底含著不悅。
“……”孟氏垂下頭,聽懂了慕容氏話中的警告。
她再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瀾兒已經不是她的女兒了。
再一看到慕容氏精致貴氣的妝容,想到瀾兒的私房都放在她那里,心里就更是說不出的滋味兒了。
沒有再理會孟氏,老夫人與四位夫人繼續商議擺酒的事。
孟氏渾渾噩噩,老夫人她們說了什么,她根本沒聽進去幾句,只想著安若瀾貪慕榮華,過上好日子后忘了她這個將她養大的母親。
這念頭一直縈繞在孟氏腦海,即便回到馨月苑也不曾散去,她思來想去,覺得這一切都是因為安若瀾認了鐘四爺為義父造成的,是鐘四爺將安若瀾寵成了只知富貴的不孝子女。
越想越是傷心難過,孟氏習慣性地把薛氏叫來,又是好一通訴苦。
聽著孟氏的抱怨,薛氏忍不住想,五爺到底是看上了這個女人哪一點,莫非是瞎了眼么?
難道是因為這個女人的家世?又或者外貌?
這個想法讓薛氏對安世延的心思不由淡了幾分。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