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
一聲高喝從遠處傳來,路人們紛紛抬頭望去。
只見通衢的大道上,十余匹戰馬疾馳而來,鐵蹄翻滾冰花飛揚,無論是過往的商客還是路人,見此情景紛紛避開,直到這些既沒有留辮子,也沒有穿軍服,全身包裹嚴嚴實實,卻都背著長長如箭囊般包袱的大漢縱馬而過后,才猬集到一起交頭接耳猜測這些人的身份。
戰馬上,董大海可沒心思聽那些閑言碎語,雖然多日顛簸讓他這位才學會騎馬沒多久的夜鷹有些疲倦,但他也來不及哪怕多休整一天,依然冒著風雪埋頭疾行,因為他知道,早一天把情報發回去,參謀本部才能早一天作出安排。
直見到遠遠地海港邊那道延綿數里的灰色土墻,才大松口氣,單臂舉起指揮著身后的夜鷹們向土墻中央的大門疾馳而去。
臨近大門時,董大海猛地用力的一勒馬韁,身后十余騎也同時停馬。聽到馬嘶,大門崗亭里突然沖出兩位別著手槍的年輕人,董大海立即把棉面罩一拉,露出了黝黑膛紅的臉龐。
“是大海哥。”
見到他和身后的大漢,兩位年輕人激動地眼睛發亮,但沒等拍上兩句馬屁,早已心急火燎董大海立即大喊道:“快,掀柵欄,我有急事。”
“哦!快,快來幫忙。”一聽到有急事,兩個年輕人立即動手掀開擋在大門前的木柵欄,早已等得不耐煩的董大海等人立刻縱馬向碼頭方向跑去。
碼頭上,德叔攏著袖子,行走在庫區的小道上,用力踩了踩腳下由洋灰鋪成的道路,不明白為何這種洋灰拌上沙石和水,就能硬成這樣子。
不過即便是他不懂,也知道如今這種洋灰可是少爺最急需的東西之一,被大家戲稱為三寶,另外兩個則是糧食和鐵料。
如今身邊這幾十號大倉庫里,一半都是洋灰和糧食,足有十幾萬噸之多,剩下也大都是冬天凍港后工廠存積起來焦炭和生鐵料,但由于靠近海邊風又大,雖然都用油布包裹了幾層,但那兩樣東西特別見不得水,所以德叔還是很擔心,畢竟這里不是他熟悉的海城,而是安東(今遼寧東港)。
踩著洋灰馬路,望著四周比旅順口和天津衛都大了幾倍的倉庫群,又看看遠處那幾座高高的正噴著黑煙的大煙囪,老臉上也不禁升起了一陣得意之色。
如今他可不再是海城那間貨棧的大掌柜了,而是來到了這片屬于一家叫德文斯洋行圈下的土地上,專門負責這片上半年才建好的碼頭和倉庫。
一些不明白的人還以為他這是綁上了洋人大靠山,其實說到底,這家德文斯洋行也是那位遠在檀香山的少爺的產業,只不過他找了位叫德文斯的法國人來遼東打前哨罷了,聽大兒子來信說,如今在檀香山琉球替少爺賣命的洋鬼子可不少,大街上隨便逛逛都能抓一把出來。
話說回來,遼東這地方,打著洋人的牌子就是好用,知府老爺見著德文斯先生要在安東辦廠,不僅屁顛屁顛地給加急辦了,而且光是靠海邊這塊拿來修建碼頭和倉庫的灘涂就足有萬畝,連著整個海灣子呢!
最重要的是安東還是遼東半島最有名的糧倉,如今這里附近的地基本上都被少爺包圓了,下半年產出的糧食除了運走的外,也都堆積在了倉庫里。
而且不光這片海灘,如今在安東海城和鳳凰一帶,德文斯洋行的招牌可是響當當的,一年來不僅建起了十余個大小工廠,而且還建起了最重要的焦炭廠和洋灰廠,那規模聽兒子說,連花旗國都少見。
從海城的雜貨鋪,到后來的貨棧,再到如今的洋行二掌柜,德叔可是親眼看著生意發展起來的,如今德文斯洋行正式開啟,不僅把連他在內的小貨棧全給合并,還吃掉了原來遼東幾個大戶的工廠,如今光是工廠就十幾家,鋪面更是遍布了整個遼東,甚至連直隸,山東都能見到,手下光是吃飯的工人伙計就多達數萬!
聽已經調到裝備部的大兒子說,這種合并叫整合資源做大做強。年紀大了,對這些個新名詞他實在是聽著拗口,但大、強如今到真的做成了。
這不,即便是大冬天的,碼頭遠處的那家紡紗廠還在日夜開工趕貨,要不是海面結冰貨輪沒法來,這里只怕是要熱鬧的翻天了。
一陣大風吹來,他連忙又攏了攏袖口,眼看著要過大年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今個必須在巡視一遍,這可都是少爺指名道姓要的東西。
想到這里,德叔立即加快了巡查的腳步,但就在這時,突然聽到遠處傳來陣陣馬蹄聲,他連忙望去,只見十余位大漢騎著戰馬飛快向洋行辦公樓那邊沖去,見到他們奔跑的方向,他的臉色陡然變了一下!
他們沒去洋行大樓,目標是無線電報房?
難道出事了?——
李大少爺的船靠岸時,正趕上了最熱鬧的華人新年,沒想到來回一次巴拉望島就花費了半月,頓時讓他對這時代緩慢的旅行方式爆發出了極大地怨念。
但這里是馬尼拉,不是檀香山科學院,他也沒去找那幫大頭怪物的麻煩,只得耐著性子任由馬車緩緩行駛在大街小巷,從車窗往外看去,只見街道兩旁的華人商鋪全都掛滿了紅紅的燈籠和喜慶的春聯,孩子們四處奔走嬉鬧,不時還傳來陣陣的爆竹聲。
專為自己準備的豪華別墅內外,也早已被粉飾一新,和如今嚴寒的遼東相比,呂宋依然是鳥語花香的季節,春聯,窗花,燈籠,望著這些到處可見的年味,李默也不禁嘆了口氣,掰著手指數了數,轉世回到這個世界后,他似乎還真沒把身邊的人全團聚起來過個年。
尤其是身邊的女人,似乎虧欠他們太多了。
想到這里,李默扭頭看向了身邊,如劉姥姥進大觀園般事事好奇東張西望的羅三娘,不禁為這個女人的堅強感到心悸。
十年,整整十年,原本是她一生中最絢爛的十年全都耽誤在了破爛不堪的海島上,和一幫子渾身臭汗的男人待在一起,還必須時時刻刻提放著暗算和別有用心人的侵擾,這樣的生活是后世那些領著大包小包滿世界逛游的女孩們無法想象的。
或許自己應該給她些補償?
李默剛想到這里,就見到兩道犀利的眼神冷冷射來,連忙避開頭。
他古怪的動作,和羅三娘的模樣,并沒有瞞過拖在后面,和嚴復便走邊聊的劉亨賻的眼睛。按說,這位羅三娘要真是蘭芳羅家后裔的話,又怎么會在見到這種豪華別墅后如此表現呢?即便他從沒去過婆羅洲,也可以想象羅家當年的風光,難道說?
劉亨賻沒敢多想,況且不管她到底是不是羅家后裔,這個女人都不是那么容易相處的,一想到那天夜里她一口氣將被抓獲的海盜匪首和大小頭目幾十號人殺了個干干凈凈,就不禁額頭冒汗,而且看他瞪李默的眼神,就知道她和這位李大少爺還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自己還是小心些好。
羅三娘瞪了眼李默,本想再譏諷他兩句,可隨著她進入客廳,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就是有錢人的生活?
作為蘭芳小戶人家出生,即便是冒名頂替羅家后裔那么久,刻意培養自己在這方面的眼光,但看到別墅寬敞的客廳后,她還是愣住了。
先不說中央那幾張都能躺著睡覺的金絲楠木沙發,光是四周墻壁上掛的那些讓人看不懂得彩畫,就足夠引人眼球了。再加上布置在客廳各處,隨手可觸,一看就非常昂貴的瓷器古董,頓時讓她有了種在這里敢上一筆買賣的想法。
“他這么放?就不怕那些下人們順手牽羊?果然是個形骸放浪的無恥敗家子!”摸著放置在茶幾邊上的青瓷花瓶,羅三娘忽然發現,自己和李默的距離是那么遙遠,心頭頓時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又狠狠地瞪了眼那個背影。
就在這時,羅三娘忽然看到,那個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壯漢,跑到門口從另一位男人手中接過一張紙,又飛快走回到他身邊,遞上后嘀咕了幾句后,那個討厭的家伙臉色陡然變了幾下,連忙邊上的嚴先生交代了幾句。
見到這個場景,羅三娘的心頭猛地一跳,難道說出事了?
“嚴先生,三娘,亨賻。你們隨我來。”
沒等她弄明白,就忽然聽到李默喊她,原本還想不理,但卻不知為何腳下又慢慢地跟了上去。順著木質的旋梯,她很快就來到二樓的一間書房里,不等看清楚四周的布置,就忽然聽到那家伙說道:“亨賻,三娘,今天的大飯我恐怕沒時間留下來了,政務院催我要立刻回檀香山,所以南洋這邊的事情只能拜托給你們了。”
“你要走了?”
羅三娘脫口問道,可等話出了口才想起邊上還站著其他人呢,自己這樣問不是讓人誤會嗎?俏臉一紅,連忙又補充道:“要走就走,與我何干!什么政務院,大過年的也不讓人吃頓年飯!”
李默正在思考剛接到的情報,沒注意到她的語氣,唯有嚴復微微撇了下嘴角,似乎察覺到這個女人和少爺有些不尋常。
劉亨賻更是沒心思管這些,按理說他和羅三娘才剛剛被招攬,總需要告訴他們做什么才行,哪想到剛回來就聽李默說要走,連忙問道:“少爺,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雖然招攬了兩人,但李默還不打算此刻就讓他們知道太多,倒不是擔心他們,而是這些事情說出來,只能徒耗他們的心思,反而不利于兩人專心在南洋做事,所以笑著說道:“沒什么,只是一些小事需要處理罷了。”
“小事?小事也需要你連年飯都不吃就趕著回去?難道你下面那些人都是死人嗎?”也不知為何,羅三娘就喜歡看李默被戳穿的囧樣,故意看著他嬌聲道:“怕是李大少爺你不信任我們才對吧?”
被女人當面質疑,換平時李大少爺可能還有心解釋,或者逗逗對方,但此刻卻全被剛接到的電報攪弄得沒了心情,直接說道:“不和你們說,是怕因為你們分心,我這次來南洋本來還有很重要的事情,但現在卻不得不回去一次,至于是不是信任你們。”
李默停頓了一下,看著羅三娘微微一笑:“以后你們會明白的。”
被李大少爺的眼神盯著,羅三娘直感覺全身都有些發麻,可又不想弱了氣勢被他欺負,也只能硬著頭皮對視下去,但看到他那張焦心的臉,不知為何感覺胸口有些煩悶,連忙再次問道:“那你說,把我們找來,到底要做什么?”
“是啊,不知道少爺要讓亨賻怎么做?”劉亨賻也有些著急,他才剛抓住這個機會,李默就要走了,頓時感覺有些迷惘。
怎么做?
“你們還是不明白,我為什么來南洋,為什么把你們找來!”
聽到劉亨賻的詢問,李默忽然深深地嘆了口氣,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眺望著遠處碧藍的大海,沉聲緩緩說道:“千百年來,無數華人前赴后繼,就是通過這片大海遠赴他鄉,開拓四海!他們帶去了數千年沉積下來的文明火種,帶去了我泱泱中華的海納百川的氣勢,更帶去了我們華夏女兒永不屈服的傲骨!”
低沉的聲音在書房內回蕩,李默指著遠方的海面有些激動:“先有盛唐!在陸地開疆拓土,威懾萬里!后有鄭和,帶著無敵的船隊,縱橫四海,所遇者無不被其所驚!這片大海上,誰不知道三寶之名!各地各國,又有誰不被我中華兒女所折服!
縱觀古今,無論是陸地,還是海上!也只有我泱泱中華,同時創造過這兩種萬邦來朝,盛世之巔的場景!即使如今號稱日不落的大英帝國,也只是靠著我們發明的火炮和司南,才強行創造了一個強大的國家!
憶往昔,雄兵百萬,萬船如梭,江山如畫!
可現在呢?滿清無道,閉關鎖國,封殺海疆!昔日他們眼中的蠻夷之地,卻崛起了一個個強大的國度,靠著堅船利炮,撕開了海防,靠著鴉片,毒殺人民!就連往日對我中華俯首帖耳的南洋諸國,在那些列強縱容的種族挑唆下,如今也已經成了華人的墳墓!
一個蘭芳,已經讓人痛徹心扉!可誰又知道,在哪里!在那片海域,每天都會有無數個蘭芳慘劇在發生,我華人如今已經成了列強們眼中的豬狗,成了土人斂財的工具!
有誰知道,這片大海里!埋葬了我多少南洋兒女呢?”
李大少爺已經徹底入戲了,沒有回到這個時代的人,決不會懂得今日華人的艱難,前世的蘭芳只是百度里面的一條字符。可今天,當那些依然在南洋掙扎求生的華人,那些在美國排華法案下連走路都不得不低著頭的華人,那些鐵路線,礦場附近的累累白骨,都讓他胸口隱隱作痛!
這次來南洋,無論是劉亨賻還是羅三娘,在招攬了他們之前,都給他一種仿佛戴上一層面具的感覺,而且這種情況似乎存在于每一個南洋華人身上!
李默知道,那不是他們故意的,那是因為他們在洋人和當地人之間游走避安,不得不養成的習慣,和如今依然在海外游蕩的華人一樣,他們首先考慮的并不是財富,不是美好的生活,而是自保!
這樣提心吊膽,隨時都準備拖家帶口,離家避難重涉遠洋的生活實在是太壓抑了,所以這一切都必須盡快改變!南洋這個以前的屬國之地,不應該成為華人們膽戰心驚的地方,不應該!
聽著李默的話,嚴復停下了擦拭眼鏡的動作,望著他的身影,眼神里充滿了熱度。劉亨賻也覺得心潮澎湃,一股熱血直沖腦際,狠狠捏了下拳頭!
即便是三娘,也覺得窗邊的那個小男人忽然間變得高大起來,也不是那么討厭了,但同時一股子失落卻猛然涌上心頭,她發現自己和這個男人的距離似乎又遠了一些。
“我知道,先生胸有千壑,自不欲這番渾渾噩噩下去,所以才會聯絡土人,希望能為華人爭奪一線生機!”李默沒注意到臉色變幻的三娘,扭過頭看著劉亨賻,目光炯炯:“可先生能保證,土人們獲得政權后,就不會殺我華人?掠我財物?我們的女人了嗎?”
不等劉亨賻回答,李默深深嘆了口氣:“大清已是垂垂暮年,老的快掉牙了!他已經弱到再也不可能保證我們這些海外華人的安危了,即使先生幫助那些土人驅逐了列強,那些土人恐怕也不會真心感激!沒有強大的宗主國保護,他們只會視我們為牛羊!”
“這是個大時代,風起云涌,詭異多變!卻是屬于我們這些大好男兒的年代,是吾輩建功立業的最好時機!”突然,李默猛然一揮手:“先生難道不想投身進去嗎?!”
“大時代!這是一個大時代!”
劉亨賻緊緊捏了一下拳頭,反復咀嚼著這句話,雙眸漸漸亮了起來!
他資助土人武裝,聯絡士紳,的確是有借他們之力保護自己的想法,如今聽到這番話說出后,更是堅定了那天被關押在迷失中的想法。
李默說的不錯,大清太弱了!即使他幫助土人獲取政權,又能給華人帶來多少安全感呢?一個強大的華人政權,才是保證外海華人,乃至天下所有華人的唯一辦法!
“少爺告訴我,亨賻該當如何!”劉亨賻挺直了腰骨,說道。
李大少爺嘴角劃過一絲微笑,目光越過了劉亨賻,停在了羅三娘的臉上。
見到李默直勾勾的看著自己,羅三娘恨不能拔出銀針在上面刺上兩下,可心底卻不知為何忽然升起一股潮熱,沿著脊椎瞬間便爬滿了全身。“這個無恥的家伙,到底還要看多久!”被盯著的她避無可避,又不敢再外人面前放肆,只得狠狠地用腳尖搓了下腳下的地毯。
見到這個細小的動作,李默嘴角的笑容更盛了,眼看著她真要惱怒了,連忙扭頭吸了口氣:“我為你們介紹個人。”
“天秀,進來吧。”
沒等兩人明白李默要介紹誰,就見到一位年輕男子已經推開了書房大門,羅三娘倒還好,但劉亨賻卻猛地張大了嘴吧。
“是你!”
“亨賻兄,沒想到我們這么快又見面了,而且還成了同僚,這下你不會再叫我去檀香山了吧?”江天秀說完,又對羅三娘行了個禮:“天秀見過三娘。”
忽然間,劉亨賻全明白了,原來那天自己帶著人包圍的那家西班牙公司是李默的產業,看來人家不是不關心南洋,而是早就把觸角伸到了這里,而且還伸的這么深!
“我必須今天就走,至于你們要做什么,天秀都會告訴你們的,而且嚴先生也會在呂宋逗留一段時間。”李默掃過面前的三人,笑道:“希望你們這個南洋三人組,能好好合作。”
“南洋三人組?”聽到李默就這樣把自己扔給了一個比劉亨賻還小的年輕人,羅三娘的嘴然陡然拉出一道弧線,哼道:“我為什么要聽你的安排。”
看著這個依舊是寬袍打扮,掩去了一身風華的女海盜頭子,李大少爺避開了話題,忽然笑道:“三娘,這棟別墅就當是我送給你的見面禮吧。”
“送……,送給我?!”
羅三娘沒想到李默不回答自己的話,卻這么敗家!居然隨手就把這么大的房子送給了自己,心頭頓時涌起一股子怪異的感覺,臉紅紅的想到:“難道他真的……,需要我?”
“我只想你們記住一句話。”
看著接到這么大禮物而變得手足無措的羅三娘,李默忽然很想笑,但手中的電報卻在提醒他,必須走了。
“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這里必須由我們華人的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