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路行不置可否,嘲道:“你們這點事還用我查?隨便問問幾個同行就清楚了,你以為瞞得很好?那是你們還沒紅別人懶得曝光。”
姜云沉默了很久,抬頭看了看荊岑,緩緩道:“我可以相信你嗎?”
荊岑說:“那要看你站哪一邊了。你要是還念著蘇岱林的舊情,對我實話實說,交出東西,那我自然是可信的。你要是藏了什么私心或者已經歪到別人那里去,我當然不可信,因為首先你就讓我不信。”
她說這話聽起來有些拗口,姜云卻是個聰明人,一瞬間就想透了,荊岑是來為蘇岱林脫罪的,不管蘇岱林到底殺人沒殺人,她至少能給他減罪。
姜云想了片刻,指著唐路行說:“我要他出去。”
唐路行挑了挑眉,想說點啥,但是看了看荊岑,最后什么也沒說,出去了。
他在走廊站了一會兒,想起荊岑在車上那通被人約吃飯的電話,又想到那個被剎車打斷的觸不及防的親密,再想到多年前那個得知那些狗血故事后的夜晚,腦海里亂七八糟,偏頭疼一陣陣的發做起來。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助理陸勇的號碼。
“給我在星幕定一個桌。”
“中餐還是西餐?哪個廳?”
“哪個廳?隨便吧。”唐路行急急的掛斷了電話,好似怕對方有什么追問一樣,電話另一端的陸勇還真的是扯了扯嘴角,再聯想到他下午那通保鏢的吩咐,有點心領神會。
星幕,是梨城最具代表性的高建筑,里面的旋轉餐廳雖然價格并不多嚇人,但卻因為夜景太美情侶太多而一座難求。
荊岑出來的時候,意外的看到唐路行竟然沒有回辦公室,而是在回廊處等他。
而且他在抽煙。
“唐總抽煙?”荊岑有些驚訝,又是一個不同的地方,范遇行可不會抽煙。
唐路行拿著煙挑了挑眉,“偶爾來一根,會起一些心理安慰作用。”隨即就把煙摁滅在了過道常備的煙灰盤里。
“有什么收獲嗎?”
“收獲很大,我準備把今天收集的證言和證物做個清單報告,明天交到檢察院申請保釋。
“這么快?能行?”看來姜云這里有了很大的突破,“能確定不是蘇岱林了?”
“至少目前我搜集到的證據反推后,蘇岱林的嫌疑大大洗清,至少可以暫時認定非故意殺人罪和強奸罪,符合取保候審的條件了。”
唐路行看著自信從容的荊岑,嘴角微微揚起,“不愧是凈坤培養的,荊律師頭腦清晰業務能力很強啊。”
這話是夸贊,可荊岑聽著怎么覺得總是怪怪的呢。
“這也多虧了唐總,要是沒有你在中間搭橋,我這還不一定能拿到這些證據。”
“荊律師能串起案情了?”
“大概差不多了,只是有些地方我覺得有點奇怪,回頭等我理清來龍去脈,會告訴唐總的。今天耽擱你太多時間了吧,我在片場看你幾個助理挺著急的,晚上就不打擾了,等案子差不多了,我請你吃飯,到時候唐總不要推遲哦。”
唐路行聞言,欲言又止,他無所適從的摸了摸上衣口袋,又從煙盒里拿了根煙眨巴起,卻沒點燃,他最終也沒說什么,只是禮貌的點點頭,送荊岑到電梯口,握著手道了別。
電梯門關上后荊岑就垮臉了,心說:真是氣死了,竟然一點留飯的意思都沒有,就算只是應酬,也沒這樣敷衍的啊。
荊岑走遠了,唐路行還站在玻璃窗后面看著,傍晚就要來臨,陽光也渡了一層橘黃,窈窕的身影漸行漸遠,好像要帶著這金烏的光芒遠走銀河。
十二年前的一個傍晚,他和媽媽輾轉來到加拿大渥太華。
這一次等待他的是什么,他無從得知,也不太有所謂,因為他已經麻木了。
十三四歲的年紀,早早理解了什么是顛沛流離,他跟著媽媽搬過很多次家了。
有一次甚至在半夜就被叫醒,他穿著短袖睡衣在寒風中走了半個小時才找到一家便宜且不用登記身份證的旅館。
從那一次起,他睡覺時都要穿著長袖長褲才有安全感。
這一次稍微有所不同的,是他們搬到了國外。
也挺好。
至少外國人不懂中國人那些彎彎道道,理解不了中國的蜚短流長。
等他看見夕陽下滿地紅楓、湖山相映的景象時,他瞬間就愛上了這個可以孤獨美麗的城市。
可是第二天上午,他就垮了臉,因為就在他們落腳的公寓隔壁,竟然住了一對中國父女。
更讓人煩躁的是這個女孩跟她一個年紀,聽說到時候要在附近一個中學一起念書。
果不其然,聒噪年紀的女孩一見到他就跟沙漠里久沒水喝的駱駝,撲上來嘰嘰喳喳個沒完,問東問西,還是她爸爸把她給拉走的。
可是女孩兒的爸爸也很忙,好像是中國駐加拿大什么名頭的大使,整天見不著人,所以大部分時間女孩兒都要來糾纏他。
一開始他當然是一句話都不想跟人說的,他想,說了也沒用,說了只會引來更多的好奇,等了解到一些他家的情況后,要么就會露出同情加嫌棄的眼神,要么就是格外的關心,可誰知道他哪天就會走呢,這種格外的關心只會讓他在得到后失去,徒增傷感。
他還小的時候,沒長記性,曾對一個善良的小伙伴吐露過一些事,小伙伴是真的善良,經常找他玩,給他帶好吃的好玩的,可等到要走的那天,他忍不住去道別,兩個人再求大人也沒用,最后還是哭得撕心裂肺的分離了。
所以從那以后他沒有朋友,也不想交朋友。
可是這個女孩兒是真的纏人。
也許是因為她也是剛剛來到國外讀書,語言不怎么精通,媽媽不在身邊,爸爸又是個大忙人整天不回家,附近的公寓還全都是姥爺老太太,沒幾個小孩子,所以她格外的纏他。
他本來以為時間長了,他總不理人,別人就不耐煩來纏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在日復一日的厭煩中,他早已不知不覺的習慣了女孩兒的笑容。
直到兩個多月后,他發現有好幾天沒看見荊岑來找他了。
對,女孩兒叫荊岑,當然不是他問的,是她之前天天在面前念,他不想記住也難。
他在心里嘲弄了半天,記住名字了又怎么樣,現在人家厭煩了,不來了。
記個名字還平白占了他一點大腦,有這點心思還不如多背點單詞。
他坐在教室里,舉目全是金發碧眼的同學,他從來不主動跟他們說話,如今坐在他前面的位置也是空著的。
他本來以為荊岑只是厭煩他的無趣了,可連學校都沒來,是有什么事嗎?
連著兩天,他都沒看見女孩兒的笑容了,心里不知道為什么空落落的。
第二天放學,他不知道為什么沒忍住,在走廊叫住了老師,用流利的英語問了問她的情況。
老師一開始還很驚訝他的英語進步如此神速,他卻只是聳聳肩,表示還好。
其實他學東西很快,加拿大初中生的很多知識他在國內小學就學完了。
老師說她生病了,在醫院住院,不能來上課。
國外一向管得不嚴,學生請病假,只是家長發個郵件打招呼就行,都不要醫院證明的,所以老師都不清楚她是什么病癥。
那一瞬間,他心底竟然涌起無限害怕的情緒。
他知道加拿大最近有一場流感,死了很多人,抵抗力稍微差一點的,很可能就此殞命,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被感染了。
他心不在焉的回到家,本想讓媽媽去問問鄰居,因為媽媽跟他們家關系好像還處得不錯。
可一轉念,想到媽媽這幾天的狀態,還是算了。
他情不自禁的走到他家的院子門口。
他在門口張望了好久,終于等到荊爸爸的車緩緩駛來。
荊廷宇看到他很驚訝,問他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他猶豫半天,才問了荊岑的情況。
荊廷宇得知他關心自己女兒好像還挺高興的。
但是估計是荊岑情況實在不好,他愁容未散道:“她腿粉碎性骨折了,還在醫院,醫生說要住院,我是回來給她拿點日常用品的。”
竟然是骨折,真是個不省心的女孩兒,現在好了,得在床上躺著不能動,也算是懲罰她了。
“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嗎?”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鬼使神差的說了這句話。
荊廷宇猶豫了片刻,還是答應了,“不過你要回去給你媽說一聲。”
“不用跟她說。”他隨口答道。
荊廷宇卻很嚴肅的說:“為什么不用?她是你媽,現在外面流感嚴重,你不去說一聲就去醫院,她會擔心的。”
他想說那你是不了解她,但他又想到他媽跟這個荊叔叔好像也沒說過幾句話,不了解是正常的。
他們到醫院的時候,荊岑吊著一只腿,正醒著,身體有些憔悴。
但在看到他出現的那一瞬間,小眼睛睜得大大的,盛滿了驚喜,好像一下子把整個渥太華的陽光都裝了進去。
病房窗外暖陽深樹,紅楓陣陣。
好幾年后他才明白,在十三四歲的年紀,在情竇懵懂的年紀,在這個寧靜的傍晚,她就這樣悄無聲息的走進了他的心里。
“小芋頭你怎么來了?哎喲……嘶……”她激動地想過來,卻忘了吊著腿,這一牽動疼得哇哇亂叫。
他好笑又好氣的跟著荊廷宇跑進去,忙扶著她躺了下去。
她才一躺下,眉梢眼角還疼得一抽一抽的,但是嘴上已經開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了。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什么大事把腿摔了,聽她清晰明了的說了幾句才知道,原來是她私自跟一幫渥太華土著參加一個滑雪比賽,不小心被人使了陰招。
他心想:這姑娘真是無法無天,加拿大是個移民國家,移民來的小孩都不會隨便惹土著,她卻毫不當回事。
“我看你就是太閑了!等過兩天你出院了,我給你找個中國家教,免得這邊課程太輕松了你給我出幺蛾子。”
荊廷宇看起來是個溫文儒雅的外交官,可訓起人來眼神特別犀利。
再加上他長期工作忙,并不屬于那種寵溺親近女兒的父親,所以他一說話荊岑就閉了嘴,只是微微嘟著的嘴巴泄露了她心中不服氣的念頭。
荊廷宇還準備再訓,荊岑眼珠子一轉,看到旁邊金雕玉琢的男孩兒,突然說道:“爸,范遇行跟我一個班,他學習也很好,既然給我請家教,那不要浪費了啊,讓他跟著我一起學唄。”
荊廷宇聞言,還真聽進去了,他看向范遇行。
“小范覺得如何?你媽說你在國內學習就很好,但是可能會被這邊的課程耽擱,你比荊岑穩重多了,你幫荊叔叔一個忙,學習的同時也給我監督她好嗎。”
范遇行年少顛沛,早熟懂事,荊廷宇這樣一說,他哪有不明白的,可是知道別人的好意是一回事,他有沒有接受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他不敢貿然答應,可是幾天后,荊廷宇竟然找到他媽媽,把這事給說了。
范媽媽竟然毫不推辭,一口答應下來。
“媽知道你要什么,也知道你怕什么,可鵪鶉不會有自己的天空,更不可能永遠和大雁并肩而行的做朋友。”
“媽,那你呢?你是鵪鶉還是大雁?”
他看見面前的女人陷入沉思,過了幾分鐘,容顏逐漸扭曲,她抱著頭,閉著眼睛,從沙發上滾落下來,廝聲力竭的尖叫著。
“范遇行,你滾,你滾……”
接著她把茶幾上盛滿煙灰的煙灰缸砸向了他的額頭。
頃刻間,劇痛襲來,額頭鮮血淋漓。
猩紅的液體順著眉眼流下來,和眼角的淚水合在一起,遮擋了他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