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里回府的路上,王大老爺沒有騎馬,而是與妻子丁文芙同車,侍候的大丫鬟避了出去,丁文芙覺得詫異,從銀壸里倒了杯熱茶給丈夫。
“你不是向來不愛坐車嗎?”
“欸,有事跟你說。”王大老爺輕咳了一聲,壓低了聲音對妻子道:“方才宮宴上,陳年兄與我提了他家小兒子,想要求娶阿菀。”
丁文芙沉吟片刻,“老爺沒有應下吧?”
“沒有,沒有,我與他說,要回來問你一聲。”王大老爺又輕咳了一聲,似在掩飾什么,丁文芙轉頭看他,車里小桌幾上擺著的油燈忽明忽暗,讓她看不清丈夫的神色。
她略想了下,“老爺說的陳年兄,是翼州安溪那位陳東熹?”
“是,夫人記得他?”還記得這么清楚?
“老爺忘記了?當年在京里時,您跟我說過,翼州安溪這位陳年兄不是個好的,抄襲您寫的詩句在外招搖。”
王大老爺這時才像想起有這事一般的,愣神了下。“有這回事?我都忘記了!”
丁文芙看丈夫像真想不起來了,噗哧一笑,“老爺貴人多忘事,您大人有大量,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倒是妾身小心眼兒,一直記在心里頭。”
王大老爺苦笑,“我倒是忘了這件事了!”難怪適才席上那幾位同僚臉色很怪異。
夫妻兩在車里喁喁細語。討論著挑女婿的條件,又說到媳婦該挑哪家閨秀,王大老爺在宮宴上用了酒。還沒回到家,就已經沉沉睡去,回到暫住的丁府,車隊直入二門,不過沒停下,管事來道,老夫人交待令車行至各房再下車就好。
丁文芙松了口氣。輕推丈夫一把,只聽他沉沉的發出呼嚕聲。丈夫吃酒喝醉了,雖然母親不會說什么,但到底觀感不好。
回到客院,丁文芙讓人上車扶王大老爺下車。安置好丈夫,長子夫妻就領著弟妹們過來。
“爹呢?”
“喝多了,已經睡下了。”丁文芙問了幾句,就讓他們都散了,獨留下女兒。
“娘?”王進苑等了半晌,都不見母親說話,不禁疑惑的抬頭看她,丁文芙這才輕嘆口氣。
“阿昭都成親了,可你的婚事還不知落在何處!”
王進苑一張俏臉立時漲紅。“娘,您在說什么啊!”
“說正經事哪!”丁文芙讓人守在東次間內室門口,反手把女兒拖去西次間的暖閣。
丫鬟燃亮了窗前大炕前高幾上的燈。又把炕桌上的羊角宮燈點亮,丁文芙和女兒一起坐在炕上。
“你爹在宮宴上頭,遇到昔日的同年,那人想為他兒子求娶你為妻。”
王進苑微愣了下,心里說不清是慌還是懼,她也曾懷想過。未來的夫婿會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然而心里裝著一個人之后。她就不曾再想過這些。
她知道那人已然有妻有女,自己跟他離著天,隔著地,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要她嫁旁人?她沒想過啊!只是在知道范安陽與杜云尋配成對時,心里有些羨,有些妒,為什么阿昭就能嫁個自小認識的熟人呢?
那樣多好啊!
王進苑想到要嫁個不相識的人,就覺得全身不舒服,心里頭緊緊的,胃像是裝了幾十顆重重的石頭一般,很沉重,還伴隨著一股灼熱感,直往心頭上竄,那是對不可知的未來感到恐慌。
丁文芙低聲的跟女兒分析著進京后,她覺著好的人家,說了半晌完全不見女兒有任何響應,才恍然失笑,“瞧我,怎么跟你說這些呢!阿苑?”
發現女兒不是害羞,而是心不在焉,丁文芙一時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惱。
“夜深了,你先回房去吧!回頭我再跟你嫂嫂商量。”
王進苑點點頭,丁文芙讓丫鬟送女兒回房,等她們走了,丁文芙才拉著丁媽媽道:“老爺真是胡涂了!差點就把女兒許給那個姓陳的他兒子。”
“您是說與老爺同科中進士,后來巴著老爺,將老爺做的詩詞當成自己做的,四處去招搖的那位陳大人?”
王大老爺同年中,也就這么一位讓她們印象深刻,因此丁文芙一提,丁媽媽立刻就猜出來是那一位。
“就是他。”丁文芙拍著胸口長吐口氣又道:“虧他還有臉又巴上老爺。”
“這些天來送禮的人家里頭,有人說起這家人時,口氣都不怎么好。”
“哦?風評很差?”
丁媽媽苦笑搖頭,“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唯獨讀書不行!聽說年前還因花樓的人上門要債,被陳大人收拾了一頓,到今兒除夕了,都還下不了床呢!”丁媽媽苦笑,“聽說陳老夫人護犢,陳大人前頭又打又罵,后頭老太太就寵著、哄著,要什么就給什么,聽說他房里侍候的美貎丫鬟足有十幾個,每個都被收用過了!”
丁文芙聽著咋舌,想到丈夫差點把女兒許給這樣一個紈绔,那火氣就像油鍋里滴了水,蹭得火氣直往上冒。
“老爺差點把阿苑許給他!”
丁媽媽侍候她多年,怎聽不出她動怒了,忙勸,“這不是沒應下嗎?沒事,沒事,如今老夫人在京里,又有二姑太太在,有她們幫著拿主意,肯定能給姑娘許個好人家,好夫婿的。”
丁文芙搖頭,“說的簡單,真要挑個能包容她性子的人家,談何容易啊!”
“您,就沒想把姑娘,許給二姑太太家的表少爺?”丁媽媽問,丁文芙聞言眸子微亮,忽地又熄了,“不成的,長青的婚事肯定是范太傅拿主意。小妹做不了主。”
“那范家三房不也有男孩子嗎?都成親了不?”
丁文芙聽著眼睛一亮,是了,范家三房有好幾個嫡子。都還沒成親呢!“你說小妹是怎么回事?怎么嫡子還沒成親娶妻,庶子倒是已經娶妻生子了!真是,怎么讓庶子媳婦搶到頭里生長孫?”
丁媽媽哪知道啊!忙扯了旁的事,把話題扯開去,說了一會,丁媽媽看主子的心情好些了,便起身告退。
丁文芙回到內室。卻看到丈夫半坐在床帳里,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起來了?”丁文芙讓丫鬟挑亮燈。她好卸環拆髻,王大老爺搖搖頭,讓她先更衣洗漱,待她收拾好回到床上時。才問:“陳家那兒子真這么不堪?”
“我哪兒知道啊!回頭讓人好生打聽去。”丁文芙躺到床上,將被褥蓋好,在枕上挪動著尋找舒服的位置,好一會兒才吁口氣,閉上眼睡覺。
誰知迷迷糊糊正要入睡時,忽聞丈夫道:“其實阿苑若是能嫁回岳母的娘家去,是再好不過的了!”
他雖很少與長女接觸,可也知道這個孩子的脾性,尋常婆母她是侍候不來的。可惜,杜云尋這個好女婿被小姨子的女兒搶了先。
他偏頭看了一眼,妻子面無表情閉著眼睛。看起來是睡著了,可他知道,她沒睡。
“不然你大哥、二哥家里也不差。”
丁文芙還是沒應聲,王大老爺今兒晚上好像是睡飽了,不肯睡了,只聽他把親戚家全拉出來念叨一遍。其中唯一被他嫌棄的,當屬她三哥家了。
她暗腹誹。你還嫌我三嫂不明理,不開明,你娘與我三嫂相比,我三嫂算得上是好的了!
丁老夫人這廂回房換下進宮的大衣裳后,姚嬤嬤抹著淚,心疼的幫老夫人揉著頭皮,誥命夫人是很體面,但是按制一整套服飾穿下來,也夠折騰人的,尤其那繁麗華貴的頭面,從下晌戴到深夜,頭皮都生疼發麻了。
姚嬤嬤的手輕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丁老夫人舒服的輕嘆道:“還是回家舒服。”
“那是哪!”姚嬤嬤笑嘻嘻,手上的功夫沒停,房嬤嬤帶著丫鬟端來吃食,侍候著她用過夜宵,丁老夫人這才緩過氣來。
房嬤嬤問起今兒進宮的事,丁老夫人恨聲道:“太久沒進宮,我倒忘了,那賤人也得進宮赴宴。”
會讓丁老夫人說成是賤人的,當屬大萬氏無誤。
“您見到她了?”
“見著了!嘖,瞧她那幅得瑟樣,我就來氣。”
大萬氏今兒心情很好,因為新進門的孫媳婦很乖,很聽話,她說要暖閣里的擺設,那丫頭二話不說,就讓人把東西打包,給送回舊宅去了,她那好侄女兒媳氣得臉都歪啦!
所以進宮時,遇上丁老夫人就多說了兩句,把丁老夫人給氣得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
“你說,阿昭這丫頭干么聽她的?那賤人也真是不要臉,竟然叫阿昭把一整個暖閣的擺件全給打包回去,真是!”
房嬤嬤和姚嬤嬤無奈對望,“阿昭姑娘興許是另有打算呢?您別惱,等初二回娘家,把阿昭姑娘喊來好好的問一遍就是。”
“那你們記得提醒我。”
房嬤嬤等人應下,侍候丁老夫人睡下不提。
大年初一,朝官們進宮參加大朝儀,女人們卻沒得偷懶,一樣得早起。
范安陽清晨即起,小夫妻兩個用過早飯,就往杜夫人房里去請安拜年,杜云啟夫妻赫然已經在場,范安陽好奇的打量了杜大少奶奶好幾眼,憑心而論,這位大嫂生得不差,可是她臉上的郁氣濃重,大有我不痛快,就要讓大家都不痛快的那種架勢。
不過杜云啟不甩她,杜云尋對她視而不見,滿腔郁氣無處發泄的杜大少奶于是更加火大。
范安陽這幾日就近觀察,覺得這位大嫂似乎是個自我中心的人,會針對杜云尋,是因為不喜丈夫心里弟弟比妻子重要,不過這很自然的不是嗎?畢竟人家兄弟兩,獨自在外求學幾年,當大哥要照顧弟弟,在他心里,嫡親弟弟自然要比才成親相處沒幾日的妻子為重,可是杜大少奶奶卻覺得丈夫應以自己為重才對。
可是她卻沒有把丈夫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對她來說,劉奶娘比丈夫重要多了!所以逼她把劉奶娘一家放出去的丈夫,簡直就是罪大惡極,更不用說,丈夫竟然不幫著她,讓小叔子娶劉奶娘的女兒,更是罪加一等。
因此在面對杜云尋時,大少奶奶總是不分場合的對小叔子甩臉。
看到他們夫妻進來,也不等他們跟上首的杜夫人請完安,她就陰陽怪氣的道:“喲!可算是來了!弟妹如今掌著家,果然是越來越有當家人的架子了!連跟母親請安拜年,也能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