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官

第一百二十八章 君臣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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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與父親有關,方應物猜測,父親的事情大概要出最后結果了。而在這邊,關于姚先生的事情,他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不必一定守在這里等結局。

于是方應物連忙告辭了于掌柜,離開忠義書坊,在胡同口雇了轎子,急急向會館而去。到了會館,便看到有一名錦衣衛校尉在前廳等候,黃掌柜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陪著說話。

這校尉似乎認得方應物,見方應物進了廳堂,就轉身對方應物道:“你是方秀才?”

“正是在下。”方應物見禮道。

“明日皇上遣人至謅獄向你父子話,所以要召你過去。”

一切都清清楚楚了,又問什么話?方應物有點捉摸不透,這相當于平白多了一道程序。

劉大學士審問過后,關于父親的奏疏已經進呈上去,這事也必須要到了要出結果的時候。

有“自作孽不可活”幾句“懺悔,”究竟放不放人,是官復原職還是貶謫外地,天子任憑心意批幾個字就行了,怎的又派人來問話?

但圣心莫測,隨便怎么揣度,也只能接受。方應物對校尉說;“明日清早,在下便去候著。”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方應物一大早便去了錦衣衛衙署,就在大門門廊下等候。

沒過多久,卻見父親也被從牢中提了出來,依舊是破損的官袍,憂郁的氣質,以及那英俊到不像話的臉面線條。

父親可是“重犯”身邊被錦衣衛官校圍得緊緊,生怕他跑掉。方應物也沒機會湊到父親跟前去,只能用眼神表示拜見了。

大門門廊下靜悄悄的無人說話,不知過了多久,遠遠看到有一頂四抬大轎出現在胡同。。同時還有若干小內監前后左右的服侍著,一路小跑簇擁著轎子到了錦衣衛衙署大門外才停下。

有小內監掀開簾子,有小內監對著轎子門伸出胳膊去充當扶手。此時從轎中出來一位身材瘦高的人,只見得他身穿大紅過監蟒袍煞是威風,下巴光潔,帽檐下露堊出的鬢角呈現花白,臉型較長但不突兀。

方應物抬頭看了幾眼,心里猜測起這位大太監的身份。從著蟒袍派頭和代替天子問話的資格看,此人不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聳昌。

前文也介紹過,天子直接向外傳話問話時,一般都是懷恩或者聳昌出面。

這是天使,必須要大禮參拜。錦衣衛指揮使袁彬率眾行禮過后,這大太監很有親和度的揮揮手道:“諸君拜過陛下就可以了,起來回話。”

袁指揮起身后,招呼了一聲,“卑太監請入內。”

原來是單昌,聽到單太監幾個字,方應物心里就確定了。

萃昌擺擺手道:“貴衙署我就不進去了,免得沖撞了袁指揮的威儀,就在這里問。”

方清之和方應物父子二人便一起被推到前方,蕈昌掃視過兩人,神色漸漸肅穆起來,不芶言笑道:“老奴代圣主問爾等幾句話。

正式點出了天子,方清之和方應物聽到這話,又只好跪下等候。

卓昌聲氣中正平和的問道:“方清之,你親口說說,你對自己被幽禁謅獄之事如何看待?”

聽到天使直接問起父親的心情,方應物有點發慌。這種誅心的問題最不好回答了,稍有不測就會被誤解,特別對父親這種正直人。

更何況這等于是天子直接問話,所有回答也將直接傳到天子耳朵里,連個轉圜和文飾的余地也沒有。

又想起父親上次那死活不肯寫悔過書的偉光正態度,方應物心急如焚。他忍不住扭頭去看父親,只見他老人家劍眉緊鎖,正在沉思,但神色卻依舊堅孰

堅毅個屁!這時候還不服軟,絕對找死!方應物已經忍受不了煎熬,出聲道:“父子連心,學堊生有話說!,‘他打算替父親將這場問話糊弄過去。

聳昌瞥了一眼,呵斥道:“還沒有問到你,再敢擅自開口就掌嘴侍候!”

方清之卻轉過身堊子,莊重的朝著皇宮方向三叩九拜,這吸引了眾人目光。

而后方清之才對聳昌太監道:“夫父母之于子,教而弗率,怒而笞之,所以行其愛子之心也。皇上可比群臣之父母,臣陷牢獄,亦似父母怒笞之愛也。”

卓昌點點頭,追問道:“你心中作何想?”

方清之更加堅定的答道:“君之于臣,猶父母之于子也。人子有過,為之父母者,未嘗不而刑教之。其刑教之時,凄然不忍于心也。

既刑教之后,然不哀于愛也,慈父不棄有過之子,仁君亦不棄有過之臣,臣下敢有何他想哉!”

別人還好,但方應物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旁邊此人是自己父親。真沒看出來啊,父親居然有如此卓越的馬屁天賦!絕對是天賦異稟!

將皇上比作父母,將自己下牢獄比作被父母懲戒……這、這、這,反正他方應物是萬萬說不出這種肉麻話的!

方應物本來最擔心的是,父親頭腦一發熱,繼續自詡忠良,切責天子濫捕大臣是昏庸無道,最后他老人不但不認錯,反而還要天子去改過。

若是那樣就徹底玩完了,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但方應物卻沒想到父親這樣答話,而且神情如此莊重,態度如此誠懇,言辭如此衷心。任是誰看,也覺得他是發自內心的。

這不完全是馬屁啊,方應物突然醒悟到—論語云,君君、臣臣、父父、乎乎;三綱有,君為臣綱、父為子綱……

方應物自從穿越以來,自認模仿古人言行很像,從未被別人看出過什么差錯,但今天終于認識到,他也就是套了個古人的皮而已。

他心里一邊批判,這真是腐朽落后的封建王朝君父觀念,是絕對不人權、自堊由、平等的!

一邊又想道,在當前這個狀態下,父親將皇上比為父母,把君臣沖堊突比喻為父母打兒子,那真沒有更好的回答了。能不能感動皇上不好說,但任是誰也挑不出半點毛病。

一時之間,腦海中兩種念頭激烈的交匯,方應物感到自己有點精神分裂癥狀了。

強行按下自己的哲思,方應物感慨萬分。不愧是平常小問題多多,但一到關鍵場面就能閃光的父親大人。

雖然他老人家生活一塌糊涂,但到了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館選時,從來不含糊。

而自己這兒子還不至于被坑到死每每欲堊仙欲死的時候,都能喘上幾口氣,長嘆一聲活著真好。

聳昌問完方清之,又把臉朝向方應物:“你三番五次上書,要提代父坐牢,替父頂罪,這是你自己所想么?”

父親都沒泄氣,更會說話的方應物堊當然不會捅出簍子,朗聲答道:“父業子當承,父報國以忠,子繼之以孝。

父親遭不適,為人子者感同身受,自當恨不能以身相代!”

卓昌聞言嘆息道:“不愧忠臣孝子。”到此問話便結束了,卓昌不再說什么,徑自上了轎子,回宮奏報去。

方清之繼續被押回謅獄坐牢,指揮使袁彬對著方應物拱拱手道:“恭喜方秀才,令尊只怕要出獄了。”

方應物連忙還禮,“多謝袁大人吉言。”

離開錦衣衛衙署,方應物還是有點后怕,他找了間路邊茶鋪,坐下靜靜心。這應該是最后一關了罷,甚是兇險,不過可算熬過去了,下面就等著謅書了。

當夜卻有姚先生來到浙江會館,向方應物表示最高的謝意。不但要請方應物出去吃酒,還帶了五十兩紋銀作為謝禮,但都被方應物嚴詞拒絕了。

現如今他滿心思都在決定父子命運的謅書上,沒心情想別的,所以將姚先生勸了回去。

姚謙只能再次長嘆道:“急公好義,不收謝禮,方公子真乃古仁人也!”

又過了一天,有錦衣衛官校飛奔到會館,對方應物道:“謅書到了!你速速去本衛衙署,和令尊一起接旨!”

方應物立刻起身雇了轎子,加了價錢,一路小跑看來到皇城南方的錦衣衛衙署。

謅書直接從宮中發到錦衣衛,由袁指揮宣讀。方清之又從牢獄中被提了出來,方應物也再次和父親一同跪拜。

袁指揮咳嗽一聲,開始宣讀。開頭可以忽略,前半段駢文也可以忽略,方應物知道,重頭戲在后面幾句。

片刻后,終于聽到了“繼續為庶常吉士學習堊……”一句!一剎那間,狂喜充滿了方應物的心胸,這簡直是最好的結果了!

本來他都做好了父親被發配地方的命運,但卻還能繼續當宰相候選,這如何不喜人?

看來父親前日的一番衷心表白,真的打動了天子的心!不愧,是只有關鍵時刻才能不掉鏈子的父親!

今后父親充當參天堊大樹,而自己可以一邊讀書學習堊一邊在背后出謀劃策!父子聯手,打出一片好前程所日可待!

幾個呼吸之間,方應物就已經為父親規劃好了未來。三年后進翰林,五年后入東宮教習堊,十年后當侍郎,十五年后當尚書,二十年后入閣……

按下方應物浮想聯翩不提,謅書仍然未完,袁指揮繼續宣讀道:“方清之本有誹謗君父、詆毀大臣之嫌,本該發邊鎮苦役,雖加恩寬免,但仍罪責難逃。

今有其子方應物愿以身相替,朕不免成全孝子之心,以方應物代父頂罪,罰至延綏邊鎮服役,期滿而歸。”

方應物很大不敬的猛然抬頭,頭腦一片空白,望著圣旨呆住了。

延綏鎮,又稱榆林鎮,九邊重鎮之一(此時還沒有九邊)。位于后世老革堊命根據地延安府之北也,是當前蒙堊古韃靼人與中原王朝拉鋸的最前線。

父親保住了,但卻讓他這大孝子代替父親去黃土高坡服役頂罪?人生的大起大落實在有點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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