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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國子監中。
郇旃正在值房中翻閱《春秋》。
“老爺?”外頭響起仆人的聲音。
“何事?”
“王侍郎有請!”
“恩師,您找我來,可是有什么是弟子能為您效勞的?”郇旃恭敬地站立著,他身穿藍色官袍,看上去沒了之前一身緋袍時的跋扈氣息。
只見眼前之人白發蒼蒼、胡須皆白,卻依然精神矍鑠,正是禮部左侍郎王景。
王景坐于蒲團之上,雙手搭在膝蓋上。
“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孝乎?”
郇旃當然明白王景跟他說《論語·為政第二》里“子夏問孝章”這句話的意思,重點不在后面,而在第一個字。
孔子表面上是說“色”,其實是說內心之感受,色由心而生。
《孟子·盡心上》有言:君子所性,仁義利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
意思就是,內心是什么樣,其身體動作和臉色不用聽語言就明白,就會跟隨著真實的內心而做出來了。
郇旃羞愧難當:“弟子受教了。”
“你呀,被貶官也是好事。”
王景毫不客氣地指著郇旃的鼻子說道:“當個少卿,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你看看胡儼從內閣轉出,升任國子監祭酒以后是什么樣子的?那才叫做穩重!”
聽聞此言,本就心虛的郇旃低下頭來,默不作聲。
“你現在還年輕,切記不可驕狂,若是再不謹慎,不光是連累得家人受苦,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回伱!”
說罷,王景長嘆一口氣,繼續閉目養神,似乎招郇旃過來就是為了教訓他一頓。
但郇旃知道老師肯定不會僅僅是為了拿他撒氣,畢竟上次的占城使團傷人案,自己這個學生算是栽了跟斗了,可作為自己的恩師和靠山,王景的顏面上就好看嗎?
自己跟王景有這么多的利益牽扯,又是門下弟子,和王家走動頗深,自己吃虧,難道王景就沒點意見和火氣嗎?總歸是要給點反應才是。
郇旃想到自己這段日子里所遭遇的種種,大起大落間難免接受不了落差,心情變得愈加陰郁,恨意更是涌上心頭。
但郇旃也只能再次說道:“弟子謹遵恩師教誨。”
見王景已經閉口不言,幾個仆人也忙退出屋子,關上房門。
“不必多禮,且坐下聽為師說話吧。”
“是!謝過恩師賜座!”郇旃撿過一個蒲團,恭謹回答道。
王景的語氣緩和了許多:“你如今這般年紀,這般官位,可謂是朝廷肱股,但是這朝堂之上并非人人都像為師一般對你愛護有加,萬不可因為一些小失誤便放松警惕,讓旁人鉆了空子。”
郇旃連聲稱是,見三番敲打,這位弟子都沒有任何不耐之色,王景滿意地點了點頭,終于進入了正題。
“嗯……為師聽聞近日你在國子監中很不順遂啊,為師這里剛好有一樁差事交予你辦,不知你愿意否?”王景緩緩睜開眼睛望向坐在面前的郇旃問道。
雖然是詢問的語氣,但他相信自己的學生不會拒絕這個機會。
果不其然,聽聞此言后,原本垂首的郇旃猛然抬起頭來,激動地望向自己的老師,嘴唇微顫。
“敢問老師是何事需要學生去做?若是能夠完成,學生定將竭力而為,絕無半分推脫!”
“哈哈哈哈!”王景大笑起來。
他最欣賞自己的學生這一點,凡事認準了的事,哪怕是九頭牛拉著也不會放棄,這樣的人,無疑是最好用不過的刀。
王景收斂笑容,先給出了賞格,說道:“為師今日與黃尚書談了談,他那邊正好缺人,為師打算讓你去工部做主事,負責虞衡清吏司。”
虞衡清吏司!
郇旃的呼吸急促了起來,工部一共四個司,每個司都不簡單,而虞衡清吏司掌制造、收發各種官用器物,主管度量衡及鑄錢,是個不折不扣的肥差,不說官用器物里面的油水,每年光是鑄錢,從手里過的錢就是個海量數字。
從國子監司業這種清水衙門的副手,調到工部虞衡清吏司這種部門的主管官員,其中差別之大不言而喻。
“恩師,這,這是不是……”郇旃雖然心里很清楚,這個差事是老師送給自己的補償,自己應該接受,可是他仍舊覺得有些夢幻。
而且最重要的是,老師到現在都沒有告訴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差事。
官職雖然誘人,可郇旃也得掂量掂量其中的利害。
“你莫非以為為師害你不成?”王景見狀板著臉,嚴肅地看向郇旃。
“弟子不敢。”
“哼!”王景冷哼一聲:“你這孩子,平時聰慧伶俐,今日倒犯糊涂了。”
說罷,王景便將日本使團隨行商人貨物一事,撿了郇旃能聽的部分說給他聽,然后又如此這般地交代了下去。
說罷,王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努力,為師希望將來你能坐到為師這個位置。”
郇旃雖然面帶難色,但一想到姜星火給他帶來的仕途至暗時刻,卻又咬了咬牙。
王景也曉得這件事確實有些難為人,是要豁出去干的,不過他也沒辦法,這種事情能信得過的人實在是太少,為了給郇旃吃一顆定心丸,王景意有所指道:“為師送你的《春秋》可讀了?”
郇旃此時正在天人交戰,被打斷后有些魂不守舍地說道:“讀了。”
“《春秋》里鄭伯克段于鄢的道理,明白嗎?”
郇旃只是機械地點頭,也不知道是真不懂還是在裝傻,王景也不再掩飾,講起了一段往事。
“洪武十二年,那時候我服喪三年完畢,當時我的薦主,浙江布政使安然推薦我赴京任職,我在翰林院做值日官,隨班朝見,后來又當了值夜班的聽事官,伺候在太祖高皇帝左右。”
郇旃連忙道:“我知道,老師那時候廣聞博記,寫成《京城鐘鼓樓記》,文辭優美,名動京城,得了太祖高皇帝賞識,又奉命制《朝享樂章》、《藩王朝覲儀》,這些禮部當做規矩的東西,現在還在用。”
“不是這些。”
王景搖了搖頭:“洪武十二年九月二十五日,這日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也是占城國來進貢。”
一聽到占城國使團,郇旃本能地感覺有些不適,但他隨即想到了什么,再聯想到老師那句“鄭伯克段于鄢”,一時不由地悚然了起來。
“那天晚上,有個宦官進宮奏告太祖高皇帝,說丞相胡惟庸等人不報告此事,太祖高皇帝大怒,讓中書省的丞相和當班的大臣都進宮解釋,胡惟庸和汪廣洋叩頭謝罪,但暗暗地將罪過歸咎于禮部,禮部大臣又歸咎于中書省,這都是我親眼所見.再后來,胡惟庸案爆發,數萬官員被牽連,丞相職位被永久廢止,并且革了中書省,嚴格規定嗣君不得再立宰相,臣下敢有奏請說立者,處以重刑。”
王景回憶起那段血雨腥風的往事,卻并沒有太多興致,反而有些意興闌珊,只是淡淡地說道:“宰相和中書省廢除后,其事權由六部分理,皇帝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可如今才過了多少年?內閣就隱約是個小中書省了,那國師就不是小丞相?都是換個說法罷了,可本質還是相同的,都是對皇權的幫助與威脅。”
王景渾濁的老眼看向郇旃:“你以為,胡惟庸真犯了那么多十惡不赦的大罪?你以為他就是清清白白、無欲則剛,太祖高皇帝就不殺他?錯了!大錯特錯了!這個位置上的人,緊挨著皇權,越是干凈沒有弱點反而死的越快,沾一身屎說不得還能活下來殺岳飛就全是宰相秦檜的主意?秦檜死的時候可是終年六十六歲,追贈為申王,謚號‘忠獻’,明白了嗎?”
“弟子明白!”
這番誅心之論,聽完后的郇旃像是被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身上到處都是汗津津地,他忙不迭地說道。
“嗯,這件事情就這么定了,你回去后便尋些信得過的人安排吧,另外,此事切勿張揚。”
“是,弟子明白。”
等郇旃離開后,房間里就剩下王景自己一個人了。
王景的態度當然讓郇旃感覺自己的前程一片光明,甚至讓前幾天的占城使團帶來的挫敗感減弱許多,但作為主導者的王景卻沒有這么樂觀。
這次他的目標是晉升尚書!
而想要晉升尚書,達到如今大明朝文官的頂峰,那就必須要討得皇帝的歡心,可皇帝的態度是飄忽不定的,在皇帝那里,他可以看一個人不順眼,但也得用,還是重用;也可以看一個人很順眼,就是不升你。
所以,想要晉升尚書,除了自己的資歷、能力足夠,還得做出來能讓皇帝滿意到足以拿尚書來酬謝的事情。
現在雖然禮部尚書卓敬是跟姜星火站在一起的,王景與其不和,但卓敬也沒法阻止王景的一些行動,畢竟王景在禮部的時間可比卓敬長多了,說是從上到下有六七成都是他的人,一點都不過分。
當然了,即便如此,除非卓敬犯了重大的罪過,否則卓敬的位置是旁人頂替不了的,而這,就得看郇旃的了。
“姜星火,你幫卓敬從我手里奪走的尚書,我還會親手拿回來。”
翌日,會同館內。
跟熱熱鬧鬧的日本使團駐地不同,原本安南和占城兩國的駐地,由于陳祖義海盜團伙假扮占城國使團的事情,現在變得空蕩蕩的了。
而假死的裴文麗被安置在了別處,所以此地實際上只剩下了“安南王孫”陳天平一人。
“日本人找我喝酒?談生意?”
看著眼前姜星火給他安排作為護衛的錦衣衛,陳天平問道:
“你確定是日本人要見我?”
“確定。”
雖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復,但陳天平自小命途多舛,顛沛流離了這么多年深知世道險惡,故而城府頗深,所以此時仍舊沒有掉以輕心,反而慎重問道:“對方有沒有帶禮物過來?或者帶著其他證明身份之類的東西過來?”
錦衣衛知道前段時間的占城國使團傷人案,也明白陳天平的顧慮,所以答復道:“稍等,我再去跟那邊的錦衣衛核實一下。”
不多時,卻是一名高級別的錦衣衛走了過來,此人面部特征明顯,半邊臉毀容了,另外一側卻完好無損,看上去有點像是燒傷。
陳天平也認識,非是旁人,正是時常跟在姜星火身邊的錦衣衛副千戶曹松。
曹松關上了房門,在他身邊附耳細細說了一番話。
“天大的好處?”
陳天平聞言點了點頭:“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去會會這些日本人。”
看著曹松離去的背影,陳天平若有所思。
毫無疑問,這是來自姜星火的暗示,但對方為什么既不出面,也不明著告訴自己,顯然是不想被人看到插手其中,或者說,不能讓人抓到把柄。
陳天平不是什么講情義的人,姜星火雖然對他有些幫助,但他自問簽了那份足夠讓陳朝祖宗從墳頭集體揭棺而起的鬻國契書以后,已經算是還清了,這次的事情,要額外算。
而姜星火既然暗示了對于他復國有著極大幫助,卻偏偏不肯說明,無疑是讓陳天平無端地生出了幾分好奇心。
思慮片刻,陳天平隨即換了件正式點的衣裳,在手臂和小腿上都綁了匕首,口袋里又揣了一包石灰粉,這才走出了自己居住的房間,前往會同館另一處見日本人去了。
日本人的駐地,一處套院走廊盡頭的拐角處,陳天平剛剛邁步走過來進入房間,就看到穿著和服,腰間別著太刀和肋差的中年男人正跪坐在榻榻米上,而他的手下則恭敬無比地站立在他的身側。
這位,顯然就是今天要與陳天平洽談合作的日本代表——今川了俊。
“今川君,久仰大名。”
陳天平快步向前,走到小桌前之后止步,沖著今川了俊微笑打招呼。
“陳桑。”
聽到聲音,今川了俊抬頭看向陳天平,眼底閃爍著異樣的光芒。
今川了俊這種目光并沒有隱瞞太久,僅僅片刻就收斂了起來,隨即露出一副和善笑容道:“陳桑,初次見面,這次專程來跟你談一筆大買賣,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冒失。”
“不會,今天時間多,咱們慢慢談。”
“那就好。”
今川了俊客氣的說道,說完伸手邀請陳天平落座,而陳天平也沒有拒絕,當即順勢跪坐在了小桌的對面。
隨后雙方寒暄客套了幾句,陳天平這才將目光轉移至今川了俊的隨行人員身上。
這些日本武士都很年輕,基本都是二十多歲左右,長相普通,放到人群里根本毫不起眼,除此之外,他們還推著一輛小車,車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文書和資料。
似乎察覺到了陳天平目光中透露的疑惑,今川了俊笑道:“陳桑,為了保密起見,我只能委屈你一個人呆在這里談了,因為這批文書涉及到了價值十余萬兩白銀的貨物的交易,得能夠信任的人才能看,否則就會暴露秘密。”
在眼下的十五世紀,世界上的儲量最大的南美白銀和日本白銀都沒有被大規模開采,銀價非常堅挺,十余萬兩白銀的貨物總額,放到哪都不是小數目。
“理解。”
陳天平恍然的點了點頭。
“但是.”
陳天平的面色有些微妙,“今川君或許不太清楚在下的情況。”
“清楚,當然清楚!”
今川了俊哈哈大笑,他太清楚陳天平的財力了,簡單的說,就是腆個臉在大明混吃混喝。
別說十余萬兩白銀的貨物陳天平吃不下,就是對方兜里有沒有十兩白銀,今川了俊都要打個問號。
但今日之事要辦成,卻非此人不可,非這個只剩下“安南王孫”名頭的窮光蛋不可。
“昨夜我與大明的曹國公和國師大人一同夜游莫愁湖的時候,國師大人便向我介紹過你,國師大人非常欣賞你。”
陳天平忽然想到,在曹松給他介紹今川了俊的時候,也是這么說的。
看來國師大人“欣賞人”這方面的眼光還挺一致的。
不過對方既然搬出了姜星火,陳天平知道整件事情,想必都是在籠罩在姜星火的陰影下的,有了這位在大明通了天的大人物的默許和幫助,陳天平感到了些許心安。
自己對姜星火還是比較有價值的,如果沒有更大的壓倒性利益出現,姜星火肯定不會害自己,繼而破壞了他的謀劃。
今川了俊繼續說道:“這批貨呢,從名義上講,其實是我們日本使團與陳桑一見如故,聽聞了安南胡氏父子篡國的故事后憤恨不已,決定全部無償捐贈給陳桑,用以幫助陳桑復國。”
“陳桑,關于這一批貨物的交易額度我們已經估算清楚了。”
說著,今川了俊拿出一張紙,遞給了陳天平:“總共的貨物價值估算是”
陳天平接過來低頭掃視一眼,看著紙上的數字,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
——156000000文。
1.56億文的銅錢,大約相當于1213萬兩白銀,這筆錢單純按購買力買糧食換算,也足夠武裝一支規模不小的軍隊了。
陳天平當然清楚這些貨物肯定不是白給自己的,什么一見如故幫助自己復國更是騙人的鬼話,自己身上有什么價值陳天平很清楚,就是一個可認可不認的廢帝一脈的“安南王孫”名頭,對方也一定是奔著這個名頭來的。
那么,為什么日本人需要自己這個名頭呢?
陳天平足夠聰明,甚至可以稱得上狡猾,幾乎是沒費什么工夫,他就想明白了其中的關隘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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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永樂帝在不久前的召見中,親口承認了自己的合法性。
所以這批貨物只要劃撥到自己的名下,就可以合法出售了,只要自己認,大明那邊沒有任何理由阻攔。
而自己這個名頭是自己唯一的價值所在,自己當然不能輕易地將其交易出去,必須要牟取到足夠的好處,這個好處,想來就是姜星火所說能帶給自己的東西了。
想清楚這些,陳天平開口對今川了俊說道:“我可以幫你們賣這些貨物,我能從中獲得多少?”
今川了俊又拿出了一份契書遞給了陳天平,一式一份,意思就是給了陳天平封口費后,這份東西只能今川了俊留著。
陳天平仔細看了看契書,值得慶幸的是,在擬定契書的時候,今川了俊并沒有提及任何其他的東西,都按照正常合作的內容進行,絲毫沒有坑騙的意思。
如果說唯一的缺憾,恐怕就是這次合作只有他一個人知曉,而且自己只要簽字畫押后拿了錢,契書就成立了,契書也不會留在他的手里。
但是陳天平卻絲毫不擔心,畢竟這筆通過轉讓自己名義獲得的錢,雖然不是一個小數目,但跟整個貨物總額相比還是那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既然有著姜星火的默許,那么即便自己拿不到契書,對方也不會黑了自己,畢竟這里是大明的地盤,如果做的太過分,姜星火自然會出手的。
“怎么樣,陳桑考慮的如何了?這個價格,換一個名頭,我想應該不虧吧?”
見陳天平沉默不語,今川了俊再度問道。
聽到這話,陳天平深吸一口氣,知道是做決定的時候了,他點頭說道:“財帛動人心,確實很有誘惑力,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說說看。”今川了俊自無不可。
“我愿意讓出一部分的好處費,但希望今川君能夠借給我一些人手,隨我一起回國。”
今川了俊微微挑眉:“陳桑是想要雇傭一些武士嗎?”
“沒錯!”
陳天平看著今川了俊身邊的武士們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我聽說日本有很多武士在南北朝結束后做了海盜,他們的戰力普遍不錯,所以我想要從今川君這里雇傭一批訓練有素的私人護衛,用以替我處理一些私務。畢竟像是之前占城國使團這樣的情況還會發生許多,而且我又不能一直待在大明,這樣一來難免會遇到一些危險.”
今川了俊聞言點頭贊同:“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不過我的人手也不算寬裕,而且真正的武士也并不是那么容易招募的,不是給一筆錢就完事了,首先他們每個月需要高昂的費用,其次,他們每次執行任務后的額外獎賞也頗為耗費。”
說到這里今川了俊微微停頓一下,隨即繼續道:“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大明的態度。”
“我明白了,我會親自去求見國師的。”
到這里,陳天平也不再深入。
他知道,今川了俊不給自己提供護衛,其他的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就是大明,或者說姜星火的態度,畢竟自己有了武裝,姜星火對自己的控制就會減弱,而解鈴還須系鈴人,要解決這個問題,還是得他親自跟姜星火談。
但不是最近。
畢竟姜星火親手謀劃、授意了他跟今川了俊的見面,卻始終沒有自己出面,就是不想自己卷入其中,而在這件事沒有完成之前,陳天平無論是明面上還是私下里求見姜星火,一定是會被嚴詞拒絕的,所以還是不要自討沒趣了。
不過這也是陳天平所擔心的地方,畢竟他跟今川了俊之間的交集并不深厚,彼此的信任度并沒有達到可以信任的程度,而且在交易的過程中還存在著各種利益糾纏,這樣一來想要真正信任今川了俊,而又沒有中間人,對于勢單力薄的陳天平實在有些困難。
不過很快,他就把這些雜念拋在了腦后。
畢竟眼下他也需要錢,而且急迫的需要。
只要今川了俊不耍花樣,他愿意嘗試著交易一番。
想通這些,他再次開口:“我沒有意見,這樣吧,今川君,你看我們什么時候簽署契書?”
“越快越好!”
“呃那咱們現在就簽吧。”
陳天平遲疑了一下,決定速戰速決。
畢竟時間拖得越晚,出問題的概率也就越大,指不定會被誰發現端倪呢!
“沒問題!”
今川了俊爽快的答應下來,隨后讓手下奉上毛筆,唰唰寫了自己的漢字名字,又摁了鮮紅的手印之后將其遞給了陳天平。
“簽字畫押吧。”
“好!”
陳天平又謹慎地檢查了一遍,當場在契書的末尾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摁上了手印。
看到這一幕,今川了俊笑了。
雖然他早就預料到了這種結果,但是在看到陳天平真的在契書上簽字畫押之后,他內心仍舊止不住涌出一股強烈的感嘆。
雖然從姜星火告訴他方法,并且從中牽線搭橋,讓他準備好這次交易之后,他就曾做好了被獅子大開口的準備。
甚至,他還已經在心里想好了各種應付陳天平的辦法。
可偏偏就是沒有想到,陳天平居然連討價還價的想法都沒有,直接就簽下了契書。
難道是陳天平不懂給自己爭取利益嗎?
當然不是!
要知道,在此之前,今川了俊還特意派人去賄賂會同館的禮部官員,調查過陳天平。
在上次的占城使團傷人案中,陳天平表現除了驚人的鎮定、敏捷、縝密,今川了俊原本以為陳天平是一個狡猾而又精明的人,一定會跟他不停地討價還價,可現在看來,他錯了。
這份魄力,令他刮目相看。
而且更加難得的是,陳天平對姜星火的信譽非常自信,這一點也是他最欣賞陳天平的地方。
姜星火實在是今川了俊此生見過最了不得的人物,本來無比困難的一件事情,被姜星火輕而易舉地解決,其中折射出的智慧,實在是讓人驚嘆。
而且與陳天平簽訂契書把這些日本商人攜帶的貨物,以“無償支持安南復國運動”的名義轉到陳天平這個安南王孫的名下,也僅僅是整個計劃的第一步,也就是昨天姜星火告訴他的。
計劃的下一步,他還得完成這一步后,親自去面見李景隆才能得知。
想到這里,今川了俊臉上的神色瞬間變得無比鄭重:“既然契書已經簽署,陳桑,希望我們以后能成為很好的朋友。”
“哈哈,一定會的。”
陳天平爽朗的笑了起來,他也認為這是自己跟今川了俊打好關系的契機。
畢竟今川了俊是日本的大人物,能和這種人拉近關系,絕對對他回國后在安南國內站穩腳跟有幫助。
一切搞定之后,兩人又閑聊了片刻,隨后陳天平便離開了。
今川了俊留在原地靜等了小半個時辰,隨后帶著那份契書走出駐地,坐上一輛馬車徑直趕往城郊的莊園,去面見李景隆。
湯山,位于鐘山的正東方向,距離南京城區大概四十里遠。
而在湯山下溫泉的位置,則有著一座園林別業,正是曹國公府的產業。
這座別業占地面積極廣,建筑風格類似蘇州園林,充滿了江南風情。
但是門口站崗的家丁,渾身卻散發著濃郁的殺伐之氣。
不僅如此,別業周圍更是布滿了持刀巡邏的家丁,防御之森嚴,堪稱滴水不漏。
“家主在里面等你。”
就在今川了俊來到別業門前,一名穿著勁裝的家將恭敬迎了上來。
按理說他們其實是可以披甲的,公侯伯三等勛貴,家里都有不同數量的合法披甲名額,鐵甲和強弩這些不許民間持有的軍用器械對他們來說不是什么難辦的事情,只是這里畢竟是天子腳下,平常時候還是不披甲,免得讓天子知道了以為有人要害他。
守門的家丁確認無誤之后,便直接放行。
今川了俊輕輕點了點頭,道:“帶我去見大將軍閣下吧。”
“請跟我來!”
曹阿大點了點頭,帶著今川了俊走進了別業。
在一處溫泉院落前,曹阿大停下腳步,扭頭沖今川了俊說道:“家主就在里面等你,請進。”
“謝謝。”
今川了俊點點頭,隨即走了進去。
天然溫泉池中霧氣升騰,隱約可以看到兩個男子坐在水池中閉目養神,正是李景隆和他的親弟弟李增枝。
李增枝是岐陽王的李文忠次子,如果說李景隆還繼承了他爹的一部分軍事天賦,那么李增枝可以說是半點都沒繼承,只對搞錢感興趣,這些年靠著曹國公府的權勢,在各處多立莊田,每莊蓄養佃仆常常是幾百上千戶,雖然有些超標,但李文忠是朱元璋的親外甥,李景隆和李增枝在輩分上跟朱允炆、朱高熾、朱高煦是一輩人,正經的頂級勛貴加皇親國戚,所以御史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不過李景隆敢說出“略有家資”這種話,顯然也是靠了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李增枝的大力搞錢,這才有的底氣。
“簽了?”
“簽字畫押了。”
今川了俊在侍女的服侍下放好衣服和那份契書,隨后裹著條汗巾進入溫泉池,這便是雙方都不攜帶兵刃,誠懇談話的意思了。
李景隆屏退了左右,這邊算是正式開始計劃的第二步了。
陳天平的同意交易并沒有出乎李景隆的意料,姜星火把計劃的步驟告訴了他,這件事全程得由他操辦了,既要干的干凈漂亮不留痕跡、不給人抓把柄,又要在永樂帝的容忍范圍之內,操作難度很高,但李景隆信心很足,因為姜星火的計劃足夠縝密,也足夠令人驚嘆。
李景隆指著李增枝,給今川了俊介紹道:
“我這個弟弟,平素喜好給家里置辦產業,對南京城里的富商巨賈還是比較熟悉的,接下來的事情,都由他出面。”
“了解。”
今川了俊很清楚這里面的廟堂敏感性,姜星火絕對不能給人落下任何證據,而李景隆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參與,但卻不能在明面上操作,所以只能讓親弟弟李增枝以做生意的名義參與進來,當做白手套。
甚至之所以選擇了在溫泉中談話,除了防備攜帶隱秘兵刃,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不能落在紙面上只能在這片濃郁的白霧中談。
在事后,一切都將像白霧一樣,隨風飄散。
“大將軍閣下,計劃的第二步是什么?”
“一箭雙雕。”
李景隆笑了笑,解釋道:“現在所有的貨物都以無償捐贈的名義到了陳天平的名下,但這些貨物是要變現售賣的,可在國師的謀劃中,既然王景設下了一箭雙雕之計,咱們同樣可以一箭雙雕回去。”
“愿聞其詳。”今川了俊非常好奇。
“陳天平這一步棋,是不是解決了日本與大明沒有朝貢貿易關系,所以無法進行商品售賣的難題?”
今川了俊點了點頭,李景隆繼續道:“但國師的意思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不僅僅以解決問題作為目的,還要把格局打開,眼光放長遠,借著這件事,做更多的事情。”
“比如?”
“接下來的明日非武裝自由貿易區。”
聽了李景隆的話,今川了俊有些困惑,他不明白售賣這些貨物,是怎么跟明日非武裝自由貿易區搭上關系的,難道是要介紹一些購買貨物的大明商人去?
聽了今川了俊的猜想,李景隆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非是如此,而是我們要組織一個砍價活動,活動的最終目的,是售賣有限的商品折扣期權券。”
“期權是什么?”
這時候比較擅長商業活動的李增枝開口道:“按照國師的解釋,期權,其實就是商品的到期契書,該契書賦予期權持有人,在某一特定日期范圍內以固定價格購進或售出一種商品的權利。”
“譬如說,大明的商人與日本的商人約定好交易一千張海獺皮,這一千張海獺皮的貨物要在明日自由貿易區的對馬島港口交割,交割日期范圍是一年后,也就是永樂二年的五月這一天到六月的這一天,而約定好的價格是2500文,那么無論到了明年的今天,海獺皮漲價還是跌價,大明的商人都得以這個約定的價格進行交易,如果漲價了,哪怕是漲到天上去,日本商人也得賣;如果跌價了,哪怕一文不值,大明商人也得買.同樣的道理,如果是大明的貨物,譬如絲綢、茶葉、瓷器等物品,進行期貨的期權交易,也是同樣的道理。”
之所以拿海獺皮舉例,是因為這是日本本州島北部和蝦夷的特產,事實上,海獺皮這種東西在華夏一直都非常有市場,因為這是從高寒地帶的哺乳動物身上扒下來的皮,也就是所謂的皮草,不但披著很保暖,看著色澤光潤,摸著也很柔軟,比貂皮價格貴得多。
在姜星火的前世,十九世紀初俄美等國的貿易商行,通常用一張海獺皮換兩到三大箱的華夏茶葉,太平洋兩岸的海獺被捕得差一點絕種。
言歸正傳,今川了俊大概聽明白了這個玩法。
“其實就是在賭以后會漲價可是要是商人們不想賭呢?”今川了俊的思考其實很有道理,商人雖然看重利益,但同樣也要考慮風險,尤其是這個時代,剛剛經歷了大規模的海禁,海上貿易對于大明的商人來說,其實是風險很大的一件事情。
即便現在沿海的倭寇被肅清了,即便大明與日本開始了關于自由貿易的接洽,但無論如何,如果沒有足夠的利益,肯定是不可能讓商人們忽略遠渡重洋進行商品交割的風險的,畢竟一個不小心,可就連人帶財貨,一同葬身魚腹了。
“所以先要售賣有限的商品折扣期權券,通過讓利把這種交易模式培育和推廣開來。”
李增枝解釋道:“在商品售出的同時,組織砍價活動,單獨購買達到一萬文的商品,獲得一把砍價小刀,或者是單獨購買達到十萬文的商品,獲得十一把砍價小刀(額外贈送一把),而所有參與購買的商人,都可以在期權拍賣會上用手中的砍價小刀,來進行競價式的砍價,來購買心儀商品的折扣期權券。”
“這個商品折扣期權券的數量不多,但一定是只要能砍下來,到期權約定好的交割日期(不一定是一年,也可是若干月、日)就大賺特賺。”
今川了俊理解了過來,而想來李增枝的作用,就是以半官方的身份和他在南京商界深厚的人脈,讓這些大明的商人們相信,期權契書這個東西是行得通的,不用怕被騙,畢竟曹國公從日本回來一趟,都讓弟弟親自做背書了。
今川了俊這幾天也大概了解了大明的各社會階層,大明的商人跟日本的商人不同,手上沒有自己的武裝,同時也很難影響廟堂,因此像是李增枝這種身份極為尊貴,且經常跟他們打交道的人出面的話,很容易就能以自己和曹國公府的信譽作為擔保,來促成這種第一批次的期貨交易。
畢竟商人們很清楚,對于曹國公府來說,這點錢根本無法與信譽和臉面相比,有曹國公府的信譽擔保,他們足夠放心。
今川了俊若有所思地說道:“所以有實力的商人們為了獲得更多的砍價小刀,用以在期權拍賣會上壓倒競爭對手,獲得折扣更低、商品種類更好的折扣期權券,就一定會買這些陳天平名下的商品?”
“正是如此。”李增枝點點頭。
今川了俊的思慮很周全,他又問道:“那如果有很多人來爭搶呢?商品一掃而空怎么辦?”
“國師早有對策。”
李增枝笑呵呵地說道:“購買資格搖號,再加上每日限購。”
今川了俊:“.”
哪怕今川了俊自詡見多識廣,今天也算是徹底開了眼界了,這位“九州王”是萬萬沒想到商業貿易還能這么玩,簡直就是都讓這位大明國師給玩出花來了,真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李增枝解釋道:“而不論是他們是再次出售期權折扣券,還是真的按照期權契書來到明日非武裝自由貿易區進行交割,到了期貨交割的日子,總會有人拿著期權契書來進行交易的。”
李景隆拍了拍水花,接過話來說道:“所以實際上,明日非武裝自由貿易區的第一批交易,就通過這樣的方式已經達成了,而且只要成功大規模交割一次,雙方就取得了互信,以后就可以按這種模式搞下去。”
“這就是國師的一箭雙雕之計,既巧妙地化解王景的刁難,售出了這批貨物,又為以后的明日自由貿易、乃至更多國家的自由貿易鋪墊了道路,提供了靈活的新型交易形式國師的智慧,真是如淵似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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