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話事人

第四百七十八章 這是你的危機

政治斗爭的表現形式既有波瀾壯闊的改朝換代,也有血雨腥風的人頭滾滾,亦有字里行間的刀光劍影。

林泰來冷不丁的,就遭遇了第三種,雖然《酒色財氣疏》的主要目的并不是他,但還是順便把他掛了一下,多出了“勒索大臣”這四個字。

雖然《酒色財氣疏》也沒有直接點名,但輿情還有流言這種搭配方式,在私底下指向他。

或者是特定場合的口頭盤詰,讓他林泰來避無可避。

如果林泰來否認被皇帝勒索,那就是自絕于士大夫;如果林泰來承認被皇帝勒索,那就是自絕于皇帝。

如果林泰來不表態,那流言傳播起來就更隨便了。

在心里盤算了因果后,林泰來對申首輔說:“實話實說,這篇《酒色財氣疏》措辭豈止是過激?

很多奏疏尤其是直言進諫的奏疏,到了皇帝手里就像是泥牛入海、人間蒸發了,連個反應都沒有。

但林泰來相信,申時行退位的想法是真的。

這次換到林泰來大吃一驚,難道申時行真的懷疑自己了?

林泰來感到了深深的蛋疼,自己一個穿越者,怎么就被擠兌到這份上了?

申時行不愧是頂級的人精,這琢磨人的功夫.真是一言難盡,在大明列代首輔里排個前三問題不大。

對此申時行仍然很灑脫,不太在意的說:“如果將來局勢真像你說的那樣,老夫兩面受氣時,就索性辭官了。

在同一個晚上,大內毓德宮里,雖然已經夜深,但萬歷皇帝仍然在反復看一份奏疏。

林泰來:“.”

而嚴嵩就不保人,也不管進諫大臣的死活,最后名聲成什么樣了?

隨后申時行又說:“不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樣事情近些年發生很多次了,雖然很令人倦怠,但總是能處理。”

林泰來站在穿越者的維度上,能看到這些遠景,但申時行身處局中,肯定沒有林泰來這種維度的眼界,即便再聰明也沒用。

不過經過林泰來的強力點撥,申時行還是隱隱約約的覺察到了未來“天機”。

比如下旨對大臣說,“腰痛腳軟,行立不便”,或者是“足心疼痛,步履艱難”,或者是“頭暈眼黑,身體尚軟”等等。

在此之前,內閣還能當個和事佬;在此之后,萬歷皇帝連內閣都看不順眼了,稍不順心就逼走一個閣老。

而《酒色財氣疏》之后,萬歷皇帝就開始直接罷工了,連請假都不請了。

除此之外,老夫并沒有說過這篇奏疏的完整內容。而且這篇奏疏還在宮里,并沒有下發出來,你不可能在宮外看到。

林泰來:“???”

然后再說,如果因為奏疏直接降旨處罰雒于仁,那就會附帶著將奏疏內容公開,導致天下人都能看到詆毀陛下的內容,反而影響不好。

對此申時行也不否認,嘆口氣說:“顯而易見,皇上必定會被激怒。

當首輔的這么閑嗎?把心思全都花在琢磨他林泰來上面了,還能處理好朝政嗎?

看著已經無力狡辯的林泰來,申時行享受到了久違的拿捏喜悅,表面淡淡的說:

長考之后,林泰來不得不艱難的吐露出了一個名字:“陳矩。”

落于人?落于仁?可是無論怎么諧音,申時行也沒看出能有什么用。

他一個五十五歲的老人家,聽二十二歲的年輕人指導人生,簡直搞笑!

林泰來不以為然的說:“我能有什么危機?你不會以為,別人在奏疏里暗搓搓的點我一下,就能讓我陷入危機吧?

我林九元乃是掌握了最高端政斗招式的人,還能害怕這點小伎倆?”

而內閣被夾在了中間,又要安撫皇上,又要想辦法保人。

如果說萬歷皇帝和大臣之間的對立情緒有個逐漸積累加深的過程,那么《酒色財氣疏》就是量變引起質變的一個因子。

林泰來傲然道:“沒有人比我林九元更懂節奏。”

就是從《酒色財氣疏》開始,萬歷皇帝開始大量的對奏疏留中不發。

不能吧?這又不是諜戰位面,鄉黨就是勢力根基,哪有那么多臥底啊?

也只說了,里面有指斥陛下貪財的內容,可能會涉及到你。

林泰來一時間無語,就連他身為穿越者,此刻也被申首輔的腦洞驚訝到了。

本該顯得慈眉善目的胖臉上,此時卻充滿了猙獰,雙眼幾乎凸出,死死的盯著奏疏上的每一個字。

雖然雒于仁不是我們的人,但在文人道義上,還是必須盡力保他,否則就要被罵成嚴嵩了。”

于是林泰來另起話頭說:“這封《酒色財氣疏》出現,你們內閣要有麻煩了。”

趙老頭的資歷還沒有攢夠,荊條的刺還沒有拔光,仍然需要時間。

“我清醒的很!”申首輔拍案大喝,“說!你瞞著我,安插在司禮監的細作究竟是誰?”

在殿里的燭光下,這份奏疏雖然被萬歷皇帝攥的皺巴巴,但內容依然可見——

臥槽!一不留神就超前了!

就好像考試的時候,考題還沒有發,自己卻已經先把答案寫出來了。

而你們這批閣老夾在皇上和外朝之間,輾轉騰挪的空間也會越來越小,注定要陷入危機。”

申首輔猶豫著說:“如果說清流勢力的目的是挑事,留中不發和暗中處置才是最合理的應對方式,讓他們有力無處使。

“事到如今,你連老夫都要繼續瞞著嗎?或者你編出一個更合理的借口,來說服老夫?”

說到這里,申首輔忽然醒悟過來,這話題是不是有點太偏了?原本將林泰來緊急召喚過來,是為了什么?

便沒好氣的說:“怎么就說起我們閣臣了?你可真是坐在郎署的身,操著內閣的心!

色箴:艷彼妖姬,寢興在側,啟寵納侮,爭妍誤國。

在本時空,如果不是他林泰來兩年前強力支持,連續逼官員自殺,申首輔說不定早提桶跑路了。

對此林泰來只能說:“無論如何,請閣老再堅持兩年!”

簡直就是直接人身攻擊,近乎于指著鼻子謾罵了。

為了讓林泰來安心,申首輔又說:“你放心,我就假裝不知道,一切照舊。”

申時行想了想,答道:“明日陛下必定召集閣臣,老夫自會見機行事。”

氣箴:逞彼忿怒,恣睢任情,法尚操切,政戾公平。

這太監很信佛,為人也很佛系,外號陳佛。

對于申首輔的政治素養,林泰來還是相信的,但他不想再繼續這個無聊的話題。

有的時候,善意的謊言也是有必要的

申時行當即茅塞頓開、恍然大悟,如果是陳矩陳太監,那就不奇怪了。

這樣的奏疏出來,只怕會徹底刺激到皇上,今后與大臣對抗情緒越來越重,甚至會遷怒內閣。

“呵呵。”申首輔冷笑了幾聲,“不對吧?所謂的細作到底是誰?我已經對你生疑很久了!”

最高端招式?申時行聽到這個詞后,立刻將雒于仁這個名字反復念了幾遍。

嘉靖中期凈身入宮,資歷很老,那時候連張居正都還是剛出道的新人。

這就是大明內閣的困境,平常要挨清流勢力的罵,但到了清流勢力朝著皇帝“敢言直諫”時,內閣還得盡力保人。

對林泰來真沒什么可瞞的,申時行胸有成竹的答道:

“先對陛下說,這是雒于仁企圖賣直求名,請陛下冷靜不要上當。

林泰來不置可否,又問道:“這次首輔想怎么處理?”

如果公開下發議論,很容易圍繞奏疏引爆輿情,那就陷入清流勢力最擅長的節奏了。”

申首輔長嘆道:“兩年前你就是這么說的,現在還這么說。兩年又兩年,老夫余生還有幾個兩年?”

老首輔這是什么腦回路?怎么又扯到司禮監了?

申首輔的一雙老眼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仔細分析說:

“正所謂,多行不義必.啊不,世間沒有不透風的墻!很早之前,我對你起疑心了!

因為伱總是對一些內廷舊年秘事了如指掌,甚至連嘉靖朝掌故都清楚。

所有近身侍候的太監、宮女,全部瑟瑟發抖的站在角落,唯恐突然爆發一個雷霆之怒,把自己炸成粉碎。

財箴:競彼鑼鐐,錙銖必盡,公帑稱盈,私家懸罄。

申首輔只是吃驚的看著林泰來,卻不說話。

這個細作大概是嘉靖年間入宮,至今地位肯定不低,能閱看奏疏,起碼是個司禮監文書房管事太監!”

“酒箴:耽彼曲蘗,昕夕不輟,心志內懵,威儀外缺。

比如說上次,皇上在十四五年前手書‘責難陳善’四字賜給還是講官的于慎行,你怎么就能明白知道了?

而這次,一份直接送進宮里,還沒有外傳的奏疏,你又是怎么知道了內容?

老夫想來想去,真相只有一個!那就是在司禮監里面有你的細作!

酒、色、財、氣這四個方面內容,其實大部分都是強詞奪理、生編硬造、無理取鬧。”

在歷史上,《酒色財氣疏》出來之前,萬歷皇帝不朝、不郊、不廟、不講,明面上是通過“請假”方式,還要找借口。

完全不像無道男、許收錢這種諧音,念出來就有一擊必殺之效果。

林泰來只說:“絕技豈能輕示于人?如果信我,老前輩你最好不要勸皇上將奏疏留中不發。

而且在這封奏疏之前,萬歷皇帝很少對奏疏留中不發,奏疏都能按正常程序走。

陳矩乃是如今司禮監里排名第四的秉筆太監,地位很高,類似于文臣里的大學士。

這要是在諜戰里,自己肯定會被懷疑為清流勢力埋伏在首輔身邊的臥底,然后拉出去上刑甄別了!

稍加思索后,林泰來編出了一個理由:“其實,清流勢力那邊有我的細作,所以雒于仁上疏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

既然沒有能力挽回局勢,那就抽身而去,悠游林泉,以后的煩惱也與我無關了。”

如果一位老大說“我想退位”,很可能是陷阱陰謀,尤其在影視里面。

當然萬歷皇帝也不是完全荒廢政務,對于他認為有必要回應的奏疏,還是有御批下發。

就自己干的那些事,廢了清流多少人,怎么可能是臥底?

想到這里,林泰來忍無可忍的叫道:“老前輩你清醒一點!不要污人清白!”

張誠、孫暹、陳矩、田義等幾名最有牌面的司禮監大太監,憂心忡忡的站在殿外,看著閃動燭光的窗戶,不敢離去。

所以最佳的處理方式是,首先將奏疏留中不發,然后私下里想辦法勸說也好,威逼也好,讓雒于仁主動辭官,為陛下出氣。”

不得不說,申時行這左右調和的功力也是爐火純青了,但改變不了大勢。

林泰來嘆了口氣,“我說的內閣危機不是當下,而是以后,不是眼前,而是長遠。

先看看你自己的處境,《酒色財氣疏》上面,可是暗喻了你!

所以,你又是怎么知道這篇奏疏里的內容,甚至還非常詳細的知道,這篇奏疏是《酒色財氣疏》?”

林泰來只覺得莫名其妙,“難道我說的不對么?難道我這個立場不正確么?”

現在這不是內閣的危機,而是你的危機!”

如果真把奏疏藏起來,我這最高端政斗招式就使不出了。”

不過申首輔還是搞不懂,身為第四號秉筆太監的陳佛怎么就成了林泰來的“細作”?

但只要事情發生在林泰來身上,那就一切皆有可能,也不用大驚小怪。

申首輔吃驚之余,疑惑的說:“老夫剛才只是告訴你,雒于仁上了一篇言辭激烈的奏疏。

皇上之恙,病在酒色財氣也。

何日飲不足,繼之長夜,甚則沉醉之后,持刀弄槍

溺愛鄭氏,儲位應建而未建,其病在戀色者也

夫何取銀動至幾十萬兩,索潞綢動至幾千匹.甚或拷索宦官,勒索大臣,得銀而喜

夫何今日杖宮女,明日杖宦官,彼誠有罪,置以法律,責之逐之可也

皇上誠嗜酒矣,何以禁臣下之宴會;皇上誠貪財矣,何以懲臣下之饕餮;皇上誠尚氣矣,何以勸臣下之和衷。”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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