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錫縣東門內,有一處占地十幾畝的遺址,乃是數百年前著名大儒楊時所建東林書院的舊址。
但此地至今早已荒廢,依稀可見的路徑兩側野草豐茂,只能通過各處殘存的臺基想象當年的格局。
還有一些空地,都被附近人家占了種菜——這是很多古代城市園林荒廢后的結局。
在今天,沉寂數百年的東林書院遺址突然迎來了一批訪客,看起來身份不凡。
為首者身穿孝服,一邊對著遺址各處指指點點,一邊對著其他人說著什么。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原吏部考功司員外郎、今年因為丁憂被迫回家守制的正道真儒顧憲成。
雖然說,守制期間出來活動可能不是很合適,但為了正義事業,都是可以理解的,又不是喝酒吃肉親近女色。
被林大官人問起過的、王老盟主身邊僅存的臥龍鳳雛之一、近年時常與馮二老爺并稱死忠的鄒迪光,此時也在現場。
作為本地的東道主,顧憲成和鄒迪光引領著別人參觀東林書院遺址。
在顧憲成旁邊最近的那人,面色青黑,乃是同樣在今年辭官的原禮部尚書沈鯉。
雖然沈鯉已經退了下來,但是依然有地位。
其一,大明高官辭職后,又被起復的宛如家常便飯,隨時可能重回朝廷。
所以對待這種辭職官員,不能當后世那種人走茶涼的“退休老干”看待。
其二,沈鯉即便不當禮部尚書,依然是清流勢力的精神領袖。
現如今的清流勢力的中堅骨干,大都是他發掘或者提攜的。
此刻只聽顧憲成對沈鯉道:“這次回鄉后,鄒前輩對我說,重建東林書院可以凝聚正道人心士氣,我聽后深以為然。”
對顧憲成話里的弦外之音,沈鯉當然聽得出來,就是想加強“組織建設”,建立一個更嚴密的體系。
于是沈鯉便嘆口氣說:“吾輩同道而行,是因為志氣相合,不是為了結黨。”
顧憲成反問道:“以如今之頹勢,如果不結黨,還能敵得過奸邪小人嗎?
正所謂魔高一尺,然后必定要有道高一丈。”
雖然顧憲成沒有具體提到名字,但在場人人都知道,這個“魔高一尺的奸邪小人”是誰,反正不是清流勢力的傳統攻訐對象申首輔。
鄒迪光上前一步,對沈鯉說:“在下辭官后,雖然身處江湖之遠,但也時常聽聞廟堂之事。
或許是旁觀者清的緣故,在下可能看得更明白。
正道清流雖然人多勢.啊不,得道多助,但其實太過于松散,組織十分薄弱。
一般情況下或許可以維持局勢,但遇到真正強敵,往往缺乏韌性,時常被零敲碎打。”
沈鯉的臉皮抽了抽,“零敲碎打”這個詞真的是.痛徹心扉。
本來經過十多年經營,又借助了“清算張居正”這個風口,吃了一大波時代紅利。
清流勢力高舉道德大旗,凝聚的人數還是很多的,尤其是在中低品級官員里更受歡迎,而且時常有新人受到感召,源源不斷的加入。
在這種背景下,清流勢力真的不怕“直言犯上”,即便被罷免一個人,也還有幾十個人可以替補。
但自從林姓某人出現后,沈鯉第一次產生了人手補充速度完全跟不上損失速度的感覺。
顧憲成道:“面對新型強敵,吾輩也要與時俱進啊。”
然后轉頭對另兩人問道:“定宇公、周庭老弟二位,以為然否?”
那兩人一起表態道:“所言極是,何必拘泥于是否結黨這個概念。”
被稱為定宇公的就是趙用賢,現任南京禮部左侍郎兼南京國子監祭酒。
就是以門生身份反對張居正奪情,被廷杖后把掉落皮肉制作成臘肉的狠人。
同時趙用賢在文壇上的身份,則是連續蟬聯了兩屆的復古派五子。
作為反張居正的標桿人物,趙用賢在天子心里也有一定地位,在南京只是為了熬一個部堂資歷,稱得上將來入閣的候補人選,
本來在萬歷十四年之前,趙用賢的政治盟友是“三紅人”。
就是李植、江東之、羊可立這三位率先發生攻訐張居正的弄潮兒。
但很可惜,“三紅人”在萬歷十四年攻訐申首輔時,遭到武狀元林泰來偷襲,全部被遷調往外地,離開了政治中心。
所以趙用賢如果還想進步,就必須尋找新的盟友,或者說基本盤。
恰好清流勢力在接連損失了左都御史、南京吏部尚書、禮部尚書等三個職位后,也急需補充高端戰力。
于是與趙用賢一拍即合,這就是趙用賢今天出現在這里的原因。
而另一個被顧憲成稱為周庭老弟的,則是“山左三大家”之一公鼐,當今山東文壇的代表人物。
“山左三大家”里的另兩個人則是禮部尚書于慎行、資深翰林馮琦。
雖然公鼐現在還沒有入仕,但憑借山左三大家另兩人的身份,別人也不會小看他,以及他的潛力。
在政治上,公鼐非常傾向于清流勢力,屬于自帶干糧的那種,有點像被林大官人教訓過的湯顯祖,不然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聽到別人的言論,清流勢力的精神領袖沈鯉不由得再次長嘆一口氣。
雖然他一直是清流勢力領袖人物,但他心里并不愿意被詬病為“結黨”。
他本意只是想推廣道德體系,實現從上到下的道德復興,而不是拉幫結派。
在過去這些年,他始終將其他人視為同道,而不是黨羽,哪怕是他親手提攜起來的那些人。
但是沈鯉從今天眾人的態度能得知,大家已經鐵了心要明確結黨,以實現更嚴密的組織形式。
至于重修東林書院,就是這種思路的載體和具象化,讓“結黨”這種偏抽象的概念有一個物質上的錨點。
對于其中原因,沈鯉當然也非常清楚,簡單總結就是——被近幾年異軍突起的林姓某人打急眼了。
確實很難想象,看似兵多將廣的清流勢力居然被一個新人打成這樣。
而且不是一次兩次,是很多次騎臉輸出。
沈鯉有時候甚至有點懷疑,再這樣打下去,會不會有同道為了弄死林泰來,魔怔到去投靠皇帝?
顧憲成又領著一行十幾人繼續前行,逐漸走到了東林書院遺址的中間部分。
他繼續介紹情況說:“鄒前輩幫助我募資,先將原址土地購買下來,然后就動工重建。”
然后扭頭朝著人群里唯一身穿官袍的人問道:“尤縣尊!縣衙應當沒有問題吧?”
那姓尤的知縣答道:“縣衙自當鼎力支持!”
顧憲成臉上浮現出期待神色,指著前方一大片殘存臺基說:
“這里應當就是當年書院的主堂。重建之后,我準備命名為依庸堂。”
此時殘存臺基上放置著兩條木板,每條木板上都寫著一句話。
分別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和“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很明顯一對楹聯。
顧憲成略有得意的說:“蘇州有一位叫錢允治的朋友,聽說我要重建東林書院,特意送來了這對楹聯。
我以為絕妙無比,他日要掛在依庸堂上,今日先請諸公鑒賞。”
“妙哉!”“甚好!”眾人仔細看過后,一起大加贊賞。
有一說一,這對楹聯確實出色,感覺在楹聯史上都能排得上號。
難怪顧憲成得到楹聯后,會為此得意。
回到家鄉閉關數月后,顧憲成感覺自己又行了,意氣風發的說:
“我雖不才,但只要諸公肯助我一臂之力,我就有信心在三年內,將重修的東林書院變為天下最知名的學院!
我會讓東林書院變成主持天下公議風向的地方!”
隨即顧憲成又對沈鯉問道:“沈公閑游林泉之余,不妨多來東林書院授課,可也?”
沈鯉很清楚,這是要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來為“東林書院結黨”背書。
稍加思索后,沈鯉答應道:“可以。”
正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不可能逆人心而動。
他很清楚,別人都已經更激進了,如果他不跟著表現出激進,就會被視為“叛徒”,遭到自己親手扶植起來的清流勢力反噬。
顧憲成心情大定,如果東林書院的名聲打出去了,成為政治輿論中心,即便自己在老家守制,也可以對朝政發揮出巨大影響力。
今后萬一在朝堂斗爭失利,也有了退路,不至于離開朝堂后就徹底失去權勢。
而另一個本地人鄒迪光正尋思著,現在氣氛應該到位了,可以說說文壇大會的事情了。
在場的這些人就算不論官職,在文壇也都是實力派,都可以文壇大會上發揮巨大影響的。
就在這時候,趙用賢指著東北方向,問道:“這里是怎么回事?”
眾人一起看去,便見在東林書院遺址的東北角,居然有一處獨立院落。
從修繕程度來看,這處院落還正在使用,目測占據了東林書院遺址的三分之一面積。
眾人走近些再細看,院門上掛著一個匾額,上面是“東林庵”三個字。
此刻院門打開了半扇,一個老尼姑探出頭來,朝著這邊張望。
眾人:“.”
這畫風,這氛圍,這逼格,突然有點急轉直下。
顧憲成大怒,轉頭對尤知縣大喝道:“早先說過,我要將東林書院遺址土地全部購買,其他閑雜人物都要清退了,這是什么情況?”
尤知縣也不明所以,立刻將一個本地吏員叫了過來,質問道:“為何這所東林庵還沒有清理出去?”
其實老無錫人都知道,這處東林庵已經存在很多年了,據說還是大元朝的時候就有了。
但這不是問題,顧憲成只想知道,為什么現在東林庵還在這里?
那本地吏員連忙答道:“先前清理東林書院遺址土地的時候得知,這處東林庵早在三年前,就把地皮賣了出去,地契在別人手里。
也就是說,現在東林庵等于是租著別人的地皮,開著這個小廟!”
這幫手下真不會辦事!尤知縣也怒了,斥道:“真蠢材!無論地契在誰手里,也要把他清退出去!難道在無錫縣里,誰比顧銓部面子還大?”
那本地吏員又解釋道:“大老爺有所不知!經過打聽又得知,東林庵的地皮賣給了蘇州城林大官人的母親,就那個九元真仙的母親!
我等上門清退的時候,看到了林大官人留下的手書,說是誰敢動他母親的私人廟產,為了孝心就滅誰滿門!”
眾人:“.”
見過惡心人的,沒見過這么能惡心人的!
如果真有心偷雞,就不能把整個東林書院遺址的地皮偷偷買下來嗎?你林泰來又不是沒那個財力!
只買了占地三分之一的東林庵,留了一堆尼姑在這,然后空著其余三分之二等著別人,是幾個意思?
以后新東林書院和尼姑庵緊密相連,同在一個片區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
還踏馬的以母親的名義,高舉著孝心的大旗!
顧憲成內心的火熱瞬間消退,變得一片冰涼。
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雙邪惡的雙眼,穿越了時間和空間盯著自己。
難道在三年前,林泰來就能知道,自己將會重建東林書院?
正鴉雀無聲,忽然又有人叫道:“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
在眾人不滿的目光里,那人趕緊解釋說:“看到那對楹聯時,我就覺得眼熟,但始終沒想起在哪里見過。
剛才聽到提起林九元,我便終于想到了!
我在蘇州胥門外南濠街施家巷的更新書院大門,見過這對楹聯!”
眾人都不是蘇州人,只感到疑惑不已,這“蘇州胥門外南濠街施家巷的更新書院”是什么地方?
那人再次解釋說:“當初林九元混堂口時,這更新書院就是他在蘇州城市里最早的駐地。”
眾人:“.”
現在百分之百可以確定,這對楹聯是林泰來故意派人送過來的!
讓他們對著林泰來手筆叫了半天好,還說要用在新東林書院的主堂上!
見過惡心人的,沒見過這么能惡心人的!
這都不只是惡心人了,簡直就是隔著一百里地的肆意侮辱和嘲弄!
本來挺高漲激昂、為了打倒林姓某人而砥礪奮進的情緒,突然就像是個小丑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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