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話事人

第六百零五章 都在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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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司禮監文書房內少監孫永站在會極門的門廊下,抬頭看著天空。

今日天氣十分晴朗,似乎已經有了幾分秋高氣爽的氣象,是個好日子。

當然孫公公站在這里的任務并不是為了觀察天象,而是代表皇帝和司禮監收取大臣的奏疏。

然后大部分奏疏都先扔到內閣,也有少部分特別敏感的拿到司禮監去。

孫公公這份工作的本質其實就是過一道手,看似多余,但卻具有必不可少的程序意義。

因為他代表皇權接受奏疏,然后代表皇權把奏疏發給內閣票擬。

如果沒有孫公公這道程序,讓奏疏直接給內閣,豈不就成了大臣直接給內閣進奏?

每天通政司都會把中外奏疏集中起來送到會極門,也有大臣親自到會極門投遞奏疏的情況。

一個長隨輕輕碰了碰正在研究天象的孫公公,提醒道:“林九元來了!”

孫公公打了個激靈,立刻警惕的看向從午門緩步走過來的林泰來。

林泰來又不是在內廷當值的大臣,他到這里的唯一目的,肯定是投奏疏。

這樣人的奏疏肯定是要給予最高等級的關注,容不得半點疏忽。

林泰來打了個招呼,把手里的奏疏向前遞了遞,“孫公公早!這是我今天要呈進的奏疏!”

孫永注視著林泰來的奏疏,臉皮直抽抽。

這些奏疏不知道具體有多少份,反正有半尺高

誰家好人單次呈遞奏疏高達半尺的?

孫公公試探著說:“太祖高皇帝諭示過,奏疏須當直白切要,不許浮文堆砌。”

林泰來爽朗的笑道:“我這些奏疏都是有事說事,只是說的事情比較多,絕不是故意堆砌。”

孫公公又盤問道:“都有什么事情?”

林泰來大聲的說:“彈劾陸光祖任刑部尚書時,案卷凝滯,獄囚淹留!

彈劾考功司員外郎俞沾徇私廢公,幫助陸光祖考滿蒙混過關!

彈劾工部尚書宋纁,在修建壽宮時,借用皇上恩威沽名釣譽!

彈劾太仆寺卿艾穆,年老昏庸,才力不及!

還有彈劾言官八人,里通外國,勾結海虜,投靠叛逆哱拜,故意詆毀出征大臣和將官!

另彈劾孫丕揚、楊俊民等大臣尸位素餐!”

臥槽!孫公公真的驚了,林泰來這奏疏若不論內容,只說炸裂程度堪比當年海瑞的《治安疏》了!

對于大臣的奏疏,文書房是不可能拒收的。所以孫公公明知是一個大炸彈,也要接過來捧在手里。

按照規矩,像這樣炸裂的奏疏,要趕緊拿給司禮監然后轉呈給皇帝,先讓皇帝看過再說。

所以孫永也不猶豫,吩咐其他人繼續留在會極門,他親自抱著林泰來奏疏,飛快的跑到養心殿,很多司禮監大珰日常就在這里。

司禮監掌印張誠正在和秉筆太監陳矩說話,翻過林泰來的奏疏后,他也不敢耽誤,起身就要轉呈給萬歷皇帝。

但是陳矩卻攔住了張誠,建議說:“不要把這些奏疏直接拿給皇爺,還是先發至內閣,讓內閣擬票吧。”

張誠想了想,點頭道:“言之有理。”

這種奏疏如果直接到了皇帝手里,那不是給皇帝出難題嗎?

司禮監的本質工作是幫助皇帝排憂解難,而不是給皇帝增加麻煩。

然后張誠便對孫永吩咐:“就像尋常奏疏一樣,把這些先送到內閣去吧!”

此時的文淵閣中堂,所有閣老齊聚開會。

首輔申時行看著其他三位大學士,開口道:“關于寧夏之征的封賞,已經刻不容緩,必須要盡快議定,早日落實。”

三閣老王家屏不滿的說:“是應該早日將封賞落實了,以賞賜酬功!

不然有些人天天仗著七戰七捷、登城破敵的的功勞,在外面胡作非為!”

四閣老趙志皋當即辯解說:“那畢竟是浴血沙場、為國殺敵的功臣,大戰之后需要緩解心情,略微出格點情有可原,王山陰何必過于苛責?”

王三反駁道:“憑仗功勞,到處耀武揚威,肆意使用暴力,這叫略微出格?”

趙四也針鋒相對的說:“確實不是什么大事,王山陰你實在太小題大作了。

若刻意因為一點小問題,就全面否定一個功臣,那誰還愿意奮勇立功?”

王三忍不住冷笑道:“在都察院和吏部這樣的地方公然打人,派家丁在翰林院擅設門禁,你認為這是小事?”

趙四表情茫然,“我沒聽說過他做了這些事。”

王三譏諷說:“這樣響亮的事情,你卻假裝沒聽說過,與掩耳盜鈴何異?

內閣不是裝瘋賣傻、胡攪蠻纏的地方。”

趙四很嚴肅的,斬釘截鐵的說:“我敢擔保,在都察院和吏部打人這類事情,達云絕對沒做過!”

王三愕然,“達云?”

趙四有點奇怪的反問:“你剛才說的某些七戰七捷、登城破敵的功臣,難道不是甘肅鎮參將達云?”

臥槽!次輔王錫爵本來正一邊喝茶一邊看戲,聽到這里,忍不住一口茶水噴出來。

原來七戰七捷的功臣不只是林泰來一個人,還有一直跟隨林泰來左右的達云!

就連風險很大的登城,達云也是緊跟在林泰來后面第二個登城的。

砰!王三氣得猛然拍案,正要說什么。

卻又見首輔申時行喝道:“諸位不要再戲鬧了!議論封賞正事要緊,先說將官!”

如果圍繞林泰來討論,只怕一上午也吵不完,干脆就先易后難。

參戰將官的封賞很容易定下來,原先是副總兵的升為總兵,原先是總兵的加品級。

比如麻貴終于升回了心心念念的總兵,而本來就是總兵級的李如松,職官則從從一品都督同知升為正一品左都督。

在武官的職位上,李如松算是升到頭了。

再加上一個鎮守遼東二十年的父親李成梁、在薊鎮擔當副總兵的弟弟李如柏,難怪有人議論李家兵權太盛,而且還環繞京師,潛在危險系數很大。

申首輔搖搖頭,肯定馬上就會有人彈劾李成梁,但這次真不能繼續包庇了,也是為了李成梁好。

說完將官的事情,一直憋著話的王三迅速提議說:

“吏部驗封司上疏進言,以林泰來之功,可以加恩封爵。

爵號擬定為寧夏伯或者朔方伯,對此我深以為然。”

王三家屏把這個提議拋出來后,申大、王二、趙四卻都陷入了沉默,久久沒有吭聲。

林泰來到目前為止,無論公開還是私下里,都沒有對封爵明確表過態。

所以無論親近林泰來的申大、趙四,還是大聰明王二,都揣測不透林泰來的心思,所以不知道應該如何表態。

正常情況下,封了爵就是武官勛貴那邊的人了。

在文官這邊即便不是前途徹底斷絕,起碼也是難有寸進了。

在朝會上站班,也只能站在西班,與東班文臣相對——如果以后還有朝會的話。

而且有很多重要朝議,根本不會請勛貴過來參與決策。

所以在當今文臣掌握政治實權的背景下,放棄文官體系里的前途,就等于放棄執政權力。

但封爵也不是沒好處,世代尊貴、與國同休的榮耀,也不是一般人能抵抗的。

文臣的子孫不一定還能身居高位,兩三代后家族沒落的情況比比皆是。

但伯爵的子孫一定還是伯爵,只要大明還在,就能保證家族富貴。

而且伯爵比文臣更“超然”,在文臣體系里還不一定能爬上去,爬上去也可能會跌落。

反正兩種選擇都有各自好處,誰也不敢確定林泰來會怎么選。

趙志皋暗暗嘆氣,林泰來一直不明說想法,他根本不知道應該怎么表態。

雖然拼著老臉插科打諢強行拖延節奏,但不可能永遠拖下去啊。

正在這時候,有中書舍人來稟報,文書房內少監孫永來送奏疏了。

看到走進文淵閣的孫永,申首輔疑惑的問道:“今天奏疏只有這么少?”

奏疏數量日常都是三位數的,而今天孫永手里的奏疏怎么只有半尺高?

孫永苦笑道:“這些只是林泰來一個人的奏疏,首揆還覺得少么?”

閣老們:“.”

可能是幻聽了,聽到了天雷滾滾的聲音。

雖然還沒看奏疏里內容,但憑借經驗也知道,這些奏疏不是什么好東西!

他們還在這里商議如何安排林泰來時,林泰來竟然主動掀桌子了!

申首輔突然大喝道:“關門!”

門外值守的中書舍人手腳十分麻利,迅速把文淵閣大門關上了。

來送奏疏的孫永剛轉過身,就差點撞上了嚴絲合縫的門板。

“?”孫永不解的看向申首輔。

而申首輔指著放在案上的奏疏,和顏悅色的對孫永說:

“孫少監!不要著急離開,這些奏疏想必甚為敏感,我等外臣不便處置。

還望孫少監把這些奏疏也取走,直接送到司禮監,請諸大珰進獻給皇上圣裁。”

孫永:“.”

你們完全沒打開看過,就知道這些奏疏“不方便”了?

“我將這些奏疏送至內閣,正是大珰之意。”孫永還是解釋說。

閣老們把奏疏簡單翻了翻,于是申時行又道:“現在內閣已經看過,可以將奏疏還給諸大珰了。”

孫永感覺自己作為一個負責傳遞奏疏的工具人,實在太難了。

官僚主義彌漫宮廷,遇到難事只會踢皮球。最慘的是,自己就是那個皮球!

作為一個有著無數惡劣先例的人,林泰來回京后的一舉一動,都被人進行仔細研究。

不只是文淵閣開會,在別的地方也有人針對林泰來開小會。

左都御史陸光祖到了都察院后,立刻召集了一批骨干御史開會,對下一步的政治斗爭工作進行研究和部署。

陸總憲一針見血指出:“林泰來昨日的瘋狂表現說明,他要憑借功勞,進一步攬權!

我們必須要對這種趨勢高度警惕,我們要迅速采取最有力措施,遏制住林泰來的猖狂勢頭!”

眾御史齊聲道:“總憲所言甚是!”

陸光祖滿意了點了點頭,然后繼續說:“接下來,有三個預定方向!

第一個方向,重新挑起國本議題,掀起新的高潮!

去年春季災異時皇上承諾過,今年冬至立太子!

而今即將入秋,應該開始提前籌備立東宮大典了!

可有人愿意用最激烈的言辭,上疏請立東宮?”

陸光祖話音未落,當即有個叫馮從吾的御史率先站了出來,慷慨激昂的說:“在下愿意!”

還有另外一個御史也站了出來,叫道:“在下也愿意!”

“壯哉!甚好!”陸光祖示意二人坐下,然后繼續說:“第二個方向,誰愿意出面強力攻訐首輔申時行?我已經羅列出了十幾條罪名,足夠使用!”

陸光祖話音未落。當即又有三四個御史站了起來,大聲的說:“我等愿意。”

“甚好!壯哉!”陸光祖又鼓勵了幾句,最后說:“第三個方向,就是攻訐林泰來!這里面的技巧和意圖,等一會兒再說。”

陸光祖的話音未落落下,二落,三落

還是一直沒有人站起來,場面一度有些尷尬。

陸光祖:“.”

這還是他所認識的不畏強暴、百折不撓的剛正同道么?

你們的熱血呢?你們的膽氣呢?

大家也很無奈啊,林泰來不在京師時,彈劾著玩玩可能還沒什么。

但現在林泰來已經回到了京師,而且明顯進入狂暴狀態,彈劾林泰來和摸老虎屁股有什么區別?

最后陸光祖將視線放在了兩個人身上,兩個已經沉淪了兩年的老御史。

一個叫錢一本,一個叫何倬。

兩年前,雒于仁上《酒色財氣疏》,觸怒了皇上。

錢一本在廷審時營救雒于仁,被林泰來用《金瓶梅》糊了一臉。

而后何倬又在朝會上,為錢一本分辨。結果何倬喜獲向皇帝進獻講解《金瓶梅》的殊榮。

再后來,同鄉庶吉士吳正志用《富春山居圖》賄賂林泰來,才讓錢一本被放過。

自此以后,錢一本和何倬兩個骨干御史雙雙沉淪,兩年不飛不鳴。

“壯哉!”在座眾人一起為錢一本鼓掌。

錢兄這種犧牲自我的精神,實在太偉大了!

錢一本心里暗暗苦笑幾聲,自己并沒有那么偉大。

因為他有一定把握,無論如何也可以從林泰來手里全身而退!

所以看似九死一生,其實他并沒有危險!

另一個何倬突然也站了起來,高聲道:“我愿與錢一本同往討敵!”

熱烈的掌聲再次響起,勇于犧牲自我的人總是會受歡迎的!

錢一本對著難兄難弟何倬嘆口氣,自己有把握全身而退,而何兄你又是何苦?

何倬看著錢一本,堅定的點了點頭。

錢老弟!如果真遇到了危險,老哥我手握大法寶,一定會順便救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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