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話事人

第六百一十一章 時代變了

皇帝對于林泰來功勞的“處理”,看在不同人眼中,自然有不同的解讀。

今天內閣開會,討論國家大事的的時候,首輔申時行一直神情恍惚。

對任何事務都沒有發表個人意見,似乎很擺爛的樣子。

這讓其他閣老們都很詫異,難道擺爛也是一種病,會從上到下進行傳染?

次輔王錫爵忍不住問道:“首揆身體不適?”

申首輔嘆口氣,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內閣已經開始出現被邊緣化的跡象了,你們這些大腦袋還毫無覺察?

也許世道就是這樣的,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盛衰循環就是常理。

一百年前,內閣權勢開始強盛,從嘉靖朝開始邁向頂峰,到張居正時代達到了極盛。

而張居正之后,自己還能勉力維持內閣的權勢。

可是在自己后面這些人的身上,完全沒看出任何能維持內閣權勢,或者讓內閣再次強盛的能力。

王二是個總想自作聰明的大聰明,總想耍小心思左右逢源、首鼠兩端,但朝廷里誰又不是聰明人?

王三是個搞不清自身定位的人,你明明是個輔佐皇帝的閣臣,卻以清流黨人代言人自居,立場和意識完全撕裂,這能干長久?

趙四就更不用說了,連獨立自主的官格都沒有,年紀比自己還大十來歲!

想到這里,內心有點悲愴的申首輔下意識說:“閣中后續無人乎。”

王二王三趙四:“???”

首輔你突然說謎語,到底想表達什么意思?

申首輔回過神來后,隨口解釋道:“去年林九元在翰林院有次演講,令人印象極為深刻。

他用文壇比喻政壇,說中心不斷下沉,以后將是黨社的時代。

看到當前的形勢,我更加感到林九元言之有理,內閣之勢以后未可知啊。”

可能是申首輔的境界太高了,其他閣老都不太理解其中深意,但又不好放下臉面仔細請教,畢竟都是閣老。

所以也只能個個做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裝著自己聽懂了。

申首輔也就懶得再說了,這幫同僚連內閣邊緣化的苗頭都看不出來,還能指望什么?

當申首輔回到家里時,連好大兒申用懋都看出來,老爹的狀態有點不對了。

“父親又又又想辭官了?”申用懋憑借豐富的經驗,試探著問道。

申時行瞥著好大兒,故意答道:“是又如何?”

申用懋驚訝的說:“現在我們更新社形勢一片大好,父親怎么又想不開了?”

他感覺,自家老爹有點像是林九元所說的那種“死文青”。

跟兒子說話就沒什么顧忌了,申時行冷哼道:“內閣都要邊緣化了,我這首輔還留著作甚?”

連大部分閣老都看不清的趨勢,申用懋當然更看不出來,聽到老爹的話后只有茫然。

申時行有心指點好大兒,便又問:“一百年前,文官內部是誰在相爭?”

申用懋答道:“自然閣部之間,內閣與六部尤其是吏部爭權。”

申首輔又問:“近十年以來,是誰在相爭?”

申用懋答道:“以科道言官、部郎為主力的清流黨人與內閣爭斗最多。”

最后申時行問道:“那么近兩年以來,又是誰在爭權?”

申用懋稍加思索后,驕傲的答道:“以科道言官、部郎為骨干的清流黨人與林泰來.不對,與我們更新社!”

申時行無奈道:“所以你也看到了,內閣不知不覺已經淡出了爭權的主角位。

我這個首輔和內閣只能屢屢被迫充當調停人了,這還不是邊緣化嗎?”

申用懋平時沒從這個角度想過,今天猛然被老爹點撥了一下,就產生了“細思極恐”的感觸了。

變化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但身處變化中的自己居然毫無覺察,這就是小人物在歷史大時代里的感受嗎?

申時行嘆道:“就連皇上如今也看出來了,所以沒有撤除林泰來那一堆兼職,這就是有意扶植的態度。

大概皇上認為,快速崛起的林泰來比內閣能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申用懋小聲糾正說:“是我們更新社。”

說到這里,申首輔就越發的心塞了,說句大不敬的比喻,自己簡直像是個亡國之主。

如果后續者都是王二、王三、趙四這樣的角色,大明強勢首輔的道統或許要終結在自己這里了。

申時行對首輔這個官職是有感情的,畢竟將來他在史書上的主要定位就是首輔。

如果首輔這個官職以后爛了,那也會連累到他申時行的歷史評價。

申用懋忍不住勸道:“或許父親多慮了,情況并沒有那么悲觀。”

申時行疑惑的說:“你為何如此說?”

申用懋非常肯定的答道:“等以后林泰來入閣不就行了?若林泰來當上了首輔,恢復首輔的強勢指日可待啊。”

申時行:“.”

好大兒這話可太踏馬的有道理了!

人類的悲歡各有不同,而申用懋大爺只想去通風報信。

所以等父親安歇了后,申大爺就急匆匆的出了門,直奔林府。

即使沒有任何照明,申大爺也能熟練的穿過兩條胡同,精準的摸到林府的大門。

“家父似乎又生了思鄉之意!”申用懋進了林府后,積極的通報說。

林泰來隨口“哦”了一聲,仍然心不在焉,好像沒有太當回事。

申用懋便強調說:“家父似乎又想辭官了!”

林泰來奇怪的看著申用懋,自己又不是聽不明白,有必要重復么?

然后答話說:“想辭官就辭吧。”

申用懋大吃一驚,似乎大半夜也聽到了響雷!

林九元竟然不在意自家父親的去留了!那么自己的價值豈不大為降低?這可怎生是好?

想了想后,林泰來又對申用懋囑咐說:“你要好生安撫令尊,國本這個大雷能扛就扛,扛不動全身而退也不失為明智。”

送走了神思不寧的申用懋,林泰來繼續琢磨著自己的問題。

從皇帝的封賞旨意可以看出,自己這次算是真正“過關”了,可以繼續放開手腳做事。

當前有兩件主要事務,一是獻俘大典,二是組建兵部通信司,都是天子最為關心的大事。

至于可能到來的國本之爭新高潮,狗都不理!與他林泰來有什么關系?

畢竟他林泰來是一個用心實務的官員,心思并不在拉幫結派上。

到了第二天早晨,林泰來即將出門時,左右護法來請示,今天先去哪?

因為種種原因,林泰來很少提前公布行程,都是當天臨出門時再定。

“先去翰林院。”林泰來吩咐道。

到了翰林院狀元廳,林泰來就開始埋頭撰寫組建兵部通信司的詳細方案。

這個別人無法代筆,只能親自動手了。

與在其他衙門不同,每當林泰來坐在狀元廳時,經常會有翰林同僚來造訪。

同年董其昌就是造訪最頻繁的人之一,但他最近發現,情況越來越卷了。

很難再像從前那樣,隨隨便便就能與林九元閑扯半時辰以上了。

不能怪林九元不念舊,只能怪趨炎附勢的妖艷賤貨太多。

今天董其昌又來狀元廳蹭茶喝,左護法張文在門外對董其昌說:“董老爺先等等吧,現在不方便進去。”

董其昌無奈的說:“里面又是誰啊?”

張文答道:“是掌院陳學士,屏退了所有人,連朱、唐兩位老狀元也出來了。”

董其昌:“.”

情況還能更卷嗎?怎么陳掌院還親自跑過來湊熱鬧?

在狀元廳里面,陳學士有點急躁的說:“言官那邊都開始上疏鬧國本了,你怎么還沒把我安排好?

說好的去工部,或者刑部,為何完全沒有動靜?”

林泰來淡定的說:“我林泰來號今布,布就是一諾千金的季布!答應過你的事情,就一定能辦到!”

陳學士問道:“那可否說明,事情究竟如何辦?也好讓我心里有底。”

林泰來思考后決定透露一下,免得陳學士瞎著急,“我先前不是強力彈劾過左都御史陸光祖和工部尚書宋纁,并且逼著他們兩個表態辭官么?

所以有人鬧國本是好事啊,皇上多半會先將陸、宋二人中的一個罷官,將清流黨人的火力轉移過去。

畢竟這兩人都是清流黨人的高層,清流黨人不能不救。

我預測在這兩人里,略微勢弱的工部尚書宋纁先被皇上罷官的可能性最大。

工部尚書被罷官了,那工部堂官不就出現空缺了么?若我推你去工部,又有誰能能從資歷上爭的過你?”

陳學士愣住了,久久無語。

你林泰來先前彈劾了那么多人,把左都御史陸光祖和工部尚書宋纁攻擊到請辭,看起來喪心病狂,還有這個用處?

難怪所有人都覺得你林泰來驕狂的沒邊了,完全就是“人狂必有禍”的模板,而你林泰來卻毫不在意!

原來這事在本質上,就是給皇帝提供“劫材”啊。

難怪皇帝對林泰來如此縱容,甚至按照閣老待遇,派秉筆太監滿大街的找林泰來咨詢問話,真不是沒有原因的。

陳學士隱隱約約覺得,當前對于皇帝而言,林泰來似乎比內閣更有用?

但是陳學士怎么也想不明白,時代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想不明白就暫時不想,陳學士又說起另一件事:“對于庶吉士教習,你可有推薦人選?”

林泰來問道:“能毛遂自薦么?其實吧,我覺得我就挺合適的。”

陳學士:“.”

別鬧!現在這代新人都是你的同年,你怎么可能當教習?這輩分豈不就亂套了?

林泰來只好又說:“那就問問內閣吧,免得我們翰林院擅自做主,內閣會不高興,畢竟內閣才是名義上的詞林領袖。”

陳學士試探著反問道:“如果內閣提出人選后,你并不滿意呢?”

林泰來理所當然的說:“那就請內閣再換一個人啊,畢竟內閣是詞林領袖,我們要充分尊重內閣的意見,不能擅自做主。”

陳學士:“.”

這可太尊重了,簡直尊重到家了。

幾句話就試探出來了,你林泰來現在看待內閣到底是個什么心態。

送走了陳學士,又和董其昌閑談了幾句,林泰來就關上了狀元廳的門,專心寫組建兵部通信司方案。

到了午后,林泰來按慣例是要隨機換個地方辦公,考慮一番后對左右護法吩咐說:“去太常寺。”

左護法張文詫異的說:“聽顧先生分析說,坐館你這太常寺少卿不是虛銜么?

就是為了品級,掛名寄祿而已,不用去管衙門的事情,還去太常寺作甚?”

“什么虛銜不虛銜的?知道什么叫虛則實之么?”林泰來說。

都知道在皇城南邊兩側,東邊青龍街區是文官衙門,各部大都在這邊;西邊白虎街區是武官衙門,五軍都督府和錦衣衛都在這邊。

唯獨有一個衙門的位置最特殊,那就是太常寺。

它沒在東邊文官衙門片區那邊,而是坐落在西邊,夾在一堆都督府中間。

太常寺位置一直就是這樣子,林泰來也不懂當初為什么如此設計。

其實太常寺的政治地位還是很高的,除了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這大九卿衙門之外,當屬太常寺政治地位最高了。

畢竟古人說過“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太常寺就是負責祭祀和典禮具體事務的衙門。

就當林泰來前往太常寺時,一道道御批從宮中發了出來。

先前皇帝手里積壓了不少敏感奏疏沒有下發,今天忽然就發了一大堆出來。

彈劾過林泰來的八名言官,奏疏全部被駁回,其中四名被調出京,四名被罰俸。

少詹事兼侍讀學士、庶吉士教習孫繼皋被調往南京國子監,掌南京國子監事。

太仆寺卿艾穆以年老昏庸、才力不及,被下旨致仕,賜四品冠帶。

工部尚書宋纁被罷官,勒令回鄉閑住。

這堆旨意發出來后,京師官場頓時就沸騰了。

雖然猜測到皇帝可能會偏向林泰來,但沒想到這么偏向!

近一年來稍微起勢的清流黨人,瞬間又被重創!

林泰來只用一個爵位,換了這么多“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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